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后,申学斌和李菊秋轮换着睡了一小会,好在袁皋屋的人一直没来,这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的度过。
申学斌被人唤醒时已经快八点了,洗漱后走出屋来,天空中一轮赤日流火烁金,一大早就迫不及待的逞威施虐,炙热的光线射得人的肌肤隐隐生痛。
走到正伢子屋前,发现他的死娘已经被放进了棺材,几个师公在棺材边坐着,一边击鼓鸣罄,一边吚吚哑哑咏唱,煞有其事做着水陆道场。其他的人在申福秋和申学斌父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忙碌着,素帐白幡,松门竹柱,一派丧家应有的哀凄肃穆的气氛四处弥漫。禾坪和屋子里摆开了很多的桌凳,李菊秋和仇民学的老婆正在桌子上摆放碗筷,为死者送行的丧宴就将开始。
正伢子和几个姐妹在他们母亲的卧房哭泣,无非是些“娘哎,你为什么这么狠心的离开我们啊,你叫我们今后怎么办啊。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想你啊。……”
正伢子的大姐打着号子,拖长音节的嚎哭,将她母亲一生受过的苦痛一一诉说,听者无不动容,感觉出一个农村女人的艰难和不易。有人劝说她人死不能复生应节哀顺变,几个老女人则说哭得好,哭得呱呱叫,通过她的哭诉,让人知道她母亲没白来人世一遭,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个人从生到死即便默默无闻、平平淡淡,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隐过扬功,在活着的人心中刻碑立传,善莫大焉。听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些来赶出殡饭的。申学斌在人群里走着,给别人发烟,此时他背了个黑色的人造革的挎包,倒是很像那么回事。
袁皋屋的人在快要吃饭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来了,一长溜二十来个壮年汉子甩臂跺脚的走着,啪啪的声音引得山峰回应。他们脚底生风扬尘,远远看去就如一条土龙盘旋脚底。不知谁喊了一声“打人命的来了!”
农村里一旦发生女人寻短见送了命的,女人娘家人就会去找女人丈夫的麻烦,所谓找麻烦,不外是痛打男人一顿出气,并为女人娘家获取一定的赔偿。早两年北昌屋吊颈死了个女的,她娘家人生生的打断了男人一条腿,并将男人所有的家什全部砸光,连屋顶的瓦片都全部掀尽。人死是大事,娘家人要出气无可厚非,“打人命”是家务事,连亲戚都不能插手,旁人更是不可打野石头。乡规陋俗有着深远的社会基础和悠久的历史传统,其在惩恶扬善、广教化厚风俗方面确实发挥过一定的作用,但其中亦有许多糟粕,古人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切从自我出发,完全不顾忌他人。“打人命”就是这种思想引导下的荒唐举措,在解放前大行其道。
在旧社会,女子地位低下,嫁人后为夫家当牛做马不说,挨打挨骂更是家常便饭,有的女子性情刚烈,不堪受辱便寻了短见。“打人命”的乡规其实是对男人的一种震慑,使之不敢对女人做得太过,否则便要承受女家的报复和怒火。“打人命”是女人心中的支撑,是绝望中的希望,是弱小者的倚仗,是反抗者的勇气。
袁皋屋的人正走过庵堂四方大丘的田埂,踏上了翻身新塘的塘堤 ,他们其势汹汹,杀气腾腾,咄咄逼人。
曹冲只是一个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子,男女老少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袁皋屋的人以给死者伸冤报仇之名行恃强凌弱之实,他们胜券在握自然盛气凌人,二十个青壮对付十多个老弱,赢得不要太轻松,他们感觉完全是杀鸡用了牛刀,硬石头砸向薄鸡蛋,实在胜之不武。
翻身新塘靠近朱健生这边的塘角上有十来棵楠竹,一棵板栗树,一棵苦楝树,形成一片绿荫,板栗树和苦楝树尽都枝繁叶茂,蓬蓬如盖,顽童躲猫猫藏身其间,从未被发现过。早晨的阳光照在树叶上,折射出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光茫,风摇叶动,窸窸窣窣声如天籁。一个白衫白裤白发的老者拨枝拂叶从苦楝树上一跃而下,他扎了个马步,左手握拳前冲,右手竖掌于胸,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正是申学斌的师傅,黑虎拳宗师李志衡大爷。
袁皋屋的年轻人不知道李志衡大爷的身份,八十年代功夫只是传说中的物事,一个花甲老人如何放在他们眼中?领头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皱眉瞪眼,口中凶横的叫:“好狗不挡道!你摆个‘饿狗吃屎'的架子想吓唬哪个?今天老子们有备而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你识趣点赶紧让开,惹老子生气连你一块收拾!”
