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兰大我一岁,和我一样是个家庭主妇,她的大孩子天天和我的孩子小宝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我也与巧兰做了十年的朋友了。天天和小宝都是十岁的孩子了,巧兰还多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小画。
看到我开始写故事,巧兰和我联系了几次。一个傍晚,我躺在床上听着循环播放的歌曲,睡着了,巧兰的电话来了:“小华,我看到你写的故事了,你不准备写我吗?”我还有点迷迷糊糊,慢悠悠地说:“你太难写了,你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你。”巧兰在电话另一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花枝乱颤,之后收敛了一下说:“我这么简单的人,很好写的。”还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什么,我只好拿我们之间的“老梗”来应对:“你太有文化了,我觉得写你很有难度。”巧兰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老梗”,是从最开始我无意间向巧兰抱怨她读书少、没文化、聊起天来太费劲而来的。这么说巧兰,她是非常不情愿的,心里受到了一万点暴击,经常拿这个“梗”来说事。时时提醒我:“小华,你只是有一个学历而已,并没有什么文化。”或者:“小华,我是有道的,你只有术,我才是有文化的,你没有文化。”
巧兰经常提这个“梗”,令我一度觉得自己真的该恶补恶补“文化”了,甚至买来了《孟子》、《庄子》、《唐诗三百首》、《诗经》、《学庸论语》……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虽然书是买了,但只是塞在书架上,并没有打开过。渐渐地我和巧兰都不再提这个“梗”了,就算再提,也只是大家哈哈大笑一番就过了。
然后巧兰又在电话那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这边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天都是和两个孩子们一起玩,和他爸有一点交流,和其他人都没有交流,以前我们几个朋友还可以一起玩一下,现在我真的很孤独,有时候,我看到大街上的人走来走去的,都心生欢喜……”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泪已经不经意中淌下来了,最直白的表达总是直击我心。我们约好第二天就见面多聊聊。
巧兰住在番禺,我和小宝先坐地铁再坐公交车去看巧兰。地铁里不算太拥挤,我们坐下来,小宝开始沉迷在他的漫画书和游戏世界里,我慢慢读完了视线所及范围内的每一个乘客的脸,疫情之下,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我可以读到的只有眉眼、头发、衣着、姿态,加上大家基本上都低头沉醉在手机世界里,我也跳过了读神态这一步。我和巧兰都住得挺偏的,分别住在城市的一南一北,地铁一个站一个站地向前,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想着:“我们都像是轻轻落在时间和空间的经纬大网里的一粒尘啊,如果说时间给我们的极限张力是100,空间给我们的张力全靠我们自己用脚步用心灵去丈量,活着的时候,我们至少有一个时空定义好了的坐标,来指明我们真实的存在着,那么百年之后,我们是去了哪里?”这些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也不知道,然而,这些念头是带着一些伤感奔涌而来的,泪水静静地滑落,被口罩轻轻地接住,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擦了擦双眼。到站的提醒结束了这些飘来飘去的念头,出了地铁,阳光很好,街道有序,我们需要再坐一趟公交车。我们很快就上车了,车上人很少,我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因为疫情的原因,车窗敞开着,风吹进来了,阳光也洒进来了。我把头靠在车窗边上,闭上眼睛,感受阳光在眼前或明或暗,猜测着车子正开过一排树、几幢高楼、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心里想着,如果时间就停在此刻,也不错呀,我拥有的还没有失去,我求之不得的,可以释怀,而我正在去见朋友的路上……
