在路上

        往外走的时候校园里已是沸反盈天,小学里那些小小的男孩子女孩子,全都打扮得像一只只花蝴蝶,殷勤地提着撮子,笤帚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拿,在碧绿的树丛里、潮湿的墙角、屋后,叽叽喳喳地飞。身后小鲲费力地爬上爷爷的三轮车,举着一包酸奶在吸。门口东侧,修长的杨树林在早晨的凉风里惬意地晃着绿色的树冠,那上面才刚长出一点点浅绿的叶子。我小心地穿过那些忙碌的孩子,经过那些小的像蜂巢一样的教室,里面的小巧的桌椅,只有一两颗小黑脑袋在努力完成头晚上的作业。

        路上碰到桂芳老师,骑着车子一脸灿烂地来学校上班。两旁的店铺早就忙碌起来。圣玲服装店的玻璃橱窗里,新来的男女夏装闪闪地招徕着路人的眼,拐角处的大运摩托车销售点,停了两三辆车,洪金弯了腰早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对面的自行车修理铺,瘸腿老彭坐在简易的修车棚里,胡子拉碴地抽一天的头几根烟。肉铺里新鲜的猪肉已经上架,上面严严实实地遮了块油腻的粗白布,胖胖的卖肉妇女坐在马扎上,脸上映着早晨的太阳光。家家户户的大门开着,门前水泥地上纤尘毕现。有一户人家在搞房建,建筑用的沙子堆到了路上,人们全都小心地绕行,靠路的这侧,沙子被碾得摊开来,杂乱地留着些亲切的自行车印、脚印和摩托车印。一架大拖挂费力地在前头拐弯,头和身子慢慢地几乎折成了九十度,一辆摩托车远远地停下,车手戴着头盔,脸掩在里面。

        而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路旁田地里,麦子几乎要灌浆,墨绿墨绿的麦子,从初春萎靡地挣扎到如今的俏丽挺拔,承载着农村一户户人家淳朴的希望。此刻它们缓缓地起伏成一片墨绿的海,轻轻地喧嚣,空气里弥漫一种淡淡的香。多么美好的早晨啊。

        建宝老师也来上班,骑着摩托车,一闪而过的时候发现他头盔下满脸满眼的笑,那是我俩心照不宣的招呼。忽然多了些感慨:对这条路和这条路上匆匆走过的人。

        记得以前大金聪,本名叫孙金聪的那人,是大个子,有一米八几,方面大耳,典型的山东汉子,我们都叫他“大金聪”。他骑一辆自行车,整天噶啦噶啦地也常常在路上见面。第一次见面在他的办公室,因为都姓孙,他问我是第几世,我懵了,于是他拐弯抹角问我对谁谁应该怎么称呼,末了用粗大的指关节敲打着桌子教训我说:“记着,你是第十七世。我是十六世,你应该叫我叔。” 我心里不舒服,后来妻子解释说他那晚喝了酒,他自己过后也觉得不好意思。 以后我们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见面,真正领教了他喝酒的本事。主人常常特意给他换个大杯,对于别人的敬酒和提议他一向来者不拒。饶是如此,还经常意犹未尽,我们都吃饭了,他还得再抓紧干掉一杯两杯。

        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微机坏了,让我去看看。我也闲着,五六里的路程,眨眼就到了。远远看到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门口。进到院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材佝偻得像个婴儿,慈眉善目的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迎上去很响地说“娘!这是我同事,来修微机的。” 老太太哼哼啊啊的,可能没听懂多少,我一下子深受感动,想到“母慈子孝”,没想到粗手大脚的“大金聪”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那次我没见到他妻子,但估计也是能干的人。当年秋天听说在拉玉米秸的时候,他妻子不小心从高高的拖拉机上摔下来,腰椎受伤,只能在炕上躺着静养,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他们同事去看过,听志梅回来说,男同事最后留下喝酒,他就是这样好客或者好酒。

        由于住学校,也就经常听到他喝酒的轶事。有一次晚上喝酒后他把车骑到了路边的沟里。尾随的同事把他搬到了学校,安排地方住下。然后打电话给他家里说是晚上加班,他不回家了。

        很久之后,志梅回家说他们要去看金聪。我才知道他好长时间没上班了。先是感觉身体不舒服,自己到医院查了一下,是心脏有点问题,自己住了一周院,妻子腰没好,孩子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也没有人陪床,就无聊地出院了,在家里呆着。这事甚至在学校里传为笑谈,说金聪庸人自扰,没事找事。其实就是铁人从医院出来也会查出一身病,何况教师这职业又跟几种吓人的病如影随形。后来金聪来上过一天班,觉得身体不行,就又回家了。

        那天晚上在办公室闲聊。桂泉忽然说:“金聪殁了。”“什么殁了?金聪……?”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夜色昏黑,一刹那只觉心一下子空了,却又憋得难受想要呼喊什么。那天中午他在家里晒玉米粒。听到外面有收玉米的,于是就装袋子,你想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长时间,他身子又虚,结果在过磅的时候,他去搬一袋玉米,一下子就倒了。可能是脑溢血。还没到医院就去了。

        第二天学校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氛,既伤心于金聪的死,又伤心于自己。有人统计了最近几年在退休前就病逝的教师长长的名单,更加重了人们心底的恐慌。与健康与生命与家庭的幸福相比,所有的评先树优都那么轻飘可笑。

        我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一走到路上就想到金聪,想到他骑着车子噶啦噶啦的响,想到他络腮胡子的脸,宽厚的面容,粗大的嗓门,举起一只大手很有风度地向我打招呼,物伤其类,常常不能自已。

        可是时间慢慢地会抚平一切。近二年,再也没人提起金聪来,人们照例闲谈,照例成群结队地挨个轮流请酒。我也是今天才偶尔想到金聪的寡妻和老母,想到独自一人到内蒙念大学的他的儿子,和孤零零地在没有父亲相送的送亲队伍里结婚的他的女儿,心里闪过一些不忍。

        在路上经常看到人家办丧事为自己的先人摔碎的瓦盆,我也为我辛苦的母亲摔过,许多人走着走着猝然倒下,因为疾病、绝望或衰老,只留下悲痛的亲人,在这生机勃勃的世界里坚持着。纪念逝者的哭声和诞生者相似,但心情迥异。

        这个春天来得太晚太晚了,有多少人在这07年春天到来之前死去了。而在路上的这些匆匆的面孔,那些在一地长久居住的人儿,如你如我,只是过客、只是轻尘、只是浮云。只有土地,只有自然,亘古不灭,永恒如昔,年年消瘦又年年丰盈。你看,你看那历经寒暑的大地多么丰饶,那些哭泣过后的脸阳光下多么灿烂。

        出村不远的地方,一个拐角,一个早起的黑脸汉子拿着一张锨在自家门前的菜园里铲土,是一个学生的家长,经过的时候微微一笑,那种温暖久久地留在心间。

        川端康成在<蒲公英>中说:“我要对这战争留给我的两个礼物,喊出无声的呼唤:‘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吧!’”  

        我在路上把二战后这个日本老头的话在心里念了一遍,再也忍不住满眼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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