李志衡大爷“嘎嘎”笑了两声道:“老虎不发威被人当病猫,收拾我?你们来试试?!一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鼠子,怕是连亏字都不会写哦!”
那人不再多话,上前往李志衡大爷肩头推去,想把这个拦路的糟老头一掌推开。李志衡不动如山,任掌击中肩头,目光中尽是讥讽。“哎嘿!你还蛮厉害吗!老子不信你的狠!”那人改推为抓,双手扣住李志衡肩胛骨往一侧摔去。李志衡身子半转,马步变成虚步,左手绵软如藤搭住那人双手,“顺手牵羊”借力打力将汉子摔了个“狗啃泥”。那人待要挣扎站起,李志衡背后跑来一个少年,飞起一脚将之踹下池塘。那人翻滚着落下池塘,连喝了几口浊水,狼狈不堪。待要爬上时,池壁湿滑,爬一步退两步反而越爬越往下了。池塘里的水这些天被抽向稻田,业已半干,但几年没有清理,池底淤泥过膝,那人越陷越深,最后被淤泥掩住腹部,挣扎不得,也不知淤泥到底有多深,直吓得大声惨呼,连叫救命。其他人不知虚实,也不敢下塘救人,见曹冲人无论老小都如此凶残,不免手软脚跪,心中生了惧意。
李志衡看到自己的徒弟前来助阵,心中顿感温暖,嘴角抽了一下说:“斌伢子,敢不敢随师傅一起冲锋?”
“有么不敢的?一群土鸡瓦狗而矣!”申学斌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越过师傅就要往前冲,李志衡却一把抓住申学斌拉向身后说:“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还不用你打前锋,你跟在身后把阵就是!看老头子如何收拾袁皋屋这帮杂种!”
李志衡大步前行,将一二十个袁杲屋的青壮视同无物。塘堤宽不过两尺,一边是塘一边是高坎,李志衡面对的最多只有两人,他拳击肘撞,膝顶足踢,眼前没有一合之敌,半分钟不到,掉进池塘和先前那个人做伴的多了四个,摔下高坎下稻田的三个,袁皋屋的好汉们几分钟的时间便三成去了一成,剩下的那些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愿丢了袁皋屋人的面子,个个悍不畏死奋勇冲上,无奈技不如人,在李志衡手下又多了几个败将。
李志衡一路冲锋,此时已经将袁皋屋的人逐离塘堤,来到了四方大丘的田埂上,那些人便跳进稻田,意图围攻李志衡,而此时李志衡的儿子李若鲁、侄子李菊秋,朱健生的弟弟朱跃生,妹夫申福秋,以及北昌屋,长冲坪的几十个男人拿着各种武器冲了过来,人数比袁皋屋的多了几倍,袁皋屋的哪里还有斗志?此时只怨爷娘少生了一条腿,四散奔逃而去,走时连句狠话都不敢说。
吃饭时人们纷纷议论李志衡的神武,说着他父亲李亿佰的过往。那些陈年旧事让老人们缅怀,让青年人向往。李亿佰是解放前宝庆府五十六都的都督,和土匪厮杀了几十年,最后被陈贯中用计抓住,执刑时五马分尸也奈何不得李的一身硬功夫,最后陈用一烧红的鼎锅套在李头上,使之不能行功运气,才将李分尸,这便是所谓的“五马分尸戴顶子”,是古代侩子手处决那些武功绝顶的高人发明的酷刑。李志衡酒至半酣,被人怂恿显了下功夫,他单手握住一条桌腿,将桌子及桌上的菜稳稳举起,桌子是那种沉重的柞木做成的大高桌,连菜起码有近百斤。
饭后太阳越发炙热,剥皮的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八个抬棺的汉子正在棺材旁忙碌着,棺上压一根大抬杠,棺下绑两根小杠,用绳索和大抬扛系牢。大抬杠前后又担一横木,横木两端再支两根抬杠,一个棺材要用八人抬着走。棺材一般有两百多斤左右,加一个死人也就三百斤来斤,八人分担重量,每个人才承重三四十斤,这于一个壮劳力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八人抬棺更象种仪式而不是需要。可要是这么理解就大错特错,抬过棺的都知道,平地上站立不动,肩上的重量还真不乍个,一旦行走,肩上的重量便忽重忽轻,重的时候有一两百斤,轻的时候宛如鸿毛,这其实是八个人不能做倒完美配合,使棺材的重量无法做到平均分担,前后左右的起伏让各人受力不能均匀。
