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01

四月。南城的宫粉紫荆已到了盛放季节,从高处俯瞰,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粉白烟云中,恍若置身樱花盛放的东京,随手攫取都是明信片。

她穿了一条雅绿纯色连衣裙,急匆匆跑到家附近与他约定见面的街心公园,因为出来得急,手里此刻只握着一只手机。

午后起了一点小风,树上飘的,地上落的花瓣,纷飞一片。她抬手梳理了一下披肩的长发,下意识地压了压裙摆。离他约定的时间,只有三分钟了。

老大。晃神间,听见一道久违却熟悉的声线。转过身,果然是他。

萧敬拉着一个小型商务旅行箱,因为出差的原因,穿得也正式。她眯眼辨认了下,与她记忆中那个男人,有点对不上号。等走近了,仰头看清楚他左眼下角一颗淡淡的痣,她淡淡地笑了,松了口气似的。

怎么,认不得了,这才多久没见?他调侃道。

多久?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京城。她决定离开生活了七年的城市,回南城。两人约在旧鼓楼的一家常去的小店见面,是一家有名的老牌烤串店,但店面油腻喧嚣,按说作为道别的场合,并不那么适合。

最后却发觉,分离在即,要说的,也并没有那么多。

可以说出口的,早已说过。

说不出口的,大概此时也不必再说了。

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烤串,喝了十几瓶啤酒,一直喝到小店打烊,天色泛白。

萧敬陪她打车回到住所,想到她那个一大帮同事曾热热闹闹打火锅通宵斗地主的温暖小窝,此刻应该已经被收拾一空,七年记忆,她自己的,或者里面也有关于他的,都被打包在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徒然起了伤感。

一大早的飞机,他想再等一等,送她到机场,被拒绝了。

他还想坚持一下,却见她已转过身,用背影对他挥了挥手,慢慢走进陈旧的楼道里。

又是这个姿势。这个曾经在他眼中俏皮可爱的小动作,此刻看来,有点决绝。

她是他第一份工作的直属上司。他记得,入职第一天,跟在她身后在开放式格子间里一个个做介绍,整整跑了一层楼:这是新来的萧敬,大家以后多多关照啊。他高高大大,跟在她娇小的身影背后,感觉自己像个五大三粗的保镖。

她是小组组长,严格来说,算不得他领导,公司惯例,老人新人一带一,刚好,他遇到的是她。她无甚事业心,份内事尽责尽心,不算混日子,但也仅此而已。而他名牌大学的学历在手,满腔热情壮志,个性机灵,又能吃苦,一年半后,已成了她所在部门的主管,再过两三年,晋升部门经理,职场之路一路顺畅。私底下,两人一直保持着好友的关系,工作外,他叫她“老大”,习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02

三年过去,此刻在南方湿润芬芳的街心公园里再见,她的样子和他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变化。小小的个子,小小的一张脸,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笑起来眼睛一弯,鼻子一皱,像个耍赖的孩子。

你要过来出差,怎么不早点通知我,我可以去机场接你啊。她歪着头质问他。

我也是临时接到的任务,原本是一个同事的差事,临时家里有事,安排给我了。他笑了笑,而且,就你……最后说不定还要等我把你接回来。明目张胆嘲笑她的路痴。

喂,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地盘啊。她龇了龇牙。

两人边走边聊,他特意定了她家附近的连锁酒店,两人过去checkin,放好行李,她带他到家附近一家常去的咖啡店。

两人在树影绰绰的落地玻璃窗前坐下,她点了咖啡和芝士蛋糕,似乎意犹未尽,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干脆在这里吃个饭。

他新奇地瞥了瞥她。

她不好意思地解释:你的电话来得太突然,我煮好的面才吃了一口……而且,出来得急,没带钱包。这顿算你的。说完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跟他客气的样子。

他也笑了。刚见面,那一点点因时间而制造的小生疏,在她爽朗的笑声中消散不少。

杯中咖啡飘着袅袅热气,苏岩拿起勺子慢慢地搅拌了,一下,又一下,杯子发出瓷器碰撞的叮叮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几乎同时开的口,说完,都笑了。

