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光和傅雪无疑是这场盛宴的绝对主角。傅雪笑容温婉,被一群大婶大嫂亲热地围在中间,递碗筷、分菜肴,动作自然得像村里嫁过来的新媳妇。傅沉光则被王富海和几个主事的长辈簇拥在首席。酒酣耳热之际,王富海满面红光地站起来,粗着嗓子吼道:“乡亲们!静一静!今天,咱们得好好敬敬傅总和雪姐!人家是有大本事、大心胸的人!来咱们这儿,不是图自己发财,是要带着咱们全村一起奔好日子!”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附和声,碗筷敲击桌面,一片喧腾。
傅沉光从容起身。明亮的白炽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笑容格外真诚而富有感染力。他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王支书抬爱,乡亲们厚待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我和雪儿初来乍到,承蒙大家不嫌弃,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看准了咱们这儿山好水好,更看准了咱们这儿有宝贝——有最好的花匠,有最珍贵的花种!”他轻轻侧身看着傅雪轻轻的笑着。
傅沉光继续道,声音更加激昂:“但这宝贝,要走出大山,要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光靠一个人埋头苦干不行!得靠大家伙儿一起使劲儿!育苗需要人手,运输需要人手,将来搞大了,建大棚、搞观光,哪一样离得开咱村里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的支持?今天这碗酒,”他高高举起瓷碗,浑浊的酒液在灯光下晃动,“我敬大家!敬咱们未来的好日子!只要我们齐心,我傅沉光保证,一定让咱们村,家家户户都沾上这‘花’的光!一起发财!”
“好!!”
“傅总爽快!”
“干了!”
“跟着傅总干!”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鼓掌声轰然炸响,几乎掀翻晒谷场的顶棚。男人们激动地站起来,举起酒碗仰脖就灌;女人们笑着拍手;孩子们也兴奋地尖叫。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肉香、汗味和一种被煽动起来的、对财富的狂热期待。傅沉光在一片沸腾的拥护声中,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尽在掌握的笃定。傅雪站在他身边不远处,隔着喧闹的人群对我微笑着,红唇轻启,无声地比了几个字。我读懂了:
“插翅难逃。”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冷得直发毛。我坐在喧闹的海洋中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绝望。他们用一场盛宴,买下了整个村庄的注视。我无处可逃。
傅沉光当时正站在我们旁边,和路过的王富海说话。沈薇走近时,礼貌地喊了声“叔”,又对我们这边大方的点了点头。
就在她抬头那一瞬,我清晰地看到傅沉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惯常的温和儒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紧紧地黏在沈薇身上,从她湿漉漉的赤脚,到沾着水珠的纤细脚踝,再到那张清丽动人的圆圆的脸庞,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那眼神里有惊艳,有探究,还有一种猎人发现新奇猎物时的、毫不掩饰的灼热兴趣。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傅雪挽着我的手臂猛地一紧,指甲几乎隔着薄薄的衣袖掐进我的肉里。但她的声音却甜得发腻,带着惊喜:“哎呀,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水灵!跟朵花儿似的!”她松开我,热情地迎上去,亲昵地拉起沈薇的手,“快让我看看!这手也嫩得能掐出水来!我是傅雪,你叫我雪儿姐就行。这是傅沉光傅总,是咱们这儿的总管家哈哈哈。”
沈薇感受到傅雪的热情,一胳膊揽住傅雪的腰,懂事儿的笑意盈盈叫道:“雪儿姐好,傅总好。我叫沈薇。”
“沈薇?好名字!人如其名,有首歌怎么唱来着,哈哈哈!”傅沉光这时才回过神来,脸上恢复了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眼神却依旧胶着在沈薇身上,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欣赏和熟稔,“薇薇妹子是回娘家?别拘束,以后常来玩。我们这儿花多,你们年轻姑娘肯定喜欢。”他话语间的亲昵和那份毫不掩饰的关注,让沈薇的脸唰的红了。
傅雪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她巧妙地侧身,挡住了傅沉光部分视线,拉着沈薇的手更紧了:“就是!小薇,有空就过来!姐教你认认花,咱们说说话!她的声音热情洋溢,仿佛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
从那天起,沈薇的身影便有意无意地开始频繁出现在苗圃附近。有时是挎着篮子,怯生生地问傅雪某种野菜能不能吃;有时是抱着一小盆蔫了的普通花草,来找我这个“大花匠”请教;更多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苗圃边的石凳上,看着那些她不认识的花花草草,眼神空茫。
沈薇像一阵带着露水气息的山风,猝不及防地吹进了这个日益令人窒息的牢笼。她是王富海的远房侄女,嫁到了邻村,丈夫周默在镇上开货车。那年她刚二十岁,正是花儿初绽的年纪。因娘家有点事,临时回来小住几天。。。
每一次沈薇出现,傅沉光仿佛都能“恰好”有空。他会放下手中的“市场报告”,温声细语地给她讲解那些花草的习性,态度耐心又温和,与平日要求我记录数据时的刻板判若两人。他有时会“顺手”递给她一杯傅雪刚泡好的、加了蜂蜜的花茶。他会询问她丈夫跑车辛不辛苦,公婆身体好不好,言语间满是关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沈薇时,里面似乎盛满了理解和温柔。
傅雪则成了最积极的推动者。她总是亲昵地拉着沈薇的手,一次,沈薇帮忙收拾了晾晒的花材,傅雪立刻拿出一条崭新的围裙,棉布上,赫然用浅粉和淡绿的丝线绣着一对精致的并蒂莲,相依相偎,缠缠绵绵。
“薇薇你看,”傅雪笑吟吟地系在沈薇纤细的腰身上,手指拂过那对并蒂莲,“多衬你!你呀,心又细,手又巧。以后常来帮帮姐,姐就轻松多啦!”她的话语和动作都那么自然。
沈薇摸着围裙上精致的绣花,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她也知道,这条围裙,以及上面那对寓意深长的并蒂莲,像一枚无声的印章,在傅雪的“不经意”间,悄然盖在了她的身上,也盖在了某些悄然滋长的流言之上。
村里人的目光是雪亮的,也是最容易被引导的。溪边洗衣的大婶们,村头晒太阳的老汉们,田埂上劳作的男人们,话题开始围绕着苗圃的新鲜事打转。
“啧,瞧见没?傅总看薇丫头那眼神,啧啧……”
“可不是嘛!那叫一个温柔!比对傅雪说话还软和几分哩!”
