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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翠翠
我喜欢驾驶这辆跟随我八年的老伙计，去遥远的异乡拍摄别人丢弃的风景。我想，如果我愿意，我能让每一张照片复活。这天，车子行驶在南下拉萨的G109国道上，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继续前行。颈椎病的复发，使我背部疼痛加剧。我点了一支烟，从车里拿出旅行凳，坐在桑曲河边，满怀疲倦地喝了一口绿茶。茶水烫得我破口大骂起来，河边两头牦牛盯着我发呆，它们哪里懂得一个三十多岁一事无成的单身男子此时的心情。我知道作为一个旅行者不能说累，我只是想尝试遇见一些人，然后彼此交换廉价的故事。后来我为她拍了一张照片，那真是一张绝世佳作。
我把车子停在拉萨街头，经朋友介绍报了一个即将启程的旅行团。
第一天，大部分都是在赶路，没什么可拍。下午去了一处西藏历史人物下榻的山林。从景区出来的时候，看到一朵绿色的花，匆匆忙忙按下快门，没承想选错了档位，害我浪费一次机会。
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景区。放好行李，我们八个人去吃饭，司机们在另一桌。安徽来的妈妈把一家三口的碗筷涮了一遍又一遍。服务员端来一盆米饭，老李老婆抢先一步给自己和丈夫盛了两大碗，老李贪婪地吃了一口，结果全吐出来。愤怒地说，这米饭他娘的是馊的。老王说让我尝一尝，他媳妇把他伸出的胳膊拍打回去，自己站起来，闻了闻米饭说，还真是。老王那个和我同岁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掀翻板凳就要去厨房，被她爸拦住了。我没有搭话，自顾自地喝水。事后我想，多少要插一嘴，这样显示出我们是一个team。那对闺蜜中年龄小的说，我不舒服，你们慢慢吃。姚明娜赶紧拉住闺蜜说，让服务员换一盆不就得了，你别耍脾气。闺蜜挣脱姚明娜的手说，我今天就要耍脾气。硬是把那盆米饭扣在桌子上，大喊一声，老板，你这米饭是给人吃的吗。她哭着走出饭店。转身瞥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司机。司机过来询问情况，服务员从厨房端来一盘土豆丝，两人正好撞在一起。
吃完饭我们各自回房，从三楼的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南迦巴瓦峰，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明天早上的日照金山。现在是阴天，整个南迦巴瓦峰被云雾遮挡，那被太阳照射成亮白色的云朵像极了我相机里一张曝光的照片，紧紧地吸附在山顶。姚明娜给我发来消息说能否帮忙拍张照片，我回她愿意效劳。我来到屋顶，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上来打卡拍照。客栈老板在下面喊，拍完照的就赶紧下来，屋顶要塌啦。一根烟的工夫姚明娜和闺蜜站在我面前，我起先没注意，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我说你们打扮得也太好看了，简直就是文成公主在世。她闺蜜说你夸她可别带上我，我只是她的贴身丫鬟。姚明娜说我那里还有一套男装藏服，借你拍照穿穿。我说谢谢，从我二十岁买来这台相机，没有一张是拍给自己的。她闺蜜说，怕什么，娜娜男朋友这会正在珠峰大本营，他看不到。
我给她们拍照，用她们各自的手机拍，也用我的相机拍。回到房间我挑了几张给她发过去，她说专业摄影师就是不一样。
晚上九点，她闺蜜发来信息说一块去喝点，我说好呀。出了门我才看到只有她一个。我发现黑夜更黑了。我问姚明娜怎么不和你一起，她说娜娜高反，难受着呢。我说那你不陪她，还和我喝酒。她说我一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我还没吃饭呢。她说，你难道对娜娜不好奇。我摸摸脖子说，我有啥可好奇的。她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人生苦短，得抓紧时间。