小禾还好吗?苏岩起的话头。

挺好的。点的东西陆陆续续送上来,萧敬略微让了让身体,眼神也有点飘忽。

你们俩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该打算打算了。

萧敬怔了怔,像在掂量接下来要说的话的重量。半晌,还是如实相告:其实,我们没在一起很久了。

什么时候的事?苏岩艰难地咽下喝到一半的咖啡,看着他。

大约三年前吧。他说。准确地说,是在苏岩离开北京之后。

他记得提分手那晚,北方干冷的夜风中,小禾为了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把嘴唇咬得发白的样子。

最初,面对她的大方倒追,他的说辞委婉而官方:你很好,只是我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年轻且条件优越的骄傲女孩,前二十年被命运眷顾得太好,总觉得世上无难事,只怕她有心。她使出浑身招数,最后搬动小老大苏岩。

不知苏岩用的什么魔法,总之,他的态度开始软化: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但是,如果你不怕受伤,我们就试试吧。

爱情中的女孩子,总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为着那点得不到的欲望,飞蛾扑火在所不辞。越虐,越过瘾。

和他在一起不过短短一年,所有人都觉察她的变化,如同变了一个人,沉默,消瘦,苍白,无神的大眼里常常带着痴怨。

分手那晚,除了哭,她连一句为什么也没问。

气数已尽,兵败山倒。何必再问。

都说爱情让人盲目,但在闭上的眼睛之外,心中仍有另一双眼,洞幽察微,明澈如镜。

她不是不懂他的心,为自己,也为了他,不忍点破罢了。

你啊……其实就是倔。苏岩没来由地接了一句。

回过神来,他反问苏岩:你呢?

我?我一个人挺好的。她不咸不淡地说。

他一直知道她是不婚主义者,此刻却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扯了一些老同事的闲事,老何老婆去年生了个小公举啦,阿明跳槽到一家4A公司,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万年圣斗士蓉蓉今年终于嫁人,戴着硕大钻戒跑到公司亮瞎一群三姑六婆……当初那群难兄难弟聚在一起,话题都离不开那时候,一群无聊的年轻人老赖在你窝里吃喝玩乐混周末的好日子……

一顿饭吃到天色擦黑。

萧敬晚上和客户有约,两人说好改天再聚。

一同出了咖啡馆,她说拿起手机看了看,说:你先走,我在附近散散步再回去。

他回过头,见她站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叶繁茂的树下,光影的暗与入暮的天色,似乎要整个把她吞没进去。

快走吧。她说。再见再见~~

03

萧敬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苏岩在等电梯,两人正说着话,电梯门开了,苏岩先一步走了进去,结果,踩了个空,从二十多层堕下去,他冲到电梯旁想要伸出手拉她,却已来不及。他一身大汗从梦中惊醒……

厚窗帘遮挡的旅馆房间,黑漆漆一片。他打开手机看了看,凌晨四点半。

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其实最近几年,他常常会梦见她,不过都是些往日相处的片段。

那年两人坐地铁外勤,当时京城戒严,入站需要检查随身物品。天气热,她手里握了一瓶刚买的冰水,被执勤人员拦下来,要么不带,要么先当面喝一口。

她说好好好,乖巧地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小口,半秒后,忽然脸色大变抠着喉咙要呕吐的样子……

他和身边的执勤人员吓得脸都绿了……一转头,已见她脸色恢复如常,笑嘻嘻地说:逗你们玩儿的。

身边的路人都忍不住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小“老大”顽皮的一面。

还有一次,他有事去她工位找她,周围的同事说她今天还没来,当时已经上午十点半,作为考勤标兵的她,从没试过无故旷工。他拨她电话,全部转到留言信箱。

他想了想,直接驱车直奔她家,敲开门,发觉屋子里汪洋一片。

你怎么来了?她手里拿着扳手,头上扣着一个胶盆,狼狈得像个落汤鸡,见了他,一味傻笑。

厨房的水龙头爆了,打电话给水管工,说至少一小时后才能到,她决定试试自己动手……

后来很多次,他梦见她全身湿透,碎发贴面,冷得全身发抖还在对他笑的样子。他很想很想把她拥入怀里。可是他没有,哪怕在梦里。

第二天上午,忙完正事,他致电约她吃饭。她在那边犹豫了下,说晚饭可能不行,要不晚点如果有时间我再联系你,一起宵夜?

