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州——养老院厨房的食物链

   


   

养老院的外景

    (一)这个高端养老院

这是一家有名的高端养老院,至今在美国有三十二家连锁,而在加州的专为亚裔服务的,仅此一家。以高额收费,与高标准服务在业内享有盛誉而被管理者引以为傲。

    或许某天你路过Fremont ,看到一栋两层的建筑,白色的廊柱,红色的屋顶,整栋公寓外观清丽典雅而不失端庄大气,二楼悬挂着的美国国旗在风中轻扬,仿佛总在无声的宣告着它的傲骄。那,就是我曾经工作的那家养老院。

      这家机构规模不小,设施完备,除接待区,老人们的会客室,以及老年人活动室,餐厅外,还有一个四季都开着各种花卉的花园。这里共有六十四个单间,几乎住满,除了几个为数较少的韩裔长者之外,其余老人均为华裔。

    常年居住的老人分三类,一类是完全能够自理的,一类是有轻微失智的,另一类是完全失智的,所谓失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患者。他们大多经济实力雄厚,我猜要不就是曾经的律师,医生等高收入群体,要不就是儿女富裕,愿意为老人承担费用。

      因为这里的收费,的确让普通的工薪阶层望而却步:每月仅房费的最低起步价都在七千八百刀,还不包括服务费,服务费是根据个人情况按需收取,最低一千五百刀,如果不能自理,一个月总费用一万四千至一万五千刀也都正常。而且这些费用必需全额支付,不接受政府的医保与福利抵扣。

      这样高昂的收费,自然要匹配相应的服务水准。这里仅护理人员就有二十多人,外加医务,设施维修,餐厅,以及行政人员共三十有余。

(二)厨房的泥巴

我在这里工作了八个月,是厨房的兼职杂工,也就是俗称的洗碗工,如果将这里比成食物链,那我就是位于这条食物链的最底端。当然,即使是最低层也得经过严格的面试和犯罪记录调查,才能被录用。

    食物链最高端的是厨师长,也就是小张师傅,他是厨房的负责人,我们都尊敬的称呼他为老大。他是上海人,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左右。个子高高的,长相也还清秀,除了鬓角隐隐有稍许白发,还真不好判断他准确的年纪,总之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样子。

    其次是已经退休的前老大,Kenny是个香港人,七十多岁,名义上已经退休,但是依然在厨房做part-time ,也就是每个星期两次兼职,他不会说普通话,有时候我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不好问,就只能含含糊糊的点头。小张师傅不在或者休假的时候,他仍然会管理我们的事物以及负责采买。他中等身材,长方型的大脸上,一双眼睛在厨房里扫射,话不多,但是厨房里的任何地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位居第三的理应是大厨陈师傅,起先我一直认为他是广东人,后来才知道,和Kenny一样,他也来自香港。我对于他的印象就是矮矮瘦瘦的身板,其貌不扬的长相,干活干净利落,性子急躁,总是在骂声中催促我干活的进度,以及纠正我将要犯的错误和已经犯了的错误。

  至于明哥,上海人,六十多岁,个子高高瘦瘦,平头,说话和和气气,活也干得漂亮,虽然是杂工,但因与老大是同乡,自然和老大张师傅更加亲近,有好处当然不会少了他那份。虽然他也是全职杂工,但是地位却一点也不会比掌勺的陈师傅低。只不过他人还算随和,虽然不失上海人的精明,但为人处世也算细致周到。

  再下来就是小文师傅,女性,全职,是我的入职介绍人,我进去的时候她在厨房负责切菜,也会和我一起为老人们出餐。她是河南人,比我早三年来美国,进去厨房工作之前她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姐来称呼我,进去工作之后我就变成了小琴,她告诉我,公司有等级之分,老员工的等级都在新员工之上,听她说了这些之后,我就严格的按照等级划分来摆正自己的位置。

    再下来就是几个杂工,栋哥,钟钟师傅(台湾人)还有莲姐,最后是我,我是这里的泥巴。

  哦,对了, 还有一个人,算是厨房的编外,但是也会参与厨房的工作制定,她叫阿映还是阿远,应该是这两个音的结合体,反正直到离开,我也没有读准过她的名字。起先我以为她是管理人员,因为她也偶尔会找我的麻烦,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一个老员工,是的,每一个老员工都是这里的上级,都在我之上。我要明白这一点。

    老人们的食物是由大师傅根据营养精心搭配,早餐通常是牛奶,面包,包子,煎蛋,有时还会提供一些生菜沙拉。午餐和晚餐则更加丰盛,各类鱼,虾,鸡腿,牛肉,蛋轮番上阵,偶尔还会有海参鲍鱼等食材,搭配各种菜蔬,烹制作成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每日还有一锅广东口味的慢火精熬的大骨汤,为老人补充营养。另外,各种的水果,饮品,酸奶的供应也是丝毫不吝啬的。

