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要下雨了。我想。
手上是只剩最后一格电的翻盖手机,我用它打着微弱的光,企图驱赶黑暗中漂浮的亡灵,以及不知源处的可怖气息。
这是一间废弃的石头屋,房屋很小,偌大的壁炉就已占据了大半的空间。
除此之外,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弥漫着的满是诡异的海水咸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香甜。
我本能地对这里感到畏惧,但相比而言,我更害怕外面。
那散布着满船尸体的海岸。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一个企图偷渡大西洋的穷画家。
也许明天的联盟新闻上就会报道这艘船的失踪事件,人们会循着船上的名单展开搜救行动,没有找到之后,他们会为亡灵进行祷告,以祭其在天之灵。
这其中,不会有我。
不会有人记得,联盟中央大街上从此少了一个常年在街头卖画为生的穷小子。
[轰隆隆——]
糟了,这天气不仅是要下雨这么简单了。
伴随着雷声的,将会是暴风雨。
石头屋所在位置极低,一旦暴风雨袭来,怕是很快会被淹没。
我开始极度的恐惧,泪水渐渐模糊视线,直到手机上最后一丝光消失,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整个夜晚,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可我不能死去,我还要找安城。
我踉跄着向外跑,我嘶声大吼,不顾一切,试图撕开夜色与死神决一死战。
“你听过塞壬吗?”
[轰隆隆——]
我停住脚步,在距离石头屋不远处。
刚才有人说话。我坚信。
但因为雷声,我听得并不真切。
“你听过塞壬吗?”
塞壬,美丽的人鱼,冥界的引路人。
远处是横陈不一的尸体,耳边是哗哗的海浪声,我努力站稳脚跟,心里默念着古老的佛经。
大雨轰然袭下,同一时间,我听到了诡异的美妙歌声。似是随意的哼唱,幽远空寂,美妙中带着来自世界尽头的绝望。
“塞壬?”我不确定地喃喃道。
歌声停止,“你知道塞壬?”
这太诡异了,说话的人到底在哪?
“很久没有人听我说话了,你真好。”
不,我一点都不好,现在的情况是糟糕透顶!
那歌声又响了起来,不复那绝望之情,隐约中带着一丝欣喜。可饶是如此,这歌声也是夺人心魂致人性命的。
“塞壬,阿刻罗伊得斯。”我紧紧捂住耳朵说。
此刻我猜测,我该是身处墨西拿海峡附近。因为远古神话传说中,塞壬海妖住在墨西拿海峡附近。
歌声戛然而止,“阿刻罗伊得斯,已经死了……”
2、
“死在了人类的尖刀下。”
不可能。那是海妖,拥有无尽生命主宰世间水域的海妖。怎么可能被人类杀死。
我沉默,不作回答。
“我是塞壬,阿刻罗的双生兄弟。”那声音变得低缓而悲伤,“没有人知道,我的兄弟阿刻罗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海上暴风雨是凶残狂暴的,我所在位置也许经不起它的残虐,很快就会被淹没。
巨浪狂拍到岸上,伴随着偶尔的轰隆雷声在夜色下击打着我的胸腔,雨水流经我的额前浸染着我的双眼,迷糊又疼痛。
“塞壬,”我艰难地开口,“我想我现在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然我可能很快就会没命站在这里听你讲废话了。
“你不喜欢海水吗?”