棺材板已经钉了钉子,可仍然有种臭味溢出,苍绳嗡嗡叫着在棺边流连不去。正伢子和几个姐妹跪在棺前哭泣,演绎着什么叫没妈的孩子。此时他们的母亲还在面前,虽然一棺相隔,毕竟在视线里,等到下葬之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才会彻底的击垮他们。那是种撕心裂肺的痛、万籁俱灰的寂灭感 ,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申学斌望了眼正伢子,这个一同长大的发小、损友,心中的凄楚油然而生,走的到正伢子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却什么也没有说,正伢子专转头看着申学斌,一张原本干瘦的脸满布凄苦憔悴,他泪声道:“老斌,啊……我娘死个哩,我冇得娘了啊……”
“有么子办法呢?想开点吧……”申学斌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很是艰难的地说。
铙钹鼓点铿锵,唢呐呜咽,哭声震天。“起棺”随着某人一声号子,出殡开始。
正伢子头戴白冠,身穿孝衣,手捧哭丧棒站在送葬的队伍中,一张脸完全被泪水鼻涕糊满。他一姐两妹被亲属搀扶,个个哭得声竭力嘶。朱健生抚棺而行,口中絮絮叨叨,无非是要他的死鬼女人放心而去,几个儿女他会好好照顾之类的碎碎念。他走不了几步便被他母亲拉走,尚和一娘觉得儿子送死鬼媳妇面子不好看,乡下规矩男人不能送死妻,因为不吉利。
朱健生才离棺木,抬棺的汉子脚步一凝,各自肩膀沉落 ,八个汉子人人双手抓紧抬扛,身子东倒西歪,有人喊道:“出'蔡老姨'(鬼的别称,抬柩时不能说鬼)了,怎么一下子这么重了!”
正伢子被福秋按倒跪地,连连磕头不止,福秋铁青着脸对棺木说道:“你想开点,莫耍把戏了,有什么未了心事你托梦给健生就是,要是再折腾,老子一把火烧了你!”
明晃晃的天一下子阴气森森,一股农药味从棺材处开始弥漫,道边刮起怪风,呜咽如人泣。正伢子的姐妹哭泣越加惨烈,哭声中却透着份迷惘。棺木顶绑着的一只驱邪的公鸡忽然咯咯大叫着挣脱绑绳,扑腾着翅膀飞向池塘。师公上前向棺木撒了把纸钱,口中诵念着别人不懂的咒语,复又举起把木剑在空中胡乱划动,口中换成人言:“……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咄——叱……”
可能太上老君外出访友未归,师公的作法不起卵用,八个抬棺汉子脸色板红,颈上青筋凸露,目现恐怖之色,看那样子恨不得丢了抬杠逃离。李菊秋推了申学斌一下说:“发呆干么?还不去发烟?!”
申学斌横了他眼说:“你怎么不去?!”突然发生的怪异事件,空中浓烈的农药味使他寒毛直立,双足打跪,心中害怕得不行。
抬棺的人每逢上坡过坎,主家怕他们耍奸偷滑,弄出些小把戏,都会让发烟的一包包的往他们口袋塞烟,贿赂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申学斌鼓足勇气,从挎包里摸出烟一包包的烟往抬棺的人口袋里塞,越近棺木,农药味越大,他似乎听到了棺材里咔嚓作响,象有人用手指抓撕棺材板……
回头时看到尚和一娘蹒跚走来,口里唠叨着死鬼的名字哭道:“……哎……你莫弄怪了,我哩知道你心里的冤屈,你是不想死的啊,可阎王爷注定你只有这么长的阳寿,哪个留得住哟……你崽女你放心呵,健生不会不管的哦,他不管还有我这把老骨头撒,你放一百个心,正伢子会给他讨婆娘的,芳妹子芬妹子红妹子也一定风风光光的把她们嫁了,她们哪个要是受半点委屈,你来掐死我!我没得二话!……”
“轻了,轻多了,尚和一娘的话有用呢!”抬棺的汉子说。
“起——”
“行——”
有人拖着长音打着号子,本已停息的响器重新敲打起来,唢呐声如泣如诉的吹着,正伢子和他姐妹的嚎哭己经变成抽泣,送葬的队伍逶迤着往乱葬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