我们来到村子里的露天烧烤摊，我本来想请客，她说AA吧。我点了酒，她点了烧烤，我们喝着林芝啤酒听民谣。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昵称显示她叫高贵的茉莉花，我就叫她茉莉。她看我喝闷酒，便开口问我，你是哪里的，我说是陕西的，为了避免她查户口，我把自己的情况给他简单介绍了一遍，我是一名摄影师，有自己的网站，平时拍拍照挂在上面，有人看中会自行下单。茉莉说，那你不会要把我们的照片也放在上面吧，我说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那是侵犯隐私的，我只会拍一些风景。她说这个职业挺好，不像我们整天待在医院，伺候小的不说，还要问候大的，上个月受不了护士长的压迫，和她干了一架，结果光荣下岗。
我问姚明娜是啥情况，她说就知道你要问，她说娜娜也辞职了，要回老家发展。她的情况比较复杂，这是她和男朋友最后一次旅行，来的时候已经提了分手。至于她男朋友为什么没和她一起组团，她就不知道了。她说，我这个闺蜜是一个自私的人，只为自己前途着想，不管别人死活。我似乎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猛喝一口啤酒压压惊。她又说，这个四天三晚的旅行结束，娜娜就要陪我去北京看我哥的演唱会。她没买到票，我们约好她在外面等我，我给她买了很多零食。我问谁，她说当然是张杰。我心里想，你这人真不厚道，她都陪你去北京看演唱会了，你还这样说她。
这时民谣歌手向我们介绍自己。他说，一个月前我和在座的一样，也是来旅游，只因我带着一把破吉他，会唱两首黄家驹，老板就让我留下来，帮忙照顾生意，管吃管住，还有工资拿。我出来晚，本来是要去看林芝的桃花，结果错过了时间，索性在这里等，到明年再去。下面的人喊，别介绍了，唱歌吧，来首海阔天空。民谣歌手没有继续介绍，而是依照惯例要想唱歌的来他这里报名，一首五十。茉莉说她要唱一首，等会帮忙给她录个视频，我说好。我们碰杯。
现在想来那首歌，在这种场合的确不适合。下面的人喊，下去吧，这么伤感的歌也能唱出来。旁边的女生，手里夹着香烟，指着那人大喊，伤感咋了，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来疗伤的，哪一个不是为了告别过去。有几个女生举起酒杯，喊道，去他妈的爱情。众人也喊，去他妈的爱情。有男生喊，去他妈的上司。有个女生情绪很激动，喊，去他妈的塑料闺蜜。有个帅哥没有喊，而是对旁边坐着的女人说，阿姨，我不想奋斗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在座的人都站起来，为他们欢呼。
我记得大三暑假第一次来拉萨，那时我刚刚得到这台百年相机，对档位和参数都不太熟悉。我幻想着能带回来一座雪山，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热了。在西宁换乘有氧列车，晚上十点多，一群热血青年，拉着横幅，开着音箱，从车头走到车尾，每到一个车厢都要激情演讲。大家兴奋起来，有在横幅上签字的，有合唱的，有加微信群的。他们大部分是刚上大学的新生，在跨过人生的重要路口时，都想去看看魂牵已久的远方。横幅上的标语是“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
回到客栈，我想起那天我们与司机汇合的地方，她身边那个拉着箱子的男生，一米八的个头，和她一样穿件蓝色冲锋衣，戴灰色鸭舌帽，和她道别。
第三天清晨，拉开窗帘，天依然阴沉沉。对面的山峰依然披着神秘的面纱，舍不得露出尊容，日照金山只能下次再看。司机喊我们下楼吃早餐，要赶去下个景点。
走的时候我趁机拍下三张照片，一张是脚下湍流的雅鲁藏布江，一张是对面披着面纱的南迦巴瓦峰。最后一张，我关掉相机，重新开机后我转换到R档，正好拍到向南迦巴瓦峰挥手作别的她。
今天我们去贡德林草原，司机说。
一家三口的女儿说，希望那里天气会好一些。
司机说，我保证，绝对艳阳高照，草原上万里无云，云雾都被高山挡在外面。