他说好。

那个电话一直等到深夜十点。

两人在她家附近的濠冲旁找了一家大排档坐下。

他要了一点酒,她没喝。

路边街灯与霓虹照耀下,他感觉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态。

他说:是不是有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她抬起头,笑着摇了摇头:家里出了一点小事,我应付得来。

他沉默地啜了一口带着泡沫的啤酒。

这么多年了,他感觉两人走得算挺近的。但其实,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一顿心不在焉的宵夜。

他散步送她回家,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比例夸张,随着脚步的移动,重叠,分开,重叠,分开……

不知不觉到了她家门口,她说:你也早点回去,喝了不少吧,好好睡一觉。

他踟躇着不愿挪步,借着一点微醺的酒意,嗫嚅道:老大,其实我……

萧敬。她打断他:别说。

他怔愣地看着她。

她抬头看着他,细细的眉眼里潋滟有光,柔弱却坚定:不可能的,你别说。

他苦笑: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还不够累吗?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也许你一直都看不上我。但是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合适……

她扯扯嘴角,几乎自嘲地:对于我这样的人,爱本身就是一种负累……而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尤其是你。

什么意思?他莫名又有点咬牙切齿,为她的倔强,也为她语气里那点不容置疑的冷漠。

她仰头看了看天,深蓝色天幕下,隐隐可见几颗暗淡的星光。

最终,她叹了口气:你明天下午有空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好。

04

第二天下午,两人打车兜兜转转去到一个略微有些偏僻的区域,下了车,才知道是家医院,门口的竖扁上写着“506医院”。

萧敬跟在她身后,看她熟练地七拐八拐,来到一个病房前。在房门前静静站立了数秒,见她没敲门,他也不好作声。透过门上方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的背影,他们站了差不多有十来分钟,那个背影如同静止一般,也一动不动。

在这十几分钟里,萧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家医院,安静得有些渗人。来来往往的病人医生护士,表情都带着一股麻木的淡漠。

进去吧。苏岩终于说,她没敲门,轻轻推门而进。

房间在二楼,有个大大的窗口,看得见外面苍翠的树梢。老人的轮椅正对着窗口,有人进来,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有所觉察的,但仍然毫无反应。

苏岩走过去,将她的轮椅转过来,唤了声:妈妈。

苏岩说:妈妈,我是苏岩。我带朋友来看你了。

老人的眉目和苏岩有几分相似,满头鹤发,脸上带着一种迷茫又孩子气的表情,此刻正迟疑地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是岩岩啊,你放学啦……老人认出了苏岩,半晌又转向萧敬:苏军,你也来了?你怎么那么久没来看我了,到哪儿去了?说着就要来拉萧敬的手。

萧敬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部,征询地看向苏岩。苏岩示意他别说话,转头对老人说:妈妈,我和爸爸出去给你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你自己乖乖的啊。

说着拉拉萧敬的衣袖,走出了病房。病房里,老人家还在对刚才的话点头,好的,我会乖乖的。你们快点回来啊。

两人在医院中心公园的长廊里坐下,长廊上垂着藤蔓,在微风中随风摆动。

萧敬在等苏岩开口。

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我妈妈……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妈妈很能干,小小的家永远被布置得整洁雅致。那时候,班上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妈妈。妈妈手很巧,我的小裙子,爸爸的衬衫,几乎都是她亲手设计缝制的。爸爸每天去接我放学,我们父女俩每天最快乐的事,是打开家门,等着我们的永远是一大桌子热气腾腾不重样的饭菜。苏岩脸上带着一种,遥远的幸福感。

母亲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的女人,那种发自内心的优雅和仪式感,为她的童年清贫的生活增加了无数的色彩。