“噢不,我想我是喜欢的,”我声音愈发艰涩,“只是塞壬,我更适合待在陆地。”
对方沉默,我开始忐忑不安。
古老传说中,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我望向远处散落尸体的海岸,开始怀疑这次的意外事故。
据我所知,此次出行的轮船诺唯斯号在联盟是排得上号的,它有十八层甲板,长一千一百一十二英尺,最高航速可达二十一点六海里。出事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此时塞壬的出现,让我不得不多想。
“塞壬,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想我该是疯了,居然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可那是整船五千余人性命啊。
我不是圣者,但若是这一切都源于塞壬之手,那我想我也终是难逃生天。
片刻后,塞壬没有给我答案。
而我终是抵不过暴风雨的肆虐,晕死过去了。
3、
“林,你知道塞壬吗?”那是十四岁的安城,他捧着一本古老书籍跑过来问我。
我点头。沉默不语。
“塞壬是住在海里的王,他每隔一百年就会上岸装扮成人类模样寻找他失去记忆的恋人。”
我开始不耐烦,拿过安城手上的书,翻开。
“阿城,错了,塞壬是女妖。”
那本书上记录着,塞壬,别名阿刻罗伊得斯,意即“阿刻罗俄斯的女儿们”。
“不,林。”安城非常执着,“塞壬是塞壬,阿刻罗是阿刻罗。他们不一样。”
兰姆酒馆矗立在海岸与村庄的中间位置,海风总会带着咸味拂过男人手中的苹果酒,喝下去的时候原本香甜的苹果酒就会变得格外特别。
“林,你还不相信吗?”我抬头望着安城,分外不理解他眼中的执着从何而来,“塞壬是可以变成人类的。”
“所以呢?”此刻我也许是在练习水彩画,因为我的大幅度动作,蓝色的颜料被甩到了安城的衣脚上,“阿城,你的话题凌乱了,我想我不太能理解你想表达什么。”
安城怔住,“抱歉,我以为你是能懂我的,”他踉跄着向后退,身后背景与海水融成一片,“我以为,你至少是知道塞壬的。我以为,我们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后……”
天,他的话题又开始凌乱了。我根本无法理解他话语中两者的关系何在。
我非常烦躁,手中的画笔沾上颜料开始无规则地涂画。安城呢喃着话语,慢慢消失不见身影,等我发现的时候,兰姆酒馆早已漆黑一片。
一杯苹果酒被放置在高高的吧台上,混合着兰姆室内特有的灯光,波光流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邃海蓝。
“你还记得,对吗?那是塞壬双眼的颜色。”
我惊醒,发现自己在石头屋内。
4、
暴风雨已经过去,海岛此时是大好晴天,明晃晃的阳光投落到石头屋上,每一处角落都是暖烘烘的。
“要吃吗?听说这玩意儿有着丰富的蛋白质,”他站在石头屋门外,手上拎着一只大牡蛎,“人类喜欢这个,对吗?”
我怔怔望着,心里惊涛骇浪。
太像了。那张脸的模样跟安城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他走进来,轻轻松松掰开大牡蛎坚硬的外壳,“吃?”
我一言不发,饿了好些天的胃让我无法抗拒摆在眼前的食物。生食牡蛎那味道是又腥又鲜甜,一股深海特有的味道涌上味蕾深处,我惊讶于自己对这道食物的莫名喜爱。
他坐在旁边,意味不明地笑着,“真是太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中动作兀然停住。
“我是说,你跟我的兄弟阿刻罗,实在是太像了。”
“……好巧,”此刻,我心中异常复杂,“你跟我的兄弟阿城长得也很像。”
简直一模一样好吗!
“是吗?那可真巧。”他笑着,可我总觉得他的笑有点莫名。
“这里是哪里?”我问他。
如今,算是勉强安定下来之后,我仔细思考,墨西拿海峡位于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岛之间,而诺唯斯号从英格兰出发航向美利坚,出事于启航第二天傍晚,此时船体所处位置该是北大西洋暖流附近,失控的船体顺着洋流漂流,再不济也不可能漂到墨西拿海峡附近。
“还饿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走出门外,“喜欢吃石头鱼吗?”
我跟着他走出石头屋,顿时愣住了。
这里不是之前的那个海岛。石头屋内一模一样的设计欺骗了我。
“那个海岛被淹了。”他说,“船,人类,都沉到海底了。”
他指的是诺唯斯号残骸与那些人的尸体。
此刻我们身处高山之上,前方一百米处便是悬崖,悬崖之下是海。
“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惊愕又恐慌地看向他。这里风很大,但我并没有遗漏掉他的话语,他叫了我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我紧张地质问着。
“五千余人类,就只有你活了下来,”他看向我,阳光照射下,我看到他的眼睛,是诡异的流光橙色,“没有疑惑过吗?”
