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似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的我还是那个朝气蓬勃的16岁少女,穿着粉白色绣花的洋裙子坐在院子里那个梨树下看书,茭白的梨花落在我的发梢。那个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也还是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在那场盛大的宴会角落,他说他叫陆怀安。
灯灭了,他说:“岁岁,对不起。”
我朝他跑去:“陆先生我找到你了。”
“陆先生你说二十左右的时候最是多情,如今我二十三岁了,而我依旧只爱你。”
“陆怀安,我来陪你死了。”
——————
初见
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的来得要早些,才是立春时节,庭院里的枯枝老树就冒出了些许嫩芽。
天气不冷,房内的林岁安却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林岁安从被子里露出半个头,就看到小翠从外面进来:“小姐快起来收拾吧,今天可是大少爷回国的日子。”
林岁安揉了揉头发,一脸不情愿地坐到镜子前,乖巧的让小翠给她装扮。林岁安小时候父母便去世了,寄养在林家,许是年纪小突然受到如此大的变故,刚来的时候便生了场大病,醒来忘了很多人和事。虽然是林家养女,林家对她却是极好的。林家哥哥离家五年之久,次次来信都会给林岁安寄着国外的新鲜玩意。
林家历经百年,早已是华国世家标志性的存在。林父是大学教授,门下学生无数,林夫人也是望族小姐,端庄大方,气质温婉如兰,常穿素雅却精致的衣裳,举止间流露出大家风范。这次哥哥回国,林家举办了这场接风宴,不止上海,几乎华国的名流世家都到了。不少人都想攀上这根清流高枝。
林岁安初次见陆怀安就是在这场盛大的宴席,财富与权利的交织,热闹的宴会大厅,灯火辉煌,舒适悠扬的音乐。随林母进入晚宴,林岁安一袭粉白色绣花洋裙,配着哥哥从法国带回来的钻石项链,端庄优雅,美得不可方物,最是青春洋溢。
林父正准备把哥哥和她介绍给各大世家,看着眼前的世家公子名媛们,林岁安实在难以应付,趁林父不注意,林岁安做了十六年来最荒唐的事,就是在林家最重要的宴会之夜跑了出来。
此刻,她正蹲在草丛中,屏着呼吸,躲过一波又一波下人们的寻找。
眼见着寻找的人影一一远去,林岁安这才得意洋洋地爬出来,谁知刚跳起来,就倒霉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眼前是一张朗朗如星、英俊得有点过分的脸——陆怀安。林岁安觉得自己真是逃生逃进了棺材盖里。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往回找补,陆怀安已经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副驾驶,微笑着看着她:“岁岁是要跑哪儿去?叫我好找,你哥哥也急坏了。”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发愣,好像是刚在哥哥身旁的陆先生。许是哥哥和他说了她的乳名,也没多想。
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人生得实在是太好,笑起来几乎能让人恍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只是他现在这么笑,她心里却只有一句话:完了,他真好看啊,我好喜欢。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陆怀安是上海鼎有名的世家嫡子,可那时林岁安并不知他是哥哥亦师亦友的交心好友。哥哥回国后,就总在家中瞧见陆怀安的身影,他同哥哥高谈阔论,有时父亲也会参与,一坐一聊便是一整天,也不知他们在秘密谋划什么。只是一直听哥哥喊他陆先生,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听不懂的局势评论。父亲常说陆怀安足够审时度势,能抓住一切能把握的资源,必定能成大才!
