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朋友离职了。终于离职了,她跟我说了四年。从四年前,我还在英国时,她就开始跟我抱怨,不喜欢天天与图纸打交道,不喜欢每天都在画机械的结构图。然后后来变成,不喜欢整天闷闷地,想要与人打交道,考虑要不要去做销售。再后来变成,不想天天坐着,颈椎不好了,身体也会变得臃肿。嗯。每一次她都有不同的理由,来对抗自己眼下的生活。她讨厌自己的现状,她对我抗议,她羡慕别人的闲适,嫉妒别人的高薪。一切她都羡慕。
而这四年,我先是在英国工作,后来发现工资的增长速度赶不上英镑兑人民币的贬值速度,便回国工作;在创业项目上拼搏奋斗,流过泪伤过心,又从头再来;治愈了内心的伤痛,找回了曾经拼搏的自己,我又开启了斗志昂扬、勇往直前的进取模式。这一切的发生,都伴随着她对工作的各种否定,一再否定。我会鼓励,会开导,会帮忙,我们会说,至少这份工作还是很轻松,至少你在这已经根基稳定,你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男人,结了婚生了小孩,一切就都安定下来了,你就不会再对工作有这么多的怨念的,再坚持坚持吧。
嗯,坚持。说得冠冕堂皇是在坚持,可是坚持的是什么呢?如果坚持的是痛苦、是不甘、是压抑、是迷茫,这不是坚持,是忍耐。我们会听到许许多多这样的劝导,仿佛只要熬过今天,明天便会光明,只要捱过眼前,未来自会给你期许。然而,事实并不如此。你不喜欢的,熬过今晚,明天起床时,它还是固执地悬挂在你的心头,压抑着你的激情,刺激着你的神经,让你心生懊恼,又得再面对一天,这操蛋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不喜欢的,丝毫没有得到任何改变,而你以往喜欢的,也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消磨中失去了乐趣。你看不见自己的笑颜,望不到自己内心深处曾经那么火热地燃烧,听不见脑海深处迟迟不减的呐喊。你抱怨,你倾诉,你牢骚满腹,你心事重重,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你。他们听你说完,他们和你一起骂不合理的地方;他们安慰你,说再忍忍吧。他们鼓励你,要不就走吧。
你听到他们的或去或留的分析,你的内心一阵阵波澜。你渴望波澜壮阔,你也恐惧暗潮汹涌;你憎恨一成不变,却也恐惧前路茫茫;你对现状牢骚满腹,也对未来患得患失。你刚坐下来,又一阵心神不宁;你便站起来,在房间没走几步,你又焦躁不安;你想拿起单词书来背背,可是没背几个,你又走神了;你拿起书本,看了两行,又想起那个烦闷的办公室;你抽了两张纸去到洗手间,蹲在那里,你又想起了自己的脊椎疼…简直无所适从,手无足措!明明只有你一个人的空间,你却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你的内心,挂着一个比天大的问号,你到底要何去何从?你的内心挣扎拧巴,你的情绪起伏未定。干什么都无法专注,你已经被这个抉择bug得没完没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醒也不是。大概没有什么比这种心情更折磨人的吧?你不住地击打自己的内心,不住地叩问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做一只快乐的猪不行吗?再忍忍到底行不行?
你崩溃了。你精疲力尽。你无处可逃。这是一场对自己的追杀大逃亡。你逃得了所有人的追逐,逃不过自己心灵的鞭笞。你一再向自己提问,一再搅乱想要安定的自己,你不放过自己,不能饶恕自己。寝食难安,终于整垮了自己。你看着镜中形容枯槁、面目全非的自己,你愕然,你惊呆,你究竟是犯了何罪,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不成人形?!
