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在学校围墙边小土坡上坐了有一个小时了,错过了晚饭和休息时间。
这一个小时,我的内心下了一场雨,而眼睛是波澜不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里很偏,鲜少有人能走到这儿来,连绿化工人都把它遗忘了。小土坡常年靠在围墙边上,被墙外的高大香樟笼罩在阴影之下,常年静默。
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上下嘴唇并在一起,使劲儿一挤,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准备回去。该上晚自习了。
刚回到座位,常晓军就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跟我说话。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唰唰的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
常晓军半歪着身子,一条胳膊搭在他的书桌上,另一条胳膊搭着我的书桌边沿。压低嗓音说:“嘿,你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上自习。”
我半抬着头,估计他只能看到我的头顶到鼻尖。“干嘛呀?关你什么事儿啊?”
谁也听不出来我声音里有任何情绪,就像平时一样没心没肺,说完我就低下头准备做题。
“我这不等你消息呢嘛。”不看也知道他嬉皮笑脸的背后暗藏着焦急和期待。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毫不迟疑,头也不抬地回他。
“那先谢啦。”他转过身.
我抓起笔开始在纸上飞扬。
十分钟后,我拿圆珠笔头捅了捅他,又拿写好的纸条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他心领神会,没回头,监自习的老师已经来了,他不敢动作太大。
他背过一只手,伸手把纸条接过去,神秘而谨慎,像是接着什么宝贝,又像是我党地下同志接到什么秘密消息一样,我甚至从他接纸条的动作里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我摇了摇头,继续做题。
“席冉,女,身高166cm,和你同龄。狮子座,血型不详。
学习成绩从初中开始一直是班里前十名,英语最好,能排进单科前三名。
家境不算优渥,中等水平。父母都是老师,所以一直把学习成绩看得很重,比什么都重。
有一个妹妹,也在咱们学校,读高一。
喜欢看小说、听英语频道,最爱吃麻辣香锅。
性格有点儿傲,眼光有点儿高。最讨厌不求上进的男生,但最喜欢痞痞的帅哥。”
这是纸条里的内容,我还特意把“帅哥”的帅字,用圆珠笔多描了两下。
原本后面还有一句:初中暗恋的对象就符合这个标准,不过我想你是没机会见到他了。
后来我把纸条揉掉了,重新写了一张,去掉了最后一句。
常晓军,你很幸运,席冉是我的初中同学,并且关系还不错,帮你弄到这些信息,易如反掌。
况且,我还喜欢你。
下了晚自习,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宿舍,席冉最后一个回来的,她总是这么爱学习。
宿舍里的人,每天相处最多的时间,就是洗漱这段时间,其他的时候不是在食堂就是在教室。
席冉从上铺下来,坐到我床铺上,我俩并排坐着,在脚盆里洗脚。
“诶?漠漠,我看你跟常晓军挺熟的,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烦吗?”
“没有啊。怎么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上课下课,没事儿老拿脚踹我凳子,你说烦不烦。”
“哦,是吗?”常晓军或许是想引起席冉的注意吧。
“也不知道他想干嘛,烦人。”
“也许他就是和你闹着玩儿呢吧。”
“切!真没劲。谁有空儿跟他闹啊,高三了还不知道着急啊。”
“常晓军学习也挺好的。”
“嗯,还行吧。”
席冉洗完了,端起洗脚盆去倒水。
回来后她也没再说什么。没多久就到了熄灯时间,大家都上床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上铺的床板。黑漆漆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头脑太清醒,无法入睡。
我盯着头顶的位置,发呆。那里,我贴了一张A4纸,空白的,但我每天睡觉前都看它一眼,心里默念一遍高考倒计时。
常晓军,快高考了,你可要抓紧啊。
当然,我自己也是。快了,高考快来了,那时,我就有充足的理由远离你的世界了。
02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高考,因为高考,我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那个地方,没有常晓军。
看完信,我坐在寝室的窗台前,望着窗外的玉兰花。玉兰花开得正盛,大朵大朵洁白无暇的花瓣,挺立在褐色的枝头,没有绿叶的相伴,反而显得更加清醒、独立。
“漠漠,你的电话。”室友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放下手里的信,去接电话。
“喂?”
