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子李本来不叫锁子李,是因为他姓李,名字里又有个锁字,人们才这样称呼他。
锁子李家住坝上,父亲死的很早,听老人们说是被马匪打死的,因为吸大烟欠了一屁股钱。两个姐姐早些时候就嫁了,嫁的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再说了,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姑娘哪里会嫁到什么大户人家去呢。虽然90年代中国早已经不存在什么阶级分化之说了,但是在广大农村地区,这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女子到了年龄就要听凭家里安排的婚事,然后穷其一生重复和母亲们一样的生活。就是念了书的,到了时间也由不得自己,毕竟观念里头还是陈腐的东西,哪有那么快一下子改变过来。姐姐出嫁也没有给家里要来多少彩礼钱,倒是真的少了两个好劳力。家里就剩下他和老母亲,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他年轻时村里的婆子给他连哄带骗说了个媳妇,那姑娘来了有一年多,大概真的是受不了这么清苦的日子,怀着孩子呢就跑了。老母亲幸还能走动,给锁子李拾掇吃食缝补衣物。但是一身乱七八糟的病,平时也忍痛不去看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就买些止痛剂来吃。倒也扛过了好些年。
锁子李没本事,从小又胆小怕事,听说他孩子的时候也是一个手脚灵活的好手儿,后来不知怎地就变了现在这副样子,整天游手好闲,也懒得去找生计,依仗着政府的低保勉强过日子。后来有人在城里承包工程,看锁子李也可怜,就招呼他一并进了城。按理说,锁子李现在是有收入的人了,而且干工程苦是苦了点,赚的可不少。谁曾想他总是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把工程商的三角铁偷偷卖了不说,每天干活时总是撒懒,这下可让人家恼火了,就把他给辞了。锁子李走得也爽快,听人家说他每天裹个军用绿大衣睡在街上,冬夏都不换,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饿了就在饭店的垃圾箱里翻腾。偶尔有人看他可怜,往他身上扔几个钱,他拿了这钱就去抽烟。这样混了好多年,也没有再关心他的死活。
有一年不知上头下了什么命令,城里开始对流浪汉进行所谓的“清洗”。政府派人把街上的流浪汉拖拽到一处,然后装上车统一运走了。也并不知道把他们安置到了哪里,反正街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要饭的。奇迹的是锁子李一年以后回来了。人们说,那天天下了雨,地上泥浆成河,人根本没办法下脚,锁子李还是穿着自己的绿大衣,然后光着脚在那泥浆里走着。遇上陡一点的坡,泥浆势力又大,锁子李瘦的皮包骨头的身子哪里招架得住。有人看见他在那泥浆里跐溜下去,又四肢并用向上爬着,不知折腾了多久才爬上一段缓坡。人们说,看见他那个样子,活像一只绿色的蛆,在土里翻来滚去,那泥浆给没了又给冲出来,他就是没有停下来。一个人是哪里来的这勇气和恒心与风雨做斗争,谁都不知道锁子李当时是怎么想的。
回来以后锁子李就安生了,想是受罪太多,一个人的心智都给磨的出了问题,锁子李自从回来以后一直窝在家里不怎么出门,那院子里除了每天正午晚上冒出一股子烟以外,寂静的像住了鬼一样的。人们呢,也实在是无心再管这娘两了。
这天清早,锁子李的娘早早起来去园子里摘了几把小白菜,又挪着步子去下村跟人家借了一碗陈年的臊子,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还用围在腰间的襟子盖住了,怕招了土,又得糟蹋东西。她是村子所剩不多的几个缠脚的老太太中身体最健朗的,同龄的老太太都四世同堂了,像老佛爷一样供在家里,伺候吃喝,她呢,琐事都是她一个人的,整天挪来挪去,每走一步路似乎都像是生命力最后的步数了。锁子李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她总是对人家哭诉说,要是自己老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可咋活啊。老太太今天不知咋的就想给儿子做碗臊子面,拉下老脸张口要臊子可真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回到家里,锁子李仍然在被窝里睡觉。老人家放轻手脚去了厨房。她用舀子从粗瓷大缸里翻出大半碗白面粉,战战兢兢的倒进盆里,然后下盐,倒水,搅拌,最后是吃力的揉搓。显然力道不足,面团表面布满了小小的固体颗粒,正常的揉到恰好的面团是柔软韧度极好又光滑的。醒面的当儿,老太太准备了一把柴火,用右手大拇指吧嗒吧嗒按压着一个找不到帽子的打火机,蹭的一下那火就着了,塞进灶膛后浓烟咕嘟嘟从里面往出冒。老太太用袖子擦着眼睛,擦干净锅了,跐溜一声一碗臊子就进去了,白色的猪油在高温下化开来,腌渍时就加过了盐巴和酱油,因而那肉就变得鲜艳起来。老太太铲出来,把一片干馍拿在手里擦锅,这馍浸了猪油,变得脆酥,老太太从案板上拿来盘子,把这猪油馍小心地放进去,然后把掉了的馍渣用指头捻起来,放进嘴里吮。水开了以后,老太太好不容易把面团擀开来,用刀划成细长的条,抖动入锅小圆白菜洗好了,也一并放进水里。
锁子李醒来以后早就问到了臊子的味道,正好他从院子里进来,老太太的面也出了锅。
“锁子,快收拾一下吃饭。”老太太捞面条的当儿重冲锁子李说道。
“妈呀,今天闻着咋这么香呢?”锁子李顺声进了厨房。
“妈从你婶子家借了臊子,给你做臊子面。”
锁子李用手钳起一小条肉,放在嘴里嚼。看着他这幅样子,老太太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扯着锁子李的袖头说:“以后想吃了就到你婶子家蹭巴一两顿,毕竟你也是她亲侄子。”“妈,你说柔咋这好吃呢?我最爱吃肉了。”锁子李只顾了吃碗里的肉。
吃完饭老太太不知咋的就想拾掇拾掇锁子李的东西。也是很久没有给他缝缝补补了。老人家眯着眼睛把那些衣服上的破洞打上补丁,然后颤颤巍巍地折好放到锁子李屋子里的炕上。傍晚她还出门去了锁子李大伯家借了一袋面,是锁子李堂哥扛过来的。