茉莉对姚明娜说，又要拍好看的照片了。她们今天穿的是藏服。
我见到过不同地方的草原，如内蒙古呼伦贝尔草甸草原，如西苏旗的荒漠草原、如西藏那曲高寒草原，还有中国西北内陆地区唯一的以高山草甸为主体的宝鸡陇县的关山草原。每一种草原都各有特色，它们都是大自然的皮肤，是她美丽的嫁衣。
我睡得很死，可还是被他们的呼喊声吵醒。我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原的尽头是一片片盛开的云朵，云朵的下面是小得如同棋子的牦牛。
我们下车，我又充当起她们的摄影师。她们两个合拍了几张，又各自自拍，接着就自由活动。我看到一只鼠兔，准备抓拍，不料被姚明娜惊着，钻进窝里。她知道自己错过了我的最佳快门时间，给我道歉，并让我跟着她，一定要找到一只。我跟在她后面，爬上了高高的草甸。她突然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我说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说那你呢，那天送你的是你男朋友。她停了几秒，没回我，便大喊鼠兔鼠兔。我问在哪里，她指着前方一堆牛粪说，它就站在那上面。在草原要是没有一个参照物，很难找到一动不动的活物。
我迅速按下快门，总算抓拍了几张，我又拍了十秒的视频。我说给你再拍几张，难得上来一趟，她说不用了。我们坐在半坡上，吹着风，看着游客在骑十块钱一次的牦牛。
她说，你看到的就是我男朋友，只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心里想，人家都是旅行度蜜月，你可倒好，旅行分手。她的个人隐私我不再过问。我说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和闺蜜吵架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就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是为了回去以后该不该删除男朋友的联系方式，她们闺蜜两个各持己见。她问我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我说不会立马删除，可能得等一段时间吧。她说我不够武断，都分手了还留着那些干嘛，徒增伤感吗。
我开始变得大胆起来，我告诉她，有人说你长得像江一燕么。她笑着说，几乎知道她的人都这么说，她补充道，还有人说自己像黄渤呢。她说你看过《七十七天》的电影么。我笑着说，看过，你和赵汉唐自导自演的。她白了我一眼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老天也拦不住。她说这部电影是根据杨柳松的小说《北方的空地》改编的，其实电影里坐轮椅的江一燕，在现实中是杨的朋友蓝天，曾经和你一样，是一名摄影师。我接过她的话说，是呀，杨花了七十七天横穿了羌塘北线，从最西边的界山达坂到东边的茫崖，在阿其克库勒湖附近，杨遇到了一行四人的探矿队，捡回来一条命。在遇到人的那一刻，杨并没有感到兴奋，反而很平静。杨回到他那个高位截瘫的朋友开的客栈时，把他自带的救生哨送给了她。她说没想到你还看书，我说你不也一样。姚明娜嘴里吐出一句脏话“去他妈的命运。”
我说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难不成你是混血。她对我对她眼睛的描述有点生气说，你是色盲吗，明明是黑色的，我可是正宗的南京人。她急得家乡话都出来了，我赶紧解释说是草原反射，导致我看什么都是绿色的。我其实是想夸她长得好看，结果说出的话语无伦次。后来我回想起来，我是前不久在西安看摄影展，看到的那幅著名的阿富汗少女的照片，那是1985年刊登在《国家地理》杂志封面的作品，她有着一双绿色眼眸，她向世人传递了渴望。可能是在那幅画上面逗留的时间比较长，我把那个名叫芭莎·古拉的12岁少女当成她了。我能做什么，人家摄影师拍一张照片就能为阿富汗难民做出巨大贡献，而我呢，什么时候才能拍出那一张。
我一时没了话。她起身往下走，闺蜜发来信息说司机要去下一个景点。