“傅雪也怪,不但不恼,还老把薇薇往跟前拉,亲热得跟亲姐妹似的……”
“这有啥不懂?人家城里人,心思活络着呢!说不定啊……”
“哎,你还别说,傅总一表人才,有本事;薇薇年轻漂亮,聪明机灵。站一块儿,那叫一个般配!”
“就是!比跟那整天闷头弄花、话都不会说的强多了!就她?哎呀别提她了,家里家外都烂透了,哪点配得上傅总?”
流言像山间的晨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具体。傅雪在村口分糖果时,会“不经意”地叹气:“唉,我们傅总就是心太软,看薇薇怪不容易的,总想帮衬点。那姑娘也招人稀罕……” 这话语,无异于在流言的火焰上又浇了一勺热油。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每一个投向他们的目光,傅沉光起初有些惶恐不安,但在周围这种“理所当然”的氛围和村民们温柔的攻势下,逐渐被众人的祝福所取代。
只有我,在角落里,看着傅雪脸上那始终不变的、温婉大度的笑容,感到刺骨的寒冷。这笑容,比任何毒药都更致命。她亲手为相互扶持多年的老公和另一个女人搭建舞台,然后微笑着,将沈薇,推到了舞台中央,推向傅沉光的怀抱,她的温柔,是淬了剧毒的蜜糖。而我,是这场精心导演的剧本里,另一个被捆绑在祭坛上的牺牲品。苗圃的空气,甜腻得令人作呕,谎言贪婪和欲望弥漫开来迅速发酵。
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总是粘稠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闷热的夏夜,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沉甸甸的湿气糊在身上,珈蓝夜鸢母株似乎也感到了不安,细长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幽蓝光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傅沉光和傅雪去了和村子里的领导去镇上应酬,说是谈一笔“大单”。难得的清静,却更让人心慌。
我独自在闷热的屋子里,刚吞下傅雪“特意”给我准备的、说是能“安神助眠”的药丸不久,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昏沉感就重重袭来。意识像陷入粘稠的泥沼,身体却像被架在文火上慢烤,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我挣扎着起身想去倒杯凉水,视线模糊,手脚绵软无力。
一股异样的、焦糊的气味,极其突兀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我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扭头,望向苗圃深处——那几垄被严密保护、寄托着我所有心血和唯一希望的珈蓝夜鸢母株的方向!
火光在死寂的苗圃深处猛地跳跃起来,像地狱睁开的眼睛,贪婪地舔舐着黑暗。精心呵护的珈蓝夜鸢母株,瞬间被狰狞的火舌缠上!蓝色的叶片在烈焰中痛苦地卷曲发出刺耳的“噼啪”爆裂声。空气里那股奇异的焦糊味骤然浓烈,盖过了血腥和酒气,带着一种毁灭的甜腥,直冲天堂。
“我的花——!”一声嘶哑的崩溃尖叫从我喉咙深处撕裂而出。所有的昏沉、无力、所有被药物和恐惧压制的力量,在这一刻彻底被点燃!我像一头被刺穿心脏的困兽,猛地撞开身旁碍事的人影,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燃烧的绝望。
整个村子都被彻底惊醒了。更多的灯光亮起,人声嘈杂,脚步声纷至沓来。
身后,傅沉光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冰冷、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刀锋,死死钉住我狂奔的背影。混乱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火情惊得短暂失声,只剩下火焰贪婪吞噬的“呼呼”声和植物燃烧的爆响,残忍地撕扯着夜空。
还有傅沉光。半边脸染着血,背脊挺直的不再看我,目光投向肆虐的火焰,眼神深处没有一丝惊惶,只有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尘埃落定的掌控欲。他的嘴唇,在浓烟与血污中,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比最烈的火焰更烫,比最深的灰烬更冷。它无声地宣告着:游戏,远未结束。束缚的绳索,在灰烬中收得更紧。我的蓝色鸢尾化作了飞烟,而他们的网,才刚刚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