    卫生方面更是一丝不苟,每一顿饭的准备过程中,师傅们的一次性手套就得更换好几双。餐具的清洁程度,更是可以与五星级的酒店媲美。

        我一般从下午两点开始上班,一直要忙到晚上九点或者十点。工作内容包括煮饭、清洗餐具,配合出餐,收拾厨房卫生等。听起来不复杂,但是忙碌且劳累,经常连吃饭都不可能正点,只能插空随便对付几口。更多细节,就不一一赘述了。

养老院的厨房

(三)那些人,那些事

    张师傅的厨艺确实是大师傅中的佼佼者,做出来的菜无论是老人餐还是院里管理层的特餐,都是色香味兼具的。其实厨房有些事情都心照不宣,张师傅很聪明,眼睛是向上看的,经常会在老人餐准备好之后,另外做一些小灶,用打包盒分好,然后提出去,至于那些餐盒的去向,我们都知道。

    厨房出餐也是有规矩的,大师傅炒好一个菜,就会将自己要带走的那份,提前用打包盒装好,如果菜做得不多,他们也会少装点,怕菜量不够,老人们投诉。等到出餐的时候,负责出餐的老员工,也会在老大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用饭盒给自己装一份,藏起来。等给老人们出完餐了,有剩下的菜,师傅也会分一点给我们这些杂工,这就要看关系的亲疏远近了。老大炒的菜也会分给大师傅和小文一点,而我们杂工是大抵分不到的,但是偶尔他心情不错,也给过我几个小生煎包子和一点生菜。

    陈师傅总是喜欢骂我,但是他分菜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经常会背着老大给我一些装了菜的饭盒。也会留给我甜汤。不光是我,还有几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养老院的护工和其他工作人员。陈师傅是将特权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经常将一摞盒子藏在储物架上。等出餐完后,那几个护工和老员工会来拿走那些饭盒。每个人都有几盒不等。这也许是老大和前老大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次,Kenny 特意将我叫到老大面前,两人一起嘱咐我:不要怕陈师傅,他不过就是一个炒菜的。我心里明白他俩的意思,但是是师傅我都还是要尊重的,因为我是泥巴。

      一天,我刚打完上班卡,就见阿远在远处朝我招手:“你来一下。”她脸色不好,看上去像是憋了一肚子火。我走近,她指了指吸尘器,说:“昨天晚上你吸完尘,是不是忘了清理吸尘器里的灰?你是不是用它吸了小客厅?”我一愣,回她:“我昨天没看见有多少灰尘啊。”

她听了更不高兴了:“我今天用的时候发现灰尘都满了,根本吸不动。以后吸完尘一定要记得清理,知道吗?”

我只好点头:“好的,我会注意的。”我心里一阵无语,却无从辩解。难道要告诉她,我昨天根本就没用吸尘器?那不就等于承认我省了一步流程?这锅,只能我来背了。实在憋不住,等碰到钟钟师傅,我一股脑地吐槽了一通。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一直都是这样啦,因为我们是在最低层啦。”他的台湾腔软软的,就连抱怨也带着温柔。

养老院厨房的洗碗机


      厨房的工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班次基本是一个大师傅,一个切菜配菜的师傅,外加一个杂工。虽然陈师傅经常骂我,我也还是愿意和他做一个班,因为他虽然性格急躁,但是工作进度也会提前,每次他做完菜之后,就会来帮我们,有时帮配菜的师傅准备第二天的菜,有时也会帮我给老人打汤盛粥。但是这些,老大和Kenny 就不会。

      老大基本要等到出餐前的半小时,才会不紧不慢的将菜炒好,这时就到了我最忙的时候,我得先将那些有特殊要求的老人餐准备出来,这些老人餐包括无盐切碎的,有盐切碎的,以及无盐正常的,正常切碎的,都得准备好,所谓无盐切碎的,就是将大师傅炒出来的菜,在水里涮一遍,所谓切碎就是将菜切成小指尖大小的小块。还得分不吃牛肉的,不吃虾的,不吃南瓜的。得逐一区分到餐盘里,用保鲜膜封好后放进蒸箱保温。等护工来打餐时再拿给她们。每次到这时候,我都是掐着点完成,接着得准备七.八盒送房间的餐盒。然后还要给正常在餐厅吃饭的老人打粥,以及盛一二十小碗汤,整齐的摆在餐台上。这时基本就到了四点半,准时出餐。

    轮到和Kenny做班的时候,就是比较难熬的一天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经常会忘记做一些事情,比如他有时会忘记做无盐的汤,或者是忘记煮面条等……,而那些用打碎机打碎食物,以及装盘、封保鲜膜的工序,本来都是应该大师傅做的,他统统都会不记得。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在做班的时候,挺清闲的,总有时间逛来逛去。只是苦了我们这些打下手的了,因为他不记得的那些工作,我们通通都记得,而且老人们也都会记得的,要不然投诉的就是我们所有在厨房工作的人。总之每次和他一起做班等到出完晚餐,我的洗碗机台边,就已经高高的堆满各种锅碗瓢盆刀叉杯子。我都来不及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抓起洗碗机旁的喷头就死劲的开始洗。水声冲刷着锅碗,也冲刷着我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疲惫。可我来不及累,来不及烦,也来不及擦已经流到眼睛的汗水。因为下面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我。