林岁安有时也同哥哥一样叫他陆先生。在林父面前,他都叫她林小姐,而若无他人在场,他都唤她岁岁。
天气好的时候,林岁安喜欢在梨树下看书或者画画。春日里的微风在朗朗晴日吹动着梨花,发出沙沙的响声,梨花随着风落在书上,和她的发间。身后的传来脚步踏在青石板的声音,林岁安转身望去,站在庭院中央的男子,身着暗色中山装,身材伟岸,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如兰芝玉树般,露出和善的微笑:“岁岁在读什么书,这么入神。”笑的时候眼睛微眯起来,瞳孔里好像满是星光。那星光一直照在林岁安的心头。
林岁安一直隐忍着喜欢他,从第一次见他就喜欢,她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最开始的喜欢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再后来林父和哥哥对他的赞赏,再后来每次见他,心跳得很快。
或许是见她发愣着不说话,陆怀安踏步向前,看了看她手中的诗集,上头写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霎时,一股无名的情绪涌上陆淮安的心头,他就就这样盯着这诗良久。再抬头对上的却是女孩炙热的眼光。
“先生觉得这诗如何。”
陆怀安怎不知她的心思,他抬头看了看被风吹动着的梨花沉默良久,最终说了句“荒谬”,便转身离开了,更像是落荒而逃。
此后,陆怀安依旧频繁造访,与哥哥畅谈,许是怕林岁安缠着他,总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或是时兴的胭脂,或是海外的怀表,有时也有些好看的衣裙,知道林岁安爱看书,带的最多的也是书籍,却总在扉页写着愿岁岁安宁。
林岁安自此后,却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直到五月端午借酒表白之后,不再矜持,一次次追求,或者说哀求,一次次被拒绝。
六月中旬,江南的夏天最是多雨。陆怀安约哥哥泛舟游湖,林岁安便缠着一起去了。
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旗袍,坐在靠着船头的竹棚内,看着雨打散在水面的涟漪被船桨晕开。陆怀安走进来为她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雾气重,担心着凉”迷茫的雾气在湖面上散开。哥哥却独自一人坐在那细雨里撑着青色的油纸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语气轻柔,“陆先生,我知你有远大的前程抱负,而我却偏想苦等。”她的声音细软像小猫低咛,直挠人心。
夏色深深,薄雨落幕。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岁岁,我大了你整整十岁,”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笑,仿佛嘲笑着自己的无奈,“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最是多情,你还不懂什么是爱。”以后你会知道的,我还不能爱你。这句他却舍不得说出口。
她非愚笨之人,他眼中爱意,见得分明。林岁安等着他沉默隐忍的爱意有一天能宣之于口。
回去路上,鲜少多言的哥哥对她说,“岁岁,陆先生大你许多,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怕耽误你,更怕你会后悔,亦不敢许你未来。”
“我知道的,我愿等他”
只时事难料,先到的是陆怀安前往苏州的一年调令。
离别那天,淋淋淅淅地下着小雨,陆怀安把一个精细银镯塞在林岁安的手心,“岁岁,等我的信。”来年春天,会回来见你。
陆先生说他会写信给我
陆怀安到苏州的第二月,林怀安和哥哥分别收到他的来信,他向她述说了近况说苏州终于不再阴雨连绵,寄于林岁安的诗集扉页仍写了端正的字迹:“愿岁岁安宁”。
十一月末,天气渐冷,开始有霜。陆怀安写来的第二封信封里夹着一张封了口的纸条:“等下次见面你再打开。”林岁安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和苏州的梧桐叶夹进他赠的诗集,那是他们的第二个约定。
除夕前夜,伴随着火红的对联和满院的鞭炮声,林岁安收到了陆怀安的信,祝她心想事成平安喜乐。包裹中寄来的暗粉色围巾,被她小心翼翼收好,爱不释手。哥哥路过看到林岁安戴上围巾喜不自胜的样子,吃味道:“交心的朋友我倒是一点没收到他的贺物。我年后去一趟苏州可带你一起去。”
冬去春来,林岁安数着日子,盼望着能与陆怀安在苏州相见,可国内的情形一日比一日艰险,北平被包围,状况岌岌可危,林父担心,并不让她和哥哥前往苏州。相见的日子一推再推,虽然陆怀安得知后,总在信中宽慰林岁安总有机会见面,说他会回来的。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战争全面爆发硝烟逐渐蔓延,林岁安好几次路过书房都瞧见父亲紧皱眉头看报纸,发出沉重的叹气声。这些日子哥哥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陆怀安寄给林岁安的信少了许多,给哥哥的信确是一封接一封。再后来哥哥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林岁安心头一紧。
她翻出此前那封信,信中却夹着一支梅花。她拿着信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最终昏睡过去。林母见此心疼不已。
