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忘言的毛病越来越重,现在下决心落笔是因为昨晚梦到了书生。
他站在一滩积水里,被线一样的风雨缠绕着,青衫湿透,冲我笑了一下,道了句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了,从十九岁那年书生离开会阳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起初几年还有书信联系,到后来我听到他的唯一一条消息就是死讯了。
书生并不叫书生,他姓齐名圭字平轩,叫他书生是我长久以来的习惯。
书生是个很落拓的人,非典型书生,我从来都不曾认为他是一个迂腐的人,可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典型的被书读死的书生。胸间揣着家国情怀,看到世态寒凉,便甘心胸被剖开,把热血浇在冰凉的世间,尽管自己也知道这带不来一丝暖意。
认识书生的时候我十六岁。那时候我在茶馆里做帮工,书生常来,却只点最便宜的野茶,来时还必带两卷书,而后便是久坐。我给掌柜的说像书生这样一盏茶续半晌岂不是很耽误生意,掌柜的也只是笑笑,只说了一句由他去吧。
日子久了也就和书生熟悉了,他长我两岁,来会阳城求学的,我问他为什么非要读书呢?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解民于浊浊,你信么?”我笑了笑说不信,他也笑,抿了一口茶说,为了升官发财,娶媳妇抱娃。
书生喝茶的时候一直很平淡,呷一口便放在桌上,而后提起笔写东西。我以为书生只呡一口是为了淡香清神,后来我偶然提起这事时,书生无奈一笑,说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坐一会。
他不读书的时候,是天在下雨。那时候茶馆里生意也淡了下来,我便同书生坐在窗边嗑着瓜子聊天。我没读过多少书,书生也不同我讲什么经史子集,嗑瓜子的时候扯的最多的也就是一些诸如红薯怎么吃更好吃之类的琐事。也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聊的很开心,可能书生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书生常带我去城北,在田里折了麦芽或者玉米烤了吃。也带我去河堤上挖红薯,尽管烫的手生疼也不愿放下烤红薯的我问书生,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好?你告诉过我不告而取是为偷。书生瞥了我一眼,说道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再说过阵子往红薯坑里放上钱不就好了。
书生爱吟诗作对,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词。某天我看到书生拈着一叶信笺茫然,我凑过去看到心上写的是“相思琵琶”“凄凄夜雨”什么的句子,还没看完书生就把我推了开,我问这是什么,书生喜上眉梢说是一位姑娘给他写的信,我说那你想什么呢。书生低下头沉默了会,然后苦笑着说,“还能怎样呢,我又不能负了人家。”我没听懂,书生也没解释什么。只是后来,书生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听说某家姑娘三日未食,只是看着一页信笺发呆。
我十七岁那年,朝廷和西凉的战争结束了,最终还是洛国割了一大片土地。那天整个会阳城都不开心,向晚时候,书生把我叫了出来,一路沉默不语,出了城,到河堤上,书生解开背了一路的包袱。拿出来油纸包的菜肴,还有几个酒囊。书生扔给我一个,然后只是喝酒。
我学着他,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酒如水下。
晚上看着星野,一阵一阵的眩晕感,然后抬起身来,呕吐,之后就畅快多了,书生管这叫空喉。
朦胧中我听见书生在喊什么“父老长安”“龙共虎”,然后就不记得什么了。
清晨醒了之后头痛欲裂,我看到书生坐在河堤上,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他转过头,我看到双眼的血丝。他说,日子是不是不应该想太多,平淡到寻常就好。我揉着眼说道,不懂。他若有所思点点头,便又看着日出的方向。