到了巧兰家,和以前一样,她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地面刚刚拖过,还残留着水痕。她对穿什么拖鞋、喝什么茶、坐在哪里喝都要好好安排,一切要规规矩矩、有模有样。
想想我的家,所有物品都是自由的可以随意摆放的,小宝的小伙伴们来了,床上也是可以去玩的,虽然我们对小朋友们已经开放和包容到这种地步,还是会偶尔听到有些小朋友们和小宝抱怨说:“小宝,你们家有点太乱了,比我们家还要乱。”而我那时可能正坐在书房里,听歌唱歌啥的,任他们一拨一拨孩子们在沙发上看书、趴在地上玩他们想玩的、或者趴在床上打游戏,几个圆脑袋凑在一起。
所以刚进巧兰家,我得适应一下,我把外套啊包包啊手机啥的随手放在靠窗的长矮桌上,巧兰马上收拾走了,衣服包包要放门后,手机要摆在另一个靠墙的箱子上。长矮桌上顿时空空爽爽的。我想刚好我可以坐上面,累了的话,就躺着聊聊天,挺好。巧兰马上说:“这是桌子呀,不能坐的,你坐这把椅子。”
虽然巧兰的规矩挺多,自由散漫的我在巧兰家倒也完全没有什么拘束感,反而觉得挺自在的。
巧兰一家四口:巧兰、巧兰的老公小飞哥、巧兰的大孩子十岁的天天和巧兰的小孩子三岁的小画。他们住在这套阳光充足,听得到鸟鸣的房子里。因为小画还在午睡,我们压低了声音聊着天。天天和小宝是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他们两个去另外的房间玩得不亦乐乎。我和巧兰聊着聊着不时哈哈哈哈一阵傻笑。小画可能被我们吵醒了,巧兰是一位超级细心的妈妈,肯定是很耳尖地马上听到了小画的哭声,当时她正在慢悠悠地泡茶,一听到哭声,心就慌了,手忙脚乱起来,茶也没泡好,就赶紧哄孩子去了。
巧兰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小飞哥陪天天和小宝在下象棋。我一个人坐着,听着孩子的哭声,看着地上、墙上的几道阳光,感慨着生活有时也是一座让人沉醉让人心安的囚笼。我们都困在某种囚笼里。谁又不是呢?
小画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巧兰在我身边坐下来,让小飞哥去陪小画一起睡睡,于是天天和小宝两个大孩子玩得更尽兴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时传来。
巧兰开始安排晚饭,她是山西人,很擅长做各种面食,她端出早就发好了的面,里面添加了火龙果,发成了一盆蓬松美丽的紫色的面,她拿出来,放在木案板上揉搓、成团、摊开、用擀面杖擀成厚度均匀的一张面皮、在面皮上淋油撒盐撒芝麻、切开面皮、把面皮从头到尾卷好、拿刀切成一个一个的花卷初胚、再翻卷几下调整造型、摆好放一边,放进烤箱烤上。
烤箱在一边慢慢运转,香气慢慢溢出来。巧兰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次是在其他面皮上淋蜂蜜、洒芝麻,或者在剩下的面皮上淋油、撒盐、撒上香菜等等。一会准备烤成蜂蜜花卷、咸香花卷、香菜花卷等等。
巧兰在桌边忙着,我坐着,听她说着话,面团发酵后的香味、烤箱里的烤花卷香味把我们轻轻地拉近、拉近。小宝也被香气诱惑到了,从房间里跑出来,说闻到了美食的味道,想来吃一点。
花卷烤好了,我和巧兰一起坐下来吃,巧兰一直忙忙碌碌的,已经很饿了,而我喝了几杯茶,闻着花卷香,又听了巧兰的许多话,觉得肚子很饱脑子很充实,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
巧兰回忆了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说她经常看到我走来走去,感觉有一点不一样,但是没有什么由头来认识我。我们在同一个山顶的小公园里遛娃的时候,她在一旁观察我,看我手里拿着面包,并没有分享给其他小朋友,只是有小朋友被面包吸引,才会分享给他们。巧兰说,如果是她自己,就会想到,面包是小朋友们都喜欢吃的,她会一开始就分享给所有的小朋友们吃。
我也回忆了我认识她是因为听我们的一个共同的朋友大平说起巧兰,大概是关于巧兰怎么用心育儿等等的,我被这个细腻的妈妈打动,马上缠着大平一定要介绍我认识,以后一起玩。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小朋友们小的时候,小宝经常因为抢玩具或吃的等等而惹得天天哭,总是把孩子捧在手心疼在心尖的巧兰,被小宝整得心烦意乱,又见我总是没有什么好办法来解决小朋友们之间的问题,经常被我气到冒烟,一次一次地气鼓鼓地从我的生活里跑掉,很受伤很委屈,心里想着:“这个人,也不管管自己的小孩,也不顾顾别人的孩子,太气人了,以后都不能再玩了。”然而,小朋友们一直是好朋友,我和巧兰也从未在彼此的世界里走远过。
