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专注于盖房子这件事,根本没考虑那些枝枝蔓蔓缠头裹脑的东西。
春分的丈夫家合是弟兄三个之中最大的,结婚时家里条件也很差。一个庄户人家单靠种地,兄弟三个,日子紧紧巴巴。
那时家合每天骑七八十里去火车站上干装卸,春分一个人在家干活、带孩子。家合娘不愿给她带孩子,看她把孩子扔自家大门口前,就任她哭,也不管。春分只好自己背着去地里,让孩子自己在地里爬。最闹心的是,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两个小叔子还会闹上门,大打出手,整天家里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幸亏两人合得来,种地养牛打工什么都干,几年功夫日子就有了起色。小满婆婆还跑了好多邻居家,借一把手戳做担保,用手帕包着去信用社给女儿女婿贷款。
买了一台压面条的机器,再后来又买了一台喷灌机,给人浇地。这些小生意都做得让村里人很是佩服。等妹妹嫁到县城附近的曹家洼后,每年农忙时他一还拉着机器过来帮人浇地耕地。小满结婚那年,他们正好买了房子搬过来。也就是那时,婆婆对小满说春分买房她帮着使上一万块,到时你们一块去住,谁想出去另买,那另一个就找钱给谁。
小满就认了实,姐姐煞费苦心帮忙写的彩礼单也全部做了废。其实家里人心里都明白,也提醒了她一回,但小满没听进去。她觉得人家已经拿出这么多钱了,还逼人家咋呢!
婚后一起住了不长时间,小满就搬出来了。
直到确信那个房子真没她的份,她也没凶任何人。只是那个中秋节晚上,她是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过的——清明在帮二姐耕地,小满应该回婆家过节,按规矩新媳妇头一年要论“节令”的,但她堵气没回。
清明在姐姐家吃完饭回去已是晚上九点多,还以为她回了老家,一敞门发现有人吓了一跳:只见小满一个人卧在床上默不做声,桌上过节的东西一点没有。问问她说吃过饭了,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不回家也不去找清明,不怒也没吵,正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因为一早心急火燎赶着坐车,一伙人都没吃早饭。小满一听忙跑到街上去买油条,又嘱咐婆婆煮点稀饭和鸡蛋,把昨天捎来的饼馏上些——早上这顿饭,也只能凑付了。
油面倒是有,至于其他的,肉菜、鸡蛋、烟酒啊,都得现买。
这几天连二姐一家十多口家的饭都得在二姐的堂屋里做。小满请了假,父亲带了人这么远过来,自己要把这出戏唱漂亮,万万不能让老家人笑话,让人家回去骂。她准备一边帮着婆婆对付这几天的饭,一边还可以帮着打打小工。
大家各忙各的。
放线的时候,大叔反反复复量了好几遍,他有点不大相信自己:年纪一大,脑子不好使了?叨叨了好几遍,连个数没量明白。
他招呼父亲过去,心里暗暗嘀咕:弄错了?!父亲也凑过去瞅了一眼皮尺问,”咋啦?”
大叔瞥了一眼正在打夯的春分两口子,说
“把清明叫过来问问。”
清明放下正打水的管子,过来看了看,又量了一遍,道“怎么弄得?差这么多!”
这快地皮13.5长,但这时却差了三四十公分,而姐姐那边却长出三四十公分!
这怎么回事?
邻居侯给铺的基,姐夫两人不知道么?
两家交界处,姐夫家的一多半地基圈梁都打在了小满这边的地基上。
“那么些人还弄差了!”清明没说话,清辉倒埋怨开了。
小满刚把手上的面搓出来,就见姐夫面无表情地进来,一句话没说,走到里屋,身子一歪就在炕上躺起来了。紧跟着姐姐也回来了。
小满这才知道房基出了点岔子。
“合伙用一道圈梁,再接上块就是了,不行么?”她问。
“不中!不结实!”姐夫说。
那怎么弄?小满想。
难道将错就错么?
大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春分那边贴上块,两家共用,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要不小满就认了,贴自己这边接上两家共用这道墙。谁都知道这是要紧的亲戚啊,弄孬了要叫人笑话的。但就这样错下去又好象都不甘心。
在场的人都踌躇起来。
小满更是硌硌念念:一辈子住的东西,打地基就少一块?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从她开始张罗盖屋,姐姐姐夫两人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让她想不通。当初他们帮着找大队里要地方的时候,还很痛快啊。
从开始拉土,小满就觉得他们有点故意出难题,不过她可没敢提一个字。
她正在胡思乱想,就看到姐夫扛了一柄铁镐,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谁也不理,对着那道钢筋混凝土的圈梁就刨起来,一时间钢花四溅,铿锵有声。这边清明奎良叔见状赶忙跑过去拉他,他挣开,红着眼珠子要吃人似地狠狠地抡着洋镐,边刨边喊:“刨!怎么不刨?!我打了一顿给人家打的!!”