天亮了。
坝上传来哭声。
锁子李的妈走了。锁子李哭天喊地的要把她弄活。庄家们把老太太简单安葬了。倒也不是庄家们有多少义务,祖辈上都是这么做的,家里老人老去了都要去这家帮忙。
安葬三天就结束。锁子李家第一次来了这么多人,他们给门楣上贴白对联,在锁子李家门外面写了讣告,然后筹钱给锁子李的妈买了一口棺材。葬礼的进展自然有老一辈有声望的老汉主持,锁子李的婶子们是专门来哭丧的,这在当地也是习俗,家里人没了必须有女的哭丧。锁子李看人家把他妈埋了,他疯了一样扑到坟头用手刨土,嘴里还叫骂着。几个壮实的男人把他从坟头扯下来,人们都看着锁子李,用怜悯以及眼泪。
这世上就剩锁子李了。
他的疯病似乎又加重了。
刚开始坝上的人们会把馒头什么的放在锁子李家门口,为防猫狗偷吃,他们
还总是把吃食拴在门上,锁子李出来看到就拎进去了。后来人们几乎不再送吃的过来,锁子李的几个婶子也是。每次都绕开锁子李的院子,说是那宅子阴气太重了,走到近旁就觉得害怕。
总不能让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队里的领导,其实也就是村里的乡里乡亲,看锁子李实在太可怜,就给政府说明了情况,政府也看起来挺好说话,居然破天荒得把锁子李送去了精神病院。也许是怕锁子李真干出啥伤害人的事情才把他打发走,谁知道呢。
反正锁子李被一帮人塞进车里带走了。
于是坝上的人再也不用怕锁子李突然把他娘刨出来背回家里,或者干出其他诽疑的事情。
也就一年半时间,锁子李又回来的消息传遍了坝上。这次是个好消息,锁子李变成正常人了。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的干干净净,而且还和乡亲们主动打了招呼。这可真是坝上的新奇事情。
人们总是难以接受一些事情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测发展。锁子李回来对他们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失落。在一个疯人面前产生的优越感全然没有了,生活的谈资永远不会少,一种卑微的优越感却很短暂很难得。
虽然锁子李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自己也知道很多事情,可是之前留给人们的印象却让人们看到他时仍然留有戒心。他去人家借东西,别人总是让在门外等着,小孩子们见了锁子李,都老早跑开了。以前自己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懂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所谓的人情世故,日子却过得更糊涂了。
时间过得很快。冬天来了。架大火炉,烧火炕,然后酸菜炖猪肉的季节。锁子李这个冬天什么也没有。政府补贴的钱也不知道花在了哪里,稀里糊涂就没有了。自己一个人在大院子里晃悠,闻到酸菜炖猪肉的味道了,从别人家的烟囱里吹出来的。他被白花花的雪耀的发晕,回到屋子里缩在炕角,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半夜翻起来去大门外面看看有没有人挂上一俩个馒头,如果是猪肉的话就更好了。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北风呼啦啦得就来了,三九时冷得人直打颤,狗叫声都很少了。夜晚听见风声感觉鬼哭狼嚎一样。锁子李听着这风,好像自己的妈在哭一样。他终于没有忍住顶着风雪去了母亲的坟头哭诉。这世上仅有的一个陪了他那么多年的人。锁子李还是裹着绿色的军大衣,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大衣早就薄的不成样子。
雪可真大。坝上的路都看不清楚了,锁子李借着雪反的光朝着妈的坟上走着,一路直哆嗦。他现在可以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一路上边走边哭,越哭越起劲,声音和西北风混在了一起,后来还有人说那天晚上清清楚楚听见鬼叫声了。
锁子李到了坟上,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楚,他也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妈的坟。真是讽刺,找个死人说话都难。锁子李心灰意冷得,他现在能想起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总是想起,这些东西在他的脑子里钻来钻去,让他的头像炸了一样,他讨厌现在,什么都知道,却一无所有。连同情都博不来。
从坝上走的时候,还是他当年走的那个缓坡。因为下了雪看不清楚路面,锁子李一脚踏空溜了下去,整个人顺着崖子下去了。
第二天人们纷纷议论昨天晚上的闹鬼事情。
开春了。
有人在坝上发现了锁子李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按当地的习惯,死在外面的是野鬼,不能回村,于是他们就地烧了锁子李,埋在了那里。
正好赶上村子建设,锁子李的老房子反正也没人住了,就索性推土机开过去,什么都没有了。
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说过锁子李。他真的永远得从这世上没有了。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活着有时候比死去更让人难过,煎熬,痛苦,都不如一场死去解脱。生命悲惨的存在,悄无声息的陨落。从来不会有人想起,曾经某个冬天,一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来不会有人关心死去的人为什么死去,疯癫的人为什么疯癫。人们只是尽可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像一个善人。而这些平凡的善人啊,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