他不是塞壬。我确定。
5、
我戒备地开始往后退,试图寻找自己所认为的安全界线。他看着我的反应,轻轻笑出声,“林你真是太可爱了。”
我还来不及反驳,一瞬间,他伸手揽过我的身体以非人类的极速速度直冲悬崖边缘。凌厉的风像是要分割我的脑门,乱哄哄的记忆与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从悬崖上被拽下来的刹那,我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脑门要裂了。
6、
“林,我要出海!”十六岁的安城跑过来说。
壁画只差最后的描色,每当这个时候,我最烦别人来打搅我。
“马里亚纳海沟,塞壬真正的家。”安城在我背后喋喋不休,“我要去找他!”
我一刻不停地继续着手中的工作,没有理会安城。
“林!”他语气开始带着怒气,“你知道的,你以为我们逃出来后就可以抛掉一切了吗?”
海水是蓝色的,我知道。但更深的海呢,该如何表达它的深邃?
我抓着画笔思考着。
“塞壬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
“闭嘴——!”我回头吼道,“该死的,我们没有什么见鬼的过去,我们只有现在跟未来!懂吗?”
“不,林。”安城似不可置信又痛心地后退着脚步,“没有人能逃脱得了过去,时间治愈不了我们怪物般的生命。”
远处的水手们大挥着手招呼安城,安城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像下定决心般对我说:“林,我知道你的记忆开始出现了问题。”
听闻,我惊愕又愤怒。
“塞壬的存在并不是传说,我们一直都知道不是吗?”期间,安城回头打了个手势,示意水手们再等一会儿,“没有塞壬的基因就没有怪物般的我们存在,人类的罪恶时代从未终止,只有找到塞壬,我们才得以解放。”
我握着画笔,蹲在墙角下。
安城走了,并在后来的十年光阴里从未回来过。
同行的水手回来说,安城在暴风雨的夜晚跳海了。牺牲于海上暴风雨的航行者其实并不少,但安城是自己跳下去的。
海水漫过我的胸口,充斥着我的眼耳鼻,可我并不觉得难受。
恐惧悄然退去,取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仿佛我天生该生存于海洋。
我回忆着安城离开前的一幕幕,心里难过得要命。
十年了,我找不到他。
7、
阳光穿过通透的海水映射到我们身上,我垂眸,看到这只假塞壬的鱼尾。
“觉得神奇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反问:“阿城在哪里?”
即使他有着与安城一模一样的面孔,我也从未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源于一种可怕的直觉。
“别担心,我的兄弟。”他试图安抚下我的情绪,“那只人造人鱼现在很安全。”
“你说阿城?”
“对。人类的罪恶之手制造出来的人鱼,谈不上是真正的海妖,”他说,“那是人类口中的失败品,海妖中的异类。”
“闭嘴!”那是我的安城,我不容许任何人说他。
他耸了耸肩,“带你去个地方。”
而后,我被他带回了百慕之城,一个世界性基因研究秘密组织。我曾花费了将近十年时间才带着安城逃离的地方。
“那只人造人鱼跟你说过对吗?”他指安城,“塞壬每隔一个世纪便会上岸,寻找失去记忆的恋人。”
他终于承认自己并非真正的塞壬了。
“无尽生命是一个诅咒,塞壬与海洋共存,而他的恋人却陷入了人类的无限轮回中。每隔一百年,塞壬就会卸去大部分力量变成人类,上岸寻找他的恋人。”
我们慢慢在这座曾经令我无比畏惧的海底城中穿梭着,冰冷的机器设备浸泡在海水中,布满海草贝类,以致整座城荒凉入骨。
“就在上一个世纪,塞壬在上岸过程中被人类抓捕了。”他看向我,眼神幽深,“林知道塞壬为什么会被抓捕吗?”