小满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
清辉不满地吼道“都别拉他!都别拉他!叫他刨!刨得一点也别剩啊!”
“清辉!!”大家一齐喊。
看谁也劝不下来,小满掉头跑回家找春分。
刚踏进门,就听婆婆在屋里说道:“遥儿爹脾气也太急了!”
“还说他脾气急,这事他能不急?!”春分高声地抢白她娘。
看到小满进屋,春分忽然象中了邪似的,一边接不上气似地哭喊着“安阳娘来、安阳娘来……”,一边喘起了粗气,她手脚僵硬,眼睛翻白,身子直挺挺地往后靠去。
小满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阵势,她一下抱住她,一边捶着她的背,一边着急地叫着“姐!姐!别生气啊!别生气!”
不甘示弱的婆婆还在一边生气道“白凶的!”
春分的女儿闻声冲过来,对着她姥姥吼道“这是俺妈!你气出她病来不行!”
姥姥,外甥,女儿……小满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简直无法想象!但她明白,此时和还是女孩的外甥讲不得情理,她只得违心地喝退婆婆“别说了!你快走吧!”
下午,婆婆果真走了。小满明白,她不走,这屋就没法盖下去。
奎良叔把家合刨掉的地方又补好。关于这个界线,大家商议,清明这边就别垒二四的墙了,一二的吧,反正在中间,又倒不了!
因为下雨耽搁,地基铺了三天。
喝完工酒的那天,奎良叔喝醉了。他红着眼喃喃道“委屈求全啊!委屈求全!”
也许是打仗打惯了,脑子里老崩着一根斗争的弦?小满觉得春分两口子来到县城后从当初倍受欺压的弱者变成了事事争强好胜的人。屋前的邻居在屋后栽树他觉得故意占地方,隔三岔五就骂一场。直到那一天用斧头把这些树齐刷刷砍倒一排。那些树横在路上,小满几乎进不了家门。这事惊动了大队和派出所出面调停,但两家也从此成了仇人。
屋后让风吹过去的废塑料袋,姐夫以为是别人故意扔在他屋后的,也打。西邻和南邻是弟兄,因此他也很仇视西邻。总而言之,他老以为别人在欺负他。
春分的女儿在附近厂里上班。厂里加班管饭,她不愿在厂里吃,但也领了两个馒头准备拿回家吃。车间主任告诉她只能吃不能拿回家,她不服气回家告诉了父母。于是春分两口子就找上几个亲戚去找厂长理论。
小满正吃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拽了去。可巧厂长不在,事情暂时被压下来。但从此以后,小满也明白了春分两人的意思,她再没参预过这种事。吵得厉害了要动手了,她就去劝劝,不厉害她就随他们去。他们不愿意她和这些仇人打交道,但小满不管。
这些都是盖完房子以后的事。
铺基完成,接下来的事情仿佛简单了些。
清明留下在现场负责施工,小曼自己带着孩子回到城西上班。
她把生活费压到了最低。孩子本来吃饭很细,她一个人又实在不值当费劲做,其实是也没心思做什么花样好吃的。虽然对着一碗清炒白菜她也是没一点胃口。
清明就住在房子旁边搭起的棚子里。吃饭就到附近小铺买,尽量自觉,别去麻烦姊妹。
春分家那边先起的屋。两家所有下线和插座开关按装的活全由清明自己干,一来大家都省点钱,二来他和小满也想打打欠姐姐的人情,自己才不愧疚。
帮了我们,我们记着,但象婆婆说的,不能老是挂在嘴上或画个功德牌背在身上啊。小满想。如果我们有能力帮上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不会袖手旁观。
起北屋的那天很顺利,刚刚挂好瓦,雨就来了。雨点“啪嗒啪嗒”越来越急,大家赶着把最后几页瓦挂上,跑回屋里避雨。望着已威武而立的房子,大家都十分兴奋。
起屋下雨是好兆头!
材料都用得差不多了,地面上空出了很多地方。买的土土少水泥块多,一些挪得动的,匠人们都扒出来垒在了地基上,这倒省了不少石头。还有许多磨盘大的插进土里,好几个人撬不动摆不平,只好实落一下盖在了土下。小满有点惭愧“土真不好!”
春分却说“你赚了些便宜!”