她说明天给你讲个故事，作为回报，先让我给她说一个，关于我的爱情故事。我说我只谈过两次，第二次我不知道算不算。她说两情相悦那就算。我说她比我大十岁，是一个牧民的妻子。她说这么劲爆，你小子真行。我一下脸红起来。那是在海西的牧区，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赶着羊群去了秋季牧场，她在山下的平房里哺育刚出生的女儿。我那次去是为了抓拍一张领头羊的镜头，我摄影专业的师兄告诉我说囊谦县的吉曲乡，有一头雄壮的领头羊，两只角每只都有五十公分长。
正说着，茉莉的来电打断了我的讲述，让我们赶快下来。很遗憾，她没有听到后面的故事，这个留下三个孩子，突然失踪的女人，只因为我给她拍了张照片。
我们快要走到车旁，后面突然出现一头棕色的牦牛，头上生着两个巨大的牛角，向我们跑过来。帐篷里的主人看着这件事在他面前发生而无动于衷。我和她分散开来，让她往下面跑，我往上面跑，可牦牛只追她，情急之下我拉上她跑向旁边的帐篷。这一跑主人就急了，眼看着牦牛要冲进来，他跑出帐篷，拿起手里的皮鞭，只听见一声撕裂天空的巨响，那头牦牛吓得停住了脚。茉莉在车上喊我们赶紧上车，车子已经往前走了。我拉着她，那牦牛又追过来，她闺蜜把她拉上车，我也扶着门把手跳上车。牦牛还在身后追，我们离它越来越远。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司机说没经过主人允许，最好不要去和哪些牦牛有交流，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姚明娜生气地说我们也没招它惹它呀。
接着我们去了达古峡谷，去了羊卓雍措，在湖边姚明娜垒起一座三十公分的玛尼堆。我们快要离开时她才垒成功，我当时要帮忙，她说自己一个人可以。
第四天，中午十点，去了纳木错，只是纳木错没看到圣湖。当天下雨，风也很大，我们像一群研学的小朋友，不得不躲进观光车里，用这种方式围绕纳木错转了一圈。接着从纳木错往下走，路过半山腰，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我们停下来休息。天空飘起雪花来，众人都欢呼，没想到八月份能看到雪。我们在大雪中拍照，有人缠着姚明娜买经幡，她买了一条，我帮她挂上。看着经幡在风雪中飘荡，看着她在经幡面前祈祷，我按下了快门。
我们结束了四天三晚的行程，司机把我们放在布达拉宫旁边的非停车区，我们匆匆道别。已是晚饭时间，我邀请她们闺蜜俩吃饭，她们委婉拒绝了。我背着包在拉萨闲逛，又来到大昭寺，拍了几张满意的照片。放生羊跪在一个拿着转经筒的七十多岁的藏民身旁；围着八廓街磕等身长头的姐弟俩，拉着后面坐在轮椅上的弟弟；还拍到八点多天空突然出现的横跨大昭寺与南山公园的七色彩虹。
晚上九点回到客栈，办完手续，上二楼休息。客栈大厅正在开音乐party，这个活动每天晚上七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我参加过几次，气氛不错。我一边走一边朝下面看，我突然看见人群中那个熟悉的面孔，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对面是几个男生，我没看到茉莉。
我铺好床，洗了澡，身体格外轻松。外面音乐声很大，我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看了手机，十点半。我决定下去找她。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感到惊讶。她让我坐下喝酒，我说刚刷了牙，她只管拿着两瓶乌苏往门口走，我跟在她后面。
我们坐在客栈门口，夜空离我们很近，星星在我们头顶窃窃私语，偷听我们的谈话。她递过来一瓶酒，我接着，然后碰杯，没有话。直到她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我才找到话题。我说是你男朋友打来的吗，她说是的，他已经到大本营了，明天拍完照就回来。我说你男朋友真够厉害的，我是上不去，身体素质太差。她说再困难也阻挡不了，这是他必须去的地方。她让我看她男朋友发来的照片，我看到他男朋友和珠峰大本营的合影，手里还拿着一个中学生的照片，另外一张是她男朋友拿着他们三个的合影在与大本营的标志合拍。她告诉我，那个人是他们的发小，已去世多年。他们三个曾经约定好一起去爬珠穆朗玛峰，这次是他提出去的西藏，他想圆一个永远也完成不了的梦。我说你男朋友挺义气，有机会介绍介绍。她说可以，等他从大本营回来。