世事沉浮,我们一起走了十年,巧兰说:“小华,不管我们是住在农民房、别墅、出租屋,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离得多远,你都会跑来看我们,我们每一次搬家,你都会来。”
太阳渐渐西沉,吃过了晚饭,我有一点着急回家。巧兰一直说,不急的,再多聊一会儿,你们八点半再走。于是她开始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搜集想让我带回家去的礼物,贵州的好酒、广西的某种特产、哪里来的茶、谁谁谁给的腊肉等等。我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装几个花卷我带回家就很好了。过了一会儿,聊了好一阵天之后,她又重新提出来,这些你都带回去吧。巧兰最终把各种东西都装进袋子里,放在门口,准备让我提回家,掂量了一下我可以提得动,才安心下来。
走之前,巧兰说,我们照一些相片吧,巧兰换好了衣服、整了整头发、戴上了漂亮的绿色耳环,拉上我照了几张,又招呼着孩子们一起来照了几张。
我们坐下来,翻看照片的时候,巧兰说:“小华,你总是送莲子给我,我想跳禅舞给你看,我想跳一曲《佛前最美的莲》给你看。”我说,今天有点晚了,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看你跳吧。
巧兰点开了她跳禅舞的录像给我看,我们静静地坐着,慢慢看着她在家里跳着禅舞,她跳得很好,歌曲很安静,孩子们时不时地闯入视野里,时而推着一个玩具车车,时而奔跑过来说:“妈妈走开,妈妈走开,我要冲过来了。”,或者小孩子也跟着音乐的节奏走了几步,巧兰则顺势拉住他的小手,给他一个拥抱、一个轻轻的吻,小孩子脚步轻快心满意足地走了,巧兰则轻盈地旋转了几圈,像花儿一样绽放了。
我看着看着被感动了,想着我们都是在尘埃里仰望星空的人啊,一边脚踏实地,收拾一地鸡毛,一边在尘世里且歌且舞。
巧兰说:“小华,我们都是上世修炼过的,所以这世才成为了我们。”我想,也许上世巧兰是开在水边的一朵兰花,被水滋润着,被阳光照耀着,绽放着,吐露着清香,而我是一阵自由的野风,我一定在她面前驻足过,她的美我见到过,她的清香令我心旌摇曳过。
巧兰还是想要跳一曲《佛前最美的莲》,我的兴致也到了,点头答应说:“ 好,那我看完你的禅舞再走。”巧兰安排小飞哥录像,我则搬好凳子,坐在首席观众位置上,给她鼓掌,耐心等待她的出场。
巧兰开始匆匆地散开她的长辫子,她的及腰长发像细碎的小波浪,轻轻地在她的后背推挤着、拍打着、呢喃着。她换上了跳禅舞的飘逸的白色长裙。她穿上了轻盈洁白的舞鞋。她在左肩披上了柔软的淡蓝色纱巾。她戴上了长长的五彩的项链。这一长串的准备工作已经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了。这个朋友,她向我完全地敞开心扉,她那么热切地渴盼在我面前绽放一次。我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边流泪,一边在头脑里想起了《Wonderful Tonight》, Eric Clapton在等待妻子梳妆打扮,然后一起出门参加派对的时候,写了这首温柔的小曲。我也像是那个温柔等待的人,巧兰,你可以慢一点,多久我都可以等,你是最美的,穿什么都很美,我们会一起去一场欢乐的派对再一起回来。
巧兰点上了《佛前最美的莲》,长袖善舞的她,真的跳出了佛前最美的莲,她双手合在胸前,低下头去,仿佛是对着几百万人的观众一般行了一个庄重的礼,也仿佛是一粒莲籽低入了土地,开始萌芽。她跳出了莲的生长、挣扎、痛苦、成长、绽放、美丽……
我的泪水一直在流淌,她跳完了,我站起来拥抱她,以为她真的是莲了,她轻轻靠在我的肩头重重地喘息,刚才的舞蹈动作一定也是很费体力的,我才意识到这是巧兰。
舞蹈和拥抱结束了。也是告别的时候了。巧兰一家四口,送我和小宝出门,坐车回家。我们约着下次的见面。
十年了,我以为我只不过是虚度了一场人生,然而,那些温暖的人儿啊,总是在或近或远的地方等着我,我们只隔着一声问候、一个拥抱、一首歌、一曲舞的距离。
巧兰,我没有什么给你,听着你的这首《佛前最美的莲》,我写下这些碎碎念的文字,敬你,敬我们一起走过的十年,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