“漠漠,是我,常晓军。”
“是你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我正在看你给我写的信呢。刚写完信,怎么又打电话呀。”
“没事儿,就是忽然想起你来了,联系联系呗。咱俩什么关系啊,铁哥们儿,不能断了联系呀。”
“拉倒吧你,到了大学早就逍遥快活去了吧,早把我给忘了吧。我看你信里校园生活很丰富嘛。”
“没有的事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好吧,算你有情有义。”
“那个,漠漠,你有席冉的QQ号吗?”
稍稍迟疑了片刻,我马上接着说 “有,回头我短信发给你。我还有点儿事儿,先不跟你聊了,下回再聊。”
我想常晓军是没有注意到我这片刻的迟疑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嘴里的话便脱口而出。
“那行,下回再聊,再见啊。”
挂了电话,我去学校的湖边坐了一下午。
大学的湖比高中的那个小土坡漂亮多了,四周绿树环绕,倒影在水中微微晃动。湖后面,远处红色的教学楼傲然挺立。这湖水像一位漂亮的女生,红楼像一位高大帅气的男生,一前一后,遥遥相望。
只不过是一个电话而已,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吧。
不在一个城市,不常见面,再惦念的人,慢慢也会被时间模糊。
大学里,谁不把大学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呢?没有了高考的压力,没有了老师的紧盯不放,脱离了家长的控制范围,我们自由了!
该谈恋爱的谈恋爱,该旷课旷课,该吃吃该喝喝,该撒欢儿撒欢儿,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开怀。
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我就这样一天天的晃荡在大学校园的日光之下,轻松,自在。只是,恋爱没有谈过。
03
大三的暑假,我正坐在家里的藤椅上拿勺子挖西瓜,电话响了。
我接起电话,是常晓军找我。
“漠漠,放暑假了,下午到我家来玩儿吧。”
我正想推脱,他又接着说:“周莉莉也来呢,我已经给她打了电话了。”
莉莉是我高中同桌,关系最好,跟常晓军也很熟,我们三个的村子挨着,离得很近。但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
再者说,不就一个常晓军嘛,有什么不敢见的。
“好吧。几点?”
“下午两点,我在村口接你们,怕你们不认识我家门儿。”
“好的。”
我和莉莉骑着单车到石村村口的时候,常晓军正站在那儿等。
他穿着一件白T恤,款式简单,纯白的底儿,胸口有三条藏蓝色的横道,下面是牛仔裤,运动鞋。远远地挥手冲我们笑,小眼睛更显小了,笑起来眯成了一道缝儿。
两年多不见,身材更挺拔了,头发稍长了一些。脸还是那么瘦,两颊有点儿凹陷。
“来啦,走吧。”他热情地领着我们朝他家里走,声音一点儿没变。
褪去了高中的青涩,多了一点大学生的朝气。有的变了,有的又没变。
到了他家,跟他母亲打过招呼,常晓军把我们让进客厅闲聊。
他母亲给我们端了瓜子儿、水果之后就躲开了,不再管我们。毕竟是大学生了,都走过了高考的独木桥,父母也不再管那么多了。
这是我们高中同学间第一次串门儿。若放在高中的时候儿,谁敢啊?打个电话过去,如果是家长接的,都不敢说自己是谁就得把电话挂了。
我们三个各自聊着彼此的大学生活,回忆回忆高中时候的事儿,聊聊同学和过去的老师,侃侃大山,挺惬意。
后来,莉莉突然说,“常晓军,你上大学没谈个女朋友?”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似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常晓军。
他喜欢席冉这件事,虽然他从来没跟我明说过,但是他这份儿心思对我来说就是司马昭之心,我想他也是明白的,并且从来没在我面前掩饰过。
常晓军也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还轻轻地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对莉莉说:“等着。”
说完他走进房间,不一会儿出来了。拿出了两张照片,给我和莉莉手里一人放了一张。