吾念岁岁亲启
岁岁:
见字如唔,虽隔千里,思绪未断
不知觉,苏州又是一年冬,雪却甚少。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
如今国家危难,光明艰险。
五千年年泱泱山河苍翠欲滴。
吾辈亦不能坐视不顾。
待九州皆平,来日与汝盛世共赏。
书此,见庭中梅花甚好,折此一支。
愿岁岁安宁
十一月冬
陆怀安
陆怀安再也没来信
八月,腥风血雨笼罩着中华大地,林父林母商议着前去欧洲,院子里的蝉鸣一声一声叫得嘈杂,哥哥和林父大吵一架。
“敌未灭,何以为家?”哥哥说得气愤,离了家。
林父林母准备去欧洲,林岁安还是不愿离开,哥哥也准备去南京。父母最终也拗不过他们,翌日她将父母送上了前往欧洲的游轮。临别时,匆匆记下父母在国外的地址。哥哥说,陆怀安也下定决心投身救国革命。
林岁安最后一次给陆怀安写信是她搬进租界公寓的第二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但期待他能找到她,却再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她是如此地想念陆怀安,只要看着他送的怀表,都能红了眼眶。
八月中旬,上海沦陷。
最开始父亲和哥哥还和林岁安频繁联系,最后渐渐变成半年一年来一次消息,甚至几年。四季一轮一轮地转变,陆怀安离开的日子太久了,久到林岁安快记不清他的脸,记不清他说话的声音。久到第一份少女的心事渐渐褪色,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梧桐树叶落下,融入泥土消失不见。
国内战火连绵不断,无数人朝不保夕,哥哥次次来信就是叫她不要离开租界。她只能祈祷着哥哥平安无事,父母身体安康,祈祷着陆怀安能够活着找到她。而林父次次来信都是劝说她前往欧洲。
她却只道:“不见陆先生来信,我只当他未归。”他一定会回来的,陆先生和我约定好了。
陆先生你看看我
二十三岁,林岁安写下了她的第一本书。意外地广受好评,在好友给她举办的庆功宴上,她见到陆怀安了,带着一位与他同行的女子,他说是他的妻子。
林岁安是真的没想到,在苦尽甘来,终于找到他之后,他说他娶妻了,是能和他同行的人。疲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指甲狠狠陷入手心,林岁安看着陆怀安那张苍白冷淡的脸,勉强维持冷静,“你忘了?”
陆怀安抬头看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眸中有一丝丝歉疚和无情,时隔几年再见,他眉眼未变,只是多了些许沧桑。
“陆怀安,你混蛋!”
“嗯。”
有点可笑。
心脏已经负荷到一定程度,林岁安苦苦找了他几年,在林岁安最后要放弃的时候,他回来了,说他娶妻了,可笑不可笑。林岁安愣了片刻,瞬间崩溃,她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陆先生你说二十左右的时候最是多情,如今我二十三岁了,而我依旧只爱你。”她的眼圈泛红,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流露下来,显得伤心欲绝,令人心生怜悯。
“陆先生你看看我。”
陆怀安捧着林岁安的脸,替她抹去眼泪,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木质香气,眼神柔和得如同一片深海。“岁岁对不起。”林岁安摘下自己手上的银镯,狠狠地扔向他。
银镯在空中划出冰冷的抛物线,落向他身后半推开的窗户,消失不见。他平静坐着,毫无波动。
而她这次离开,没有再回头。
那天的雪很大,林岁安满腔的欢喜都仿佛被这场雪给冻上了似的。一颗心被人紧紧握住,然后坚决地掏出,扔在了冰天雪地里。
哭了许久,林岁安最终还是踏上了前往欧洲的游轮。望着涌向远国的海水,下一秒似是要将她吞没。
为了适应欧洲的生活,林岁安学起了晦涩难懂的法文,陆陆续续读更多的书,也写几本不错的书,也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也还是忘不了陆怀安。
岁岁,我想同你岁岁年年
时光如水流逝,抗战胜利的消息随着哥哥的家书传来,万幸,她的家人都还活着。再一次踏上回国的旅程,太多年不见,哥哥在漫长的苦难中生出了白发,只跛了脚。而林父林母也已老了许多,一家人最终团聚,泪流满面。林岁安已知在这乱世已是最好的结局,但心中仍有遗憾,可能是因为那几年烟雨中的长梦。
晚饭时,哥哥聊起了陆怀安,多年间两人也一直未有见面,偶有通信诉说近况,但最后也断了联系,最近听说他那些年一直卧底在敌人那处,从未娶妻,平安与否尚未知。林父说,“陆先生,实乃英雄。”林岁安听得慌了神,她浑浑噩噩说出不出一句话,片刻离了席。
哥哥找到她,“岁岁,如今国泰民安,你可以去寻他了。”林岁安只沉默不语,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她的手却在袖子里打颤,掌心被冷汗浸湿,指甲渐渐入掐掌心。
一周后,林岁安只身前往苏州,她和哥哥说想去看一位很久很久没见的旧友。
哥哥自然知道她是去找陆怀安。苏州的青砖黛瓦,小桥流水,烟雨迷蒙还一如信中所写模样,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看了陆怀安信中的描述,却如此让她魂牵梦萦。
历尽波折,她找到了信中所写的地址,推开院子的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似是很久无人修缮,但院里的梨树却长的那样茂盛。
正疑惑间,身后有人推门进来。
“您是……林小姐吗?”