书生酒量其实挺好,只不过很少喝酒,他说是因为喝酒太多不仅没什么用,还伤身。我说至少有一个好处。他疑惑地问我是什么,我说浇胸中块土。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笑声很大,于是笑声越大我越尴尬。他说:“你啊,那叫浇胸中块垒,不叫块土…”我问他什么是块垒,他想了一下说道,块垒呢,就是你心里的郁结之气凝结而成的。我又问他有什么郁结的,他说想这个本来就是自找郁结。
我问书生以后想做什么,他说娶媳妇生娃,我说作为一个读书人不应该是胸怀天下吗?他笑了一声说,那也得娶媳妇生娃。我问他那怎么不联系上次给他写信的姑娘。他挑了挑眉,说现在没有给她一个未来的把握,万一耽误了人家怎么办? 我白了他一眼,说读书人就是矫情。
书生告诉我,那些说“自己开心就好,不用理会别人”的人都是在瞎扯淡,哪能不用管别人,你让别人不开心了,自己也会‘被’不开心的。
书生告诉我,有些时候,你自认俯仰之间并无愧怍,但是往往会沦到一个很无奈的境地。那个时候就别想太多没用的,无论怎样都得把日子过下去。
书生告诉我,很多关系到你的事并不能由你去选择,所以你要用力去争取让自己舒适一点。我说那要是让别人不开心了怎么办,书生说你开心不就好了?我说,你这是瞎扯淡。书生拍了我一下,说,那就别听。
书生告诉我,人啊,有时候还真得多想点,想多了就不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书生算雅,他通识经史,过年时候茶馆的对联都是书生写的。
书生挺俗,他无聊透顶,他有时哼着小曲和墙角的乞丐扯淡。
书生告诉我,什么雅啊俗啊,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人想出来的,都是撇捺人,就别装大尾巴狼了。不过他常说,人活着要有气节。
日子过的平常,几年时间说快也慢,我十九岁那年春天,书生要走了。临走之前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城北的树下埋了一坛酒,书生还打趣我说还弄这些花架子。我反讽说,如今我也算半个文化人,当然得学学你们文化人的尿性。
的确,这几年里书生教了我很多东西。当时我以为,这会影响我一段时间,没想到,直接塑造我这个人。后来掌柜的常常说我越来越像书生,因为我也学会了在窗边看人来人往,一盏粗茶,或者一碟瓜子,偶尔我也像书生那样同墙角晒太阳的乞丐聊聊人生。
书生在信里走了很多个地方,于是我也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风光。但是后来信都断了。
书生的死讯是掌柜的告诉我的,那天店里闲暇,我像每个闲暇时间一样坐在窗边,呷着粗茶。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并没有太大的心理波动,当时没有,以后也没有,只是有一丝惘然,胸中郁结的难受。
那天晚上我挖出了那坛酒,打开封泥后我还在想,我没告诉他就取出了酒,算不算偷呢?
醉倒在草地上,我看着来回旋转的星子,然后,空喉。
书生最后到了京城,然后写了不少东西,是关于朝堂的见解和皇上的不满,本来也没什么,书生总爱发牢骚,又不是只有书生一人这样。而且书生一直是很谦和的,想必也写不出什么太激烈的东西。只不过后来书生一场大醉后惊了宰相的仪仗,还大骂奸相误国害民,被下了狱。后来写的东西被翻了出来,就被杀了。那天京城下着很大的雨,书生的血很快就被冲了个干净。后来书生的尸首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是啊,一个落魄书生的死,除了被当做一场谈资,哪还会有人在乎。
我醒了之后,天还没亮,头痛得厉害,隐约中又看到书生对着日出的方向发呆。然后我干笑了两声,说,现在我懂了点什么,至少我懂了酒原来真能浇块垒。
后来就没什么了,我娶妻生子,像大多数人那样活着,然后十年二十年的过。其实本来就没什么,来往一回非得较什么劲,活着哪能像书生那样呢。
我不懂。再给我五十年我也不懂。所以我想问问书生,问他该怎么活。
唉,书生总归是死了的。如果他一直就在会阳,说不定还能教我小孙子念念字什么的。
书生总归是死了的,关于书生的很多事我都已经忘记了,要不是昨晚梦到他,说不定这些琐事都记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