穷则思变。你终于不堪忍受如此分裂的自己。在这样下去,你势必消亡。选择在眼前,你却迈不开腿。迈开的腿悬在空中,消耗了你全部的能量和精力。你像一个断臂的先生,像一位独腿的老人,颤颤巍巍,蹒跚趔趄,却终究停在原点。不能再这样了!你听自己大吼一声,吓坏了奄奄一息的心脏,却好像给了它力量。你看它慢慢回归平静,慢慢获得血色,慢慢又充满活力。
你终于决定,忍忍不是生活的尽头。忍忍不会有尽头,除非你能保证永远这样忍下去。可是你没法保证,你忍了四年,结果把自己折磨得憔悴不堪。你终于开始想想,是不是应该找下一个出口。
你很速度。一个月的时间,你就报名了瑜伽教练班。既然工科专业不是你的所求,既然以后不想再天天与图纸机械为伴,你扔得很干脆。瑜伽修身养心,你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人生走到数控工作岗位这一步,算是是前一个阶段的终结注脚。而现在,你决定全部抛弃,从头开始。你开始认真地练瑜伽,开始每个周末早出晚归,在瑜伽馆一呆就是一整天。平常周末也坚持练习。
你曾经抱怨自己不会与人打交道,所以想过要去做销售。可是在瑜伽馆里,你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弱项。你沉浸其中,努力地跟上老师做一个又一个有挑战的姿势,休息时你很自如地与其他学员交流心得。你的内心安宁而丰富。你并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瑜伽导师,可是你就是这么的宁静,这么地安然。你坚持着,坚持往这个新的方向努力,不问报酬。
你学了半年,终于来到了考试的时候。你等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终于轮到你了。你认真地把以前学过的姿势一个一个地用你仍然不是特别柔韧的身体表达出来,你慢慢地,慢慢蜷曲、伸展自己的身体和四肢,像是在完成一副精致的艺术画。你不知道是否会通过,实际上你也并不在乎是否会通过。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你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够了。你虔诚得仿佛像一位资深的宗教徒,淡雅无求,却又四散光芒。你通过了,虽然不是最佳的成绩,你也欣喜不已。你终于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接下来,你开始提交离职。这个你想了四年的举措,这一次,你终于勇敢地走到领导的办公室,亲口对他说了出来。这个当初招聘你的领导,肯定深谙你的软弱和顺从,他安抚你却又威胁你,希望你能收回申请。若在以前,你定是唯唯诺诺地表示会再考虑考虑。可是今天,你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心头缓慢地升起。你安静地听他或疾或徐地启动他的嘴唇和下巴,却丝毫没有听进去他说的一个字。你只等他说完,便用你淡淡的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谢谢,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你听得见空气中凝固的声音。这位骄傲的领导,他似乎对你充满了怨恨,没想到你看起来如此柔弱,今日却可以这样与他抗衡。你退了出来,却没有丝毫恐惧。
离职的程序突然变得繁冗,你知道是那位领导暗中使坏。甚至在一次团队羽毛球赛,他又借机对你洗脑,企图让你改变主意留下来。在他的眼里,你一直是乖巧听话可驯服的存在。还记得你上一次提离职,被他软磨硬泡加薪500给挡回来了吗?可是这一次,你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有点气急败坏,也不管在场的其他同事,可是你竟然有勇气对他反驳了。你尽管看起来弱小,却内在力量强大。这让他大吃一惊。
你终于离职了。也相当于失业了。在这样的年龄,在你此前几年都在计划应该结婚生子安享家庭的年龄,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可是你竟然丝毫不害怕。你去瑜伽馆做实习,要实习期满可能才能真正当导师。你不知道会需要几个月,可是你就是这么坚定地从前公司搬离了出来,搬进了瑜伽馆旁边的房子。
你之前的犹豫、纠结、迷茫,仿佛都烟消云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按理说,之前有固定收入、有稳定工作,现在没有收入、前景待定,应该会更加忐忑,可奇怪的是,你内心一团宁静,像是怀抱着夏日的一朵白云,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白云,温暖、舒适、丝绒般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