“我是,您是?”面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老旧但得体的水蓝色中山装,他手中攥着一把旧扫帚。
老人让林岁安等一等,将扫帚搁置就急忙进了里屋。等回来时,拿着一封泛黄的信纸,和一个雕花木盒。
老人说,他原是陆府的管家,陆家大少爷离家时托他来照拂这个院子中的梨树。并将这些东西交给一个年轻的林姓女子。
林岁安接过信,展开,陆怀安端正遒劲有力的笔迹映入眼中。
吾念岁岁亲启
岁岁: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吾爱汝,亦不能言。
实在此去生死未卜。
若吾未回,皆是死别。
若今生,若吾先死矣。
望汝不念挂。
吾不舍汝,来世,良缘不尽。
汝安亦是吾心之所以向。
言不尽思,书不尽意,愿来世只为汝一人做诗。
愿岁岁安宁
1945年六月夏
陆怀安
林岁安微颤着视线,在记忆中拼凑出陆怀安写着字时的模样。她哑声无话。
陆怀安我找到你了
不知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她拿着信循着记忆中陆淮安中所说过的点点滴滴,想一点一点地走过他走过的路,搜寻他存在过的印记。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不知过了多少年,那些信件已经糊得看不清了。她也终于梦醒。
最后再见已是大雪纷飞,而她满头青丝已成华发,拄仗蹒跚于他的墓碑前。
林岁安看着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男人依然成熟英俊,眼眸也重归最初的温柔。身边人来人往,最后有人停在她身旁,声音沉哑,“这是怀安留下来的,他本意是让我将这和手镯随他下葬,可我自作主张,想交由你处理。”
红色丝绒布袋,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的银镯。
是她曾经扔掉的那个。林岁安怔怔看着,他顿顿神,继续说道“怀安遭遇暗杀,我找到他时,他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手镯。乱世,他不敢轻易许你未来,你于他,心之所系,国家于他,不可弃之,他早已决定舍身取义。”
林岁安麻木地听着,轻轻将手镯拿起来,看到手镯内不知什么时候刻上了一行字:岁岁我想同你岁岁年年。
眼睫忽然颤抖得厉害,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他刻这句时一定斟酌了许久,明明有许多直白的说法,他却只说岁岁年年。
雪光夺目,天地冰凉。
手镯上的每个字,都如同利刃剜心。
她擦拭着墓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停流淌,心头猛地一痛,来势汹汹,几乎要教她窒息。喉咙一禁,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陆怀安我来陪你了
林岁安在次年春天,自杀在租界的公寓里,享年45岁。她隔断了自己的大动脉,流血过多身亡。她死的时候很干净,躺在浴缸里,神态安详,看起来很安宁。客厅小桌上还插着花,留了张纸条
“陆怀安,我找到你了。我来陪你了,如今国泰民安,盛世如愿。”
林岁安的葬礼很简单,按她的要求,好友将她的骨灰葬在了苏州山坡很高的位置,能望到万家灯火和风醺暖,鲜花浪漫,正是江南的大好时光。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山坡侧的夹缝里,有一树梨花,不高。许是才长出来,细细的枝丫却开出了许多花,梨花在风中摇摇晃晃,始终没有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