原本羡煞旁人的温暖小家庭,转折点发生在苏岩初二那年。有一天苏岩放学回到家,发觉母亲正披头散发尖叫着往父亲身上扑打,家里的东西能摔的都被摔了个粉碎,父亲的身上,脸上,全是抓痕,咬痕。苏岩从未见过母亲这个疯狂的样子,站在门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在忙乱中朝苏岩喊:快打120。

打那以后,从前那个贤惠温雅的母亲就不再复返了。

家族遗产性精神病。

那时苏岩才知道,自己从没见过面的外婆,就是在发病的时候跳下城外的深水河。

医生说,这个病痊愈的可能性不大。大家劝父亲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父亲不愿意。母亲的病情一直靠药物勉强控制着,时好时坏,有时像个正常人,有时歇斯底里,甚至有暴力倾向。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她每天放学都故意在外面徘徊到很晚才回家,她害怕回家,因为不知哪天打开家门,就看见一个失控的世界。

苏岩顿了顿,看着萧敬:我骨子里其实是个特别自私的人。大学毕业,我决定接受北京公司的offer,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能够逃离这个家……我永远忘不了我爸知道我做这个决定时的眼神。但他只是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担心家里。

这些年,我看着爸爸从那个挺拔健朗的中年人,慢慢变成苍老佝偻的老头。我爸的心脏一直不太好,长期吃药控制,我一直麻醉自己,不会有事的。直到三年前,我接到家里亲戚的电话,爸爸心脏发作,倒在了家里。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萧敬抬手想为她擦去泪痕,被阻止了。许久后,萧敬听见她哽咽的声音:知道吗,萧敬,我爸倒在家里的时候,我妈就在身边,却像个孩子,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一直到亲戚打电话打不通,找去我家……我爸已经不在了,而我妈还在推他起来做饭……

萧敬想起三年前她突然告诉大家要辞职回南城时的焦急和决绝。假如当初他选择刨根问底,或许当日,不至于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命运突来的严苛。

父亲走了,她突然醒悟,原本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这么多年,一直压在了父亲的身上。如今她再也不能逃了。她回到南城。因为要上班,不得已把母亲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每天下班她都会来医院陪母亲。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就是为了不要漏接母亲病情发作时医院打来的电话……

风起,苏岩紧了紧衣襟,两颊的泪痕干了之后绷绷的。此时此刻,萧敬不知该说什么,他想用力拥紧身边人,不知为何,双臂却如同灌了铅。他问自己,可以吗?真的做得到吗?

医生说,这个遗产病,在我身上发作的几率超过50%。我亲眼目睹我家是怎么支离破碎,我父亲是怎么被拖垮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允许自己成为拖累。她转脸注视萧敬:萧敬,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将来有一天,你会遇到真正合适的女人,娶妻,生子,去过我所渴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生活。

她用手,轻轻抚上萧敬的短发:走吧,萧敬,走吧……

05

HU970X的航班即将起飞,萧敬旅客,请听到广播后尽快登机。

候机厅广播里反复播放着登机通知,萧敬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最后一次广播音落下,萧敬站起来,大步向出口方向走去。

这是新来的萧敬,请大家多多关照啊。

萧敬,以后中午吃饭就跟着我了。

萧敬,加班别太晚,我给你叫了饭。吃了再忙。

萧敬,他们都笑我吃得多,真的吗?

萧敬,这帽子是不是显得我特别傻?

萧敬,我又迷路了……

萧敬,明天见啦。

走吧,萧敬,忘记我……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跳得猛烈过。

昨晚他一夜没睡,设想了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他不知道,与她有关的人生,是不是他可以承担的。

他只知道,在他对幸福的概念里,没有哪一种,是与她无关的。

08

妈妈,这是你最爱吃的咸猪骨粥,我特意起早给你熬的。你尝尝……苏岩半跪在母亲的轮椅前,哄孩子一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火粥。老人脸上带着一种羞涩而满足的笑容:岩岩真乖,你爸爸也最爱吃这个了。你给他也来一碗。

苏岩笑着点头:好的,妈妈。

四月,风起,南城宫粉紫荆纷纷扬扬飘了一地。

苏岩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正踏着这篇缤纷的落英,奔向他心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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