我怔愣住,胸口砰砰砰地紧张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海妖的身份,”他抬手,拂过我的额前,“因为塞壬忘记了自己是塞壬。人类的欲望以罪恶的方式施虐在塞壬的身上,他们禁锢了他,夺取他的基因,试图改造人类的生命以获得长生。”
“砰——!”忽然,他猛然打开最里面的一扇大门。里面是一个个巨大的透明器皿装着怪物般的尸体,有的是人类婴儿形态,有的是人鱼幼儿形态,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人鱼混合体。可怖、恶心涌上我的心头。
“马里亚纳海沟深处是海妖一族力量的来源地,塞壬长时间没办法回到那里,以至于他力量日渐消弱,记忆慢慢混乱。”
他看着我,橙色的眸光在海水中流光溢彩,从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深邃的海蓝色。
“塞壬在这座罪恶之城里被人类禁锢了将近一个世纪,直到二十几年前,他才开始下意识地反抗。因为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深邃海蓝,波光流转。我脑子嗡的一声,潜伏在识海深处的记忆喷薄而出。
我终于想起来,二十几年前,百慕之城迎来了新的一批实验体——一批人类新生儿。混沌了一个世纪的我,忽然脑子就清明了起来,我要带他出去。这里太可怕,他一定会被吓坏的。
我们逃走的同时毁掉了这座城。
即使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明,但我的力量依然是不可小觑的。
毕竟,我是真正的塞壬。
8、
“所以,林,你想起来了吗?”他张开双手,“欢迎回来,我的兄弟,塞壬。”
他扬起歌声,幽幽地穿过我的耳廓,回荡在这座荒芜的百慕城中。
我抱着自己的身躯,任由双脚蜕变成鱼尾,在稀疏的阳光照耀下轻轻晃动着水流。
“阿刻罗,我需要见到阿城。”我说。
“他在马里亚纳海沟,沉睡了十年了。”接着,他游出百慕城,“人类总是功过并存的。最起码,他们将你的老相好变成了人鱼,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寻找之痛,亲爱的,你终于可以告别了。在马里亚纳海沟,他将获得我们海妖专属的无尽生命。”
“是吗?”我嗤笑。
安城在基因实验室里面受到的痛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无尽生命是一个诅咒,我无法保证,在漫长的时光流逝后,安城会不会也跟曾经的阿刻罗一样,一心寻死。
“回去吧,塞壬。你跟那只人造人鱼一样,都需要马里亚纳海沟的力量。”
“那你呢?”我看着他撕下脸上那张安城模样的假皮,露出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心中动容。这是我的兄弟,阿刻罗伊得斯。
“人类基因战多么神奇,我想我对它感兴趣了。罪恶可不是人类的专属,”他玩味儿地笑着,“这颗星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面积都是我们海妖的领域,其实本该和平共处的,可我们都低估了人类的贪欲。万物可还轮不到人类来主宰。”
“所以?”我问。其实只要阿刻罗不寻死,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所以,我决定上岸跟人类玩一段时间。”说着,他从旁边岩石上扒拉下来一只丑东西,“喏,你最爱吃的石头鱼。”
我接过石头鱼,“那些石头屋,壁炉太大了,设计不合理。”
阿刻罗笑出声,“那没办法了,我这一百多年来,在世界各个荒岛上都建了一模一样的石头屋,改建起来太麻烦了。”
我们分道扬镳之前,阿刻罗告诉我,他是在半个世纪以前才发现我出事儿的。这对于一心寻死而求不得的他来说,可真是个大麻烦。因为他必须开始满世界地寻找我的踪影,而没空想办法结束专属海妖的无尽生命。
“谢谢你,我的兄弟。”
诺唯斯号的失事不是阿刻罗造就的,他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我快速赶回马里亚纳海沟,找我的阿城。
关于人类基因战争,如果阿刻罗需要,我想我会帮他的。
作者:木闲城
非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