是同一女孩儿的照片。
“不错嘛常晓军,挺漂亮的嘛。”
我盯着照片顺带夸了一句,没抬头看常晓军。
Blablabla,我们三个聊了很久,才从常晓军家离开。
从常晓军家回来,和莉莉分手之后,我自己一个人骑车到了学校。
我又去围墙处那个小土坡坐了一会儿,我想起在大学接到常晓军电话那次,去湖边坐了一下午,往湖里扔了一下午石子儿。
我想起那次自己对自己说的,要忘了他。
在见到了他女朋友的照片之后,我更加明白。对于常晓军而言,他的女朋友可能是席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陌生的女孩儿,但始终不是我。
这次,我没有在小土坡坐那么久,大概有二十多分钟,我就起身回家了。
临走,我抓了一把小土坡上的土,随手在风里一扬。
再见了,常晓军。
04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北京,常晓军去了上海。我们断断续续保有联系,只是频率低了,一年半载联系一次。
虽然联系的频次不多,但每次,感觉还是很熟悉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忘了,有些感情淡了。
常晓军混得不错,在国内最大的城建集团任职项目经理,做得很好。上海这几年也飞速发展,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次次刷新着上海高度的记录。常晓军所在的集团,也在房地产建设上面不断地拿项目,他很忙,当然,也挣到了一些钱。
2009年,我们大学毕业5年,我趁着旅游的机会,在上海和常晓军见了一面。
我没想到,同行的,还有他的女朋友。
不是大学时照片上的人,但看着有些眼熟。
常晓军胖了一些,更黑了,可能是常年在工地上带项目的结果,风吹日晒的。
说话带了那么一点儿官腔,不过在我面前,他已经尽量收敛了,习惯使然。
“漠漠,给你介绍,这是陈筱一,咱们高中一个学校的,同一届,她是文科班的。”
“哦?是吗?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
我很惊讶,转过头去问陈筱一,“你高一是哪个班的?”
“39班。”陈筱一轻声回答。
陈筱一,人如其名,皮肤白净,身材高挑,娃娃脸,显年轻。说话轻声细语,显得有点儿生分。
“39班?那你认识周莉莉吗?高二分班后,分到我们班了,她是我同桌。”
“认识啊,我们高一的时候关系还挺好的呢。” 陈筱一也高兴起来,说话间带了笑,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很耐看。
聊开了,也就不生分了。他俩请我吃了饭就赶回去工作了。我在上海没做过多停留,又去了苏州和杭州。
这个世界真小。小到每个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世界真大。大到杭州西湖都可以走一天;大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都走不到一条路上去。
世界上的路太多,我们各走各的,谁也管不了谁了。
是啊,常晓军的女朋友换了,我依然单身。但当他在星巴克的咖啡厅里,和女朋友一起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竟然想起了“云淡风轻”这个词儿。
好奇妙啊。
常晓军,时间真奇妙啊。
05
2010年国庆节前夕,接到常晓军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国庆节回不回老家。我说回。他说我国庆节结婚,你来吧。
没问题。
挂了电话没多久,又接到周莉莉打来的电话,说常晓军结婚她回不去,让我给带份儿礼金。
没问题。
结婚那天,我骑着电动车到了村口,是我们的同学,常晓军的死党赵越来接的我。
“来的人太多了,新郎走不开,这不派我来接你了嘛。”
我笑着摆手,“没关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要招呼的人太多了。”
到了常晓军家,没见到他人。赵越带着我进了一间厢房。进去一看,里面全是常晓军的同学,有初中的,有高中的。我跟他们坐到一起,聊起天儿。
不一会儿赵越把常晓军叫来了,新娘也一块儿过来了。
我起身,笑着走到陈筱一面前,把红包递给她,“我得赶紧把正事儿办了,别一会儿忘了。还有,新娘子真漂亮!”