盖南屋的时候,春分两人忽然又来了事:一会儿嫌他们北屋的瓷瓦是竖着贴的,比他们的高了;一会嫌南屋宽了,要找村主任来看。
小满这下彻底糊涂了。他们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兄弟盖房子还难受生气?明明是一样齐!他们怎么老觉得比他们的宽比他们高呢?自己从没这样的心要压人几分,不要说是自己,就是和别人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啊!
邻居滨海闲着总在这两家屋底子上转悠,这时蛮不在乎掺言道“叫我,铺基铺过来,我叫他立即扒!”
事情似乎还没有完。
北屋起来了,运料不能从屋后走了,只能从门前街上过。这时候家合把门前的下水管道挖开了,整整半月没填上。
小满让人填了只能通过一个小车轱辘的路,工人算是勉强能把料运进来了。
那天傍晚工人们走后,春分突然破口大骂起工头老李来了。原来是清明这边的院墙多垒了一层砖,还把南屋的瓦挂长了。小满看看,墙是多垒了一层,可是这也能妨碍姐姐过日子?北屋的房檐瓷砖是竖着镶的,小满觉得那样有立体感,好看,而他们的是横镶的,但小满绝没想要借此压下谁去的意思,她压根不知道还有这讲究!
难道连这也非得统一起来?
刚刚挂的瓦确实搭拉下来了。
这个好说,她想。“往上打打!”
老李爬上架子,照她说的重新把瓦往回打了,和春分家保持在了一条线上。
“都是老李个死孩子使坏!……”春分依旧骂。
刚开始小满并没有计划同时把南屋也盖好。看到材料还剩了一些,不用添多少。一来搁着占地方,再则已扑愣下这么一个摊子,操一回心,扔下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拾掇。也怕城建以后会管得更严,不让随便盖,所以她才坚持也象大姑姐那边一样同时盖起来。
再说有了盖北屋的经验,除了资金有点紧张,其余的事情操作起来简直游刃有余了。
娘家那边,姐姐和弟弟一直说钱不够再家去拿,但她不想那样做。他们每人已借给她5000,已帮了大忙,她不能得着暄土就刨个没完。她指望工厂里把积压的工资开下来,就足以对付过去了。
但厂里的工资一直迟迟不开。
清明不大愿意盖南屋,他怕拉饥荒太多。
起南屋那天应该付一半工钱,小满跑到厂里没要到钱,清明很烦恼,“你不是管钱么?!”他说,他不管此刻老李和小满正坐在旁边,转身冲正在屋顶忙着挂瓦的工人:
“下来下来!不盖了!”
小满正满腹心事,一听这话又惊又气。这个时候他应该和自己一起想办法才对,怎么能向自己撒气呢?这难道是给自己一个人盖的吗?
工头老李正独自在喝酒,他笑着劝到“别吵,别吵,慢慢想办法,慢慢来!”
小满忽然一下觉得老公有点太陌生了。
我是这样说过,但你是个男人啊!一个女人要傻傻的承担一份很沉重的担子,你不该默默地接过去或者搭把手吗?相反却还在抱怨!
她没说下去。她知道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如果计较下去,于事无补,毫无意义。她虽然一向不赞同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话,从小受的教育也是什么男女应该平等,但她觉得现在这一平等,似乎导致了更多的不平等。
不过,她也一点没气馁。这底气,不仅来自娘家姊妹那句“不够就说”的话,还有来自好朋友的话。
老王已经离开了厂子,临走她嘱咐她给她准备了钱帮她。但小满知道她东北的妹妹也盖房子,她不想老麻烦她。
她回到厂里,准备再去磨要工资。刚走到厂子门口,看门的老孙叫住了她。
“小满,你还差多少钱?”
他很诚恳地问。老孙七十岁了,老伴早年去世,他自己靠种地收破烂拉大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子。他很节俭,除了喝点酒他几乎不怎么买肉炒菜。有时候老单把喝酒剩下的东西打包拿回来,给他一些给狗一些。他能吃几天。他见小满有时不捎菜,就叫过来让她一起吃,小满只吃一点表示一下,她哪好意思再去苛磨他那点东西呢。他除了看门自己也义务帮这个帮那个,因为老单嘱咐他要和边上邻居处理好关系,于是他就帮这些邻居和厂里工人们装装刨花刹刹车子,干这干那。他自己还织了一张网在门前湾里捞鱼,捞了自己也不留,全分了。因此大家都对他很亲近,但小满还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大爷,你能拿出多少钱呢?”她问。
老孙大爷以前在青岛拾过破烂,收过费品。现在看门每月只有400元工资,陆续省出的钱也都帮了儿子。
哪怕只200,也可以把匠人们每个人10块的完工酒钱先发下去呀。小满想。
“我给你凑一千。”他很豪迈地说。
一千,正是小满现在需要付出去的工钱!
一时间,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