(四)小文受伤之后

      小文受伤了,切菜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切了好大一个口子,流了好多血。老大也挨了批,他通知小文在家休息,但是下午又把她叫了回来,因为工伤是需要走保险的,保险部门不同意支付她的工伤带薪休假工资,所以公司也就没有批小文的工伤假。老大向公司反映小文的手暂时不能胜任工作,公司的答复是:伤的只是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可以干力所能及的活。老大也有些无奈了,私下叮嘱小文,尽量躲在管理层看不到的角落。之后,厨房也添了几双防切手套。

(五)一扎香蕉

      养老院的护工和厨房是紧密合作的,时间长了,熟悉了,大家也会在出餐的时候开开玩笑,讲讲段子,让本来就暖和的厨房变得更加热气腾腾,每到这时连老大的脸色都会变得好看起来。在那些厨房做甜汤的日子,陈师傅总会在不经意间端出一碗甜汤,悄悄递给他喜欢的那些漂亮护工,那护工接了甜汤,便会满心欢喜的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其中有两个护工,是最多收到陈师傅的甜汤的。一个是北京人Apple,高个子,白皮肤大脸盘子,黝黑的头发扎着马尾,典型的北京大妞的模样,干练,自信,说话嘎巴脆。据说是投资移民过来美国的。另一个是美丽,她自我介绍是厦门富二代的老婆,人如其名,洋气又美丽。她俩是好朋友,下了班也会一起吃饭一起逛街。

    平常我在餐厅吸尘、拖地的时候,Apple一般会坐在餐厅玩手机,有时也会和我闲聊几句。这时候美丽一般在厨房忙着什么,反正她们有她们的工作内容,我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那天,Apple恰好不在,而我临时回厨房有事,一推开门,就看见美丽拿着一扎香蕉正费力的往一个塑料袋里装,袋子有点小,她手的有点微微颤抖。我立马反应过来她在干什么,就笑着说了一句:“哈,让我看到了吧。”她背对着我,不吭声,只是继续着她的动作,终于,她将香蕉塞进了袋子,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提着袋子从后门出去了。我也没有想要再说什么,自顾接着完成自己的工作。过了大概一二十分钟的样子,美丽从侧门进来,我正弯腰清理洗碗机里的残羹。她走近我,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声附在我耳边说:“我们都是底层人,这里这么低的工资,拿点这算什么,你都不知道那些——。”她顿了顿,抬手指了指上面,接着说:“他们拿的才高级。”我笑了笑:“我知道,放心吧,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点了点头:“是的,你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走了。

(六)我想离开

      工作节奏快的时候,人是来不及思考的。每一秒钟都像是厨房的钟表,在咔哒咔哒催促着往前赶,你不能慢,也不能错,因为一个人的失误,往往影响的是一群人。而我,就在这样的节奏里,像一段拧紧了的发条,丝毫不敢松懈。可每当夜深,厨房和餐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拖地,摆放椅子,一股悲凉、落寞、甚至委屈的情绪便悄然弥漫开来,想到那些自己因为忙碌饭点来不及吃饭,只能喝汤抵饿的时刻,想到那些累到腰酸背痛只能靠贴艾灸贴入睡的夜晚,我不禁有些恍惚,难道这真的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养老院的餐厅


    我终于决定离开了,去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向老大提出了辞职,他点头同意了,说等我将新人带上手之后,就可以走人。让我略感意外的是,一向严肃的他居然对我说:“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走,你在这里让我很放心,你干得很好。” 他的话一下触动了我,既意外,又有点释然……

  新人是一位个头很高身材偏瘦的女人,叫Bonnie,已经六十岁了,打量着她的身板,我都有点担心她承受不了这厨房的劳动强度。但她的眼神里却充满对这份工作的热忱,她告诉我,这是她疫情以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学得很用心,表现得既新奇又紧张,我一边耐心的教她,一边安抚着她,她学得很快。几天后,我们终于有时间悠闲的坐在餐厅等着下班,她挨着我坐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她告诉我,她是远介绍进来的,接着她问我,刚进来的时候工资多少?我告诉了她,她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顺势问她:“那你现在的工资多少?”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报了一个数字,听到那个数字,我心头涌动,但故作云淡风轻。

    终于是最后一个班了,接钟钟师傅的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下个月也要离开了,已经告知了老大。难怪我碰见老大的时候觉得他脸色发青。我将他拉到一边,附在他耳旁轻轻的问:“你知道新来的人的工资多少吗?”他摇头,当他听到我告诉他的数字时,顿时脸色也变得不好了,他压低声音带着些愤怒:“我来了两年多了,她的工资居然和我差不多,难道就因为她是阿远介绍进来的吗?”我拉了拉他的衣角,“不能怪她,她并没有错。”钟钟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和Bonnie告别,我也和这个工作了八个月的养老院告别。

      夜色缓缓降临,养老院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温柔。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熟悉的身影与摆设,一切都如往常,却也注定不会再与我有关。

        我坐上车,发动引擎,车灯划破夜的宁静,带着淡淡的暖意,在柔和的灯光与沉静的夜色中,驶向那条未知但属于我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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