陈筱一接过红包,不好意思地笑笑,“漠漠来啦,谢谢啊。”
“招待不周啊,太忙了。漠漠。你们在这儿多聊会儿,我一会儿还得过去。”常晓军接过新娘子的话。
“没事儿,你忙你的吧。”
常晓军又转身对赵越说,“赵越,帮我招呼好了啊,同学们要是挑礼了我可得找你。”
“你就放心吧。走你的吧。”赵越冲他挥挥手,常晓军就离开了。
仪式举行的时候,我们都走到院子里观礼。
台上,常晓军拿着话筒深情又紧张地对着新娘子告白。台下的亲朋友都齐刷刷注视着台上的一对儿新人,脸上挂着微笑和祝福。
我也不例外。
看着台上的常晓军,眼睛还是那么小,更黑了,胖了,两颊的凹陷已经消失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我微笑着鼓掌,这一回,是心甘情愿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
常晓军,祝你幸福!
06
常晓军:
见字如面。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现在人们联系都是微信,很少有人再去写信了。也就咱们大学那会儿通讯不发达,还经常写写信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我甚至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寄出。
权当对自己感情终结的一个仪式吧。
高中第一次见到你,其实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第一次跟你正面接触是因为你太高了,挡到我看黑板的视线,让你躲开点儿。你当时好像还不太高兴,我也很不高兴。
你长得也不好看,除了个子高点儿,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眼睛还那么小,皮肤还那么黑,后来越来越黑了。
但是,人的感情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它会变,会随着时间变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你了。也许是从逐渐了解了你的性格之后,也许是从看到你在足球场上踢球时飞扬的黑发之后,也许是从你给我讲解物理问题之后,也许是从你在课堂上小声提示了老师让我回答的问题之后。
也许吧,真的记不清了。
我们逐渐地熟络,互开玩笑,一起学习,互相帮助,你没伙食费了还朝我借呢。想想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啊。现在回望过去,觉得高中那段时光,有你在的日子,都是笼罩在金色的光芒里的。
可是,我们太年轻了。我们年轻到只关心自己,忽略了别人。
当你向我打听席冉的消息的时候,我跑到学校围墙边的小土坡上去默默流泪。
当我把席冉的信息都写在纸条上送给你时,我的心皱在了一起,揪得我难受,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再也展不平了。
我看到你上课总在后面踢席冉的凳子,就为了让她回头瞪你一眼。
我看到你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学英语上,就为了向席冉问英语问题。
我看见你把自己收拾得更利落干净了,就为了让席冉看到你时,你是最精神的状态。
你我都一样,我们都愿意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都想把自己变得更好一点儿。
我们不同的是,你把对席冉的感情表现了出来,我把对你的感情隐藏在了心底。
藏着藏着,我就不那么痛苦了。经历了大学、工作,这么多年,藏着藏着,我就几乎快要忘了。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它像个橡皮擦,擦掉了我们大脑里某一块区域的记忆,让我们淡忘。它又像一只铅笔,重新在这块区域里写上新的记忆,让我们重新开始。
我想时间对于你,也有这样的意义吧。
我不知道你和席冉中间的过程,我还没傻到自揭伤疤,所以我不问。但我想,你也曾经难过吧?不知道有没有哭过?
当我看到你站在台上宣读结婚誓词的那一刻,我想,你也被时间擦掉了一部分记忆,写上了新的内容吧。
看着你在台上对着我们笑,笑得很开怀。
我在台下为你鼓掌,也为自己鼓掌。我想起了王菲的《笑忘书》,我真的是从开始哭着嫉妒,变成了笑着羡慕。时间是怎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不过现在,我们都很好。
这就是生活。
曾经的我们,都曾年轻过。
这就是生命。
写到这儿,这封信我真的不想寄出了。
就让我将这样的感触,写一封情书,送给我自己。
感动得要哭,很久没哭,不失为天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