她说给你讲故事吧。我说还真讲，你不怕我把你的故事说出去。她说不怕，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她说我的男朋友病了。在西宁换乘的火车上，我们填了假的健康卡，说实话那东西谁也不会关心。我们来找一名藏医，日瓦平措。事先打过招呼，我们下了火车，直接去波密去找这位老藏医。他是我大学同学的爷爷。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位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睡着的舍友，她实在是太可爱了。她说夏天实在是太热，真想把家乡的雪山搬来，给宿舍降降温。她还说冬季五点多天黑，肯定是因为太阳在偷懒。毕业前她请我们去她家玩，我说我要睡蒙古包。她说她们那里住的是平房，你们要是来，我可以带你们去她叔叔家，在达邦草原，她每年带的牦牛干，奶糖，都是从叔叔那里拿的。
她继续说，我们到她家里，她们一家三口出来接待。她奶奶握着我的手一直说扎西德勒。她现在是镇上小学老师。我们进屋，里面还有等待看病的牧民。我们等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她带我们参观了她的家。一间屋子挂着几幅画，她说这是《四部医典》的曼唐，是每一个藏医必须掌握的藏医知识。“曼”就是医，“唐”指的是唐卡，一种用各种矿石植物为颜料绘制而成的画。一间是她和爷爷制药的作坊，我看到里面摆满了晒干的草药，还有成品颗粒状的小药丸。一间屋子是她的卧室，墙壁上也都画着彩色的图画。木制的柜子上摆着她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她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她老公站在她身后，她老公的身后是一头正在吃草的牦牛。
打发了村民，她爷爷开始给我男朋友诊断。经过把脉，爷爷基本了解我男朋友的情况。她爷爷用藏语说，这病能治。我一听她爷爷说有办法，高兴地把我男朋友抱了起来。我那同学翻译说，就是需要花点时间。爷爷得准备药材，让我们两个月后再来。我问什么药得这么长时间，她爷爷说，植物、动物，还有矿物。我们都很惊讶。我那位爱笑的同学解释，植物就是根茎叶；动物主要是骨头和化石，她昨天还在路上捡到一根岩羊的右前骨；矿物就是各类矿石了，翡翠、玉石、金、银矿石、云母石等。
喝酒。我们碰杯。喝了一口，我发现她眼神变得深沉，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讲谁的故事。
凌晨，还有很多旅客拉着行李箱，排队登记住店。他们经过我们身边都会带来一阵风，那是青春的味道。
她说她那爱笑的同学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哥哥在寺院学习藏医。本来说好的学成以后再继续跟着爷爷学祖传的藏医知识，结果就在她结婚不久，哥哥因为一次意外不幸去世。看着唯一的希望破灭，她不得不肩负起这个传承，开始跟爷爷学习藏医知识。只要一放假，爷爷就带她去山上认草药，她必须抓紧时间，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走到半山腰就走不动，她只能把草药采来拿给爷爷，让爷爷讲给她听。我记得她在学校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说爷爷带着我和哥哥去山上认草药，我总是贪玩，骑在牦牛背上唱歌。爷爷也不管我，因为我不必成为一名藏医。我在牦牛背上睡着，掉下来也不觉得疼，草地像阿妈张开的大手，把我拥在怀里，一路把我送到他们面前。我们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很向往她小时候的生活，如今她是多么希望回到小时候，把那时候落下的草药知识补上。她们家里还有一幅特别的唐卡，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她说那是藏医的祖师爷。
我在手机浏览器上打了几个字，下面推送的第一条就是“西藏名医－宇妥云丹贡布。”
她说，我那位爱笑同学的老公是跟着叔叔一起放牧，就在她儿子出生的第九十天，叔叔打来电话，她老公去找丢失的羊群，已经几天没回家了。他们出去找，在一百公里外的山崖下看到了老公的尸体。
说着她眼泪掉下来，我赶紧拿出纸巾给她，对她说，不讲了，很晚了。她说她没醉，她趴在我肩上大哭起来。她的身体在颤抖，哭着说我那爱笑的同学，她儿子不到一岁也夭折了。我的身体也跟着颤抖。我想扶她起来，她抱着我的胳膊使不上力气。我给茉莉发信息，让她来客栈门口，两分钟后她看到我们坐在地上，进出的人只能从旁边经过。我和茉莉把她扶起。茉莉责备我怎么让她喝这么多，我没有回答，我看到她手里还剩半瓶。茉莉不打算动手，我一狠心，把她抱起来，一直到三楼她宿舍门口。
早上，她给我发信息，昨晚谢谢你。要起飞了，有缘再见。又发了一个电话号码，我问是谁的，她不回我。我查了一下贡嘎到首都的飞机，她果然已起飞。
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只是我朋友圈每次发图，她都会点赞，有时夜里两点。
在我开车回程的路上，司机打来电话，告诉我那一家三口把他投诉了。他说去纳木错的时候，我给你们讲过的，天气不好，我可以把门票退给你们，你们都说来都来了，即便看不到圣湖，也要进去转转。我说是的，我们都同意了的，他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作证，愿意的话我就录音了。他见我没有回，又说我刚才给那个女孩打过电话了，她也同意给我作证，我说谁，她说和你关系好的那个。我说愿意。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说怀孕了，问我该不该打掉。
两个月后她发来信息，告诉我，他男朋友已去世，并说遗传病根本无药可救。她说我一天打三份工，给他赚治疗费，可还是没等到她那爱笑的同学爷爷的药。她已经把钱转给她那爱笑的同学，让她爷爷不必为此再费心。她说你下次要是去波密，帮我去看看我那爱笑的同学，告诉她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时间帮她拍一张全家福。我回她明年我会去。我试着拨打那天离开时她给我的电话，那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很后悔当时没有打过去。
我的网站在升级，升级后可以给每张图片写一个简短的评语。很随性，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保留拍摄这张照片的心情。有人在留言区里寻找特定的照片，问我有没有曼珠沙华的照片，他家里的那朵死掉了。我回他您不是前几天才拍的一张曼珠沙华和女明星xxx吗，他说是的，那朵花被他儿子一泡尿浇死了。隔了几天我再回他说，还有最后一张，在第 50页，第三排，第四张，编号：张翠翠。我总是用姓名来命名一张照片，它能让我准确地想起名字背后的故事。
事情还没有结束，我把那次报团旅行拍的照片通通删掉，只留下两张，我把它们洗出来。一张是那朵绿色的菊花，它被我洗出来移栽到我的花园里。这里有我从世界各地拍到的植物。瞧，这朵荷兰郁金香，是我五年前路过阿姆斯特丹，从一个老妇人家墙角拍到的。看，这位大英博物馆的林道人，我问了他千百次，你是不是被活祭的。他抖擞一下自己残缺的躯体，用带着土味的英式英语说，是的主人。另一张便是姚明娜。我把她洗出来的时候，她还穿着那身藏服。我的花园和十层的地下室都快装不下它（他、她）们，我得出售一批。我这次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拍到她男朋友的照片，那样我就可以让他继续留在人世间。她背对着我，我命令她转过头来，微笑着，对她说：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