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许翔刚下车，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来到岔路口。

青砖瓦房早被一排排三层小洋房取代。

宽阔柏油马路，蜿蜒伸向远方，隐于群山间。

有群孩子正在路边打闹。

他上前询问，郑老二家怎么走。

“你是谁呀，为什么找我爸爸？”

这就是郑老二的孩子么？

不知为何，眼前此情此景，他很自然就想起儿时背的一首诗。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当时只道寻常，谁知数十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郑小虎领着许翔，顺着小洋房往前走，数到第六幢时停下，扯着嗓子喊：“爸，有人找！”

许翔蹲下身，掏了掏衣兜，翻出一块巧克力，递给郑小虎：“谢谢你！”

“不客气，有事儿我罩你！”

郑小虎奶声奶气，接过巧克力，一溜烟跑回去找小伙伴。

这脾气，跟他爹当年一模一样。

半晌，门开了。

临行前，许翔曾设想过无数种二人重逢的场景。

毕竟多年没见，郑老二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许翔一眼就认出来人是郑老二。

个子高高大大，穿身松垮T恤运动裤，系着围腰，站在门里乍一见到来客，下一秒转身就走，只传来他略带激动的声音：“媳妇儿，我再去买点菜，我兄弟来了！”

许翔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几十秒后，郑老二从厨房折回来，一拳打在许翔右肩，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前儿个才和老三讲，你要是去看了他都不看我，可就没意思了！走走走，买菜去！”

许翔瞬间轻松许多。

坐在郑老二摩托车后面，初秋的风并不强烈，空气中渗着淡淡桂花香。

许多年前，许翔还是孩童时，也曾闻到过这样熟悉的桂花香。

一晃眼，都四十多年过去了。

“等会儿给你来道炝锅鱼，再来件啤酒，今儿个不醉不归啊！”郑老二絮絮叨叨，接着给他介绍沿途风景。

以前那儿有所小学，现在是村活动室，他媳妇儿有空就去那里敲大鼓。

拐角那户陈家，没错，最早只有一间房那家，后来他家子女在城里找了大钱，回来翻修成了小别墅，光看着外立面就觉得气派。

……

回程，许翔已经掌握完村里的最新动态。

郑老二媳妇是个瘦小精干的女人。

当年他们结婚时，还是许翔当的伴郎。

席间，几人围坐一堂，把酒言欢。

回首往昔，郑老二大婚那一幕，都是十多年前了。

饭毕，老二媳妇又单独弄了几道下酒菜，收拾好厨房，去隔壁邻居家打麻将了。

本来老二媳妇想着怎么也得招待好许翔，被老二支走了。

“哥两个叙叙旧，你玩你玩的，不用管我们！”

屋里就只剩下郑老二和许翔。

屋里少了人，一下子安静不少。

郑老二一如当年，劝许翔多喝点。

许翔喝完一瓶，就没再喝了，“胃受不了，你也少喝点。”

似乎没想到许翔主动提起这茬儿，郑老二开啤酒的手一顿，讪讪放下，憨笑道：“嗨，瞧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想想咱都好些年没见，一直忙……”

“忙点好啊，不像我现在……”

郑老二见许翔神情落寞，赶紧岔开话题，问他去老三那里，得没得见到老三新女友，人咋样？

双方保留着几分默契，对那个话题闭口不谈。

【二】

席间，许翔手机一直响。

他看了来电信息，没接。

对方一直打。

“是嫂子吧？”见许翔点点头，郑老二接着道：“你接呗，刚好我去厨房再拍盘黄瓜。”

许翔心里感激郑老二给他保留的体面，犹豫再三，接通电话：“不是说好了，咱们离婚，房子车子都归你……”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总得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婚吧？”

“书荟，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许翔嗓子哑了几分，捂住手机深呼吸，生怕对方听出异常。

“你外头有人了？”

“怎么可能！”

“你欠高利贷了？”

“更不可能！”

……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

上周，许翔回到家，莫名其妙给妻子李书荟提出离婚，并表示他愿意净身出户。

没等妻子表示同不同意，许翔就消失了。

单位不去。

家不回。

电话不接。

李书荟没法，给他发微信，说如果他再不回信息，她就报警，报人口失踪。

许翔知道自己这样不告而别，很不负责。

可他此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儿。

最后回了句，他出去走走，回来就把婚离了，让妻子趁还年轻，再找一个。

挂了电话，郑老二也从厨房走出来，端了盘拍黄瓜。

“你没告诉嫂子？”

事已至此，许翔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老二应该是听周老三说的。

上一站，他刚拜别周老三。

他本来想看过郑老二，就准备找个安静、风景好点的海边，结束这一生。

遗嘱早就留好了。

他是孤儿。

除了妻儿，心里还惦记的，也就这两个发小。

“她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没包袱，以后还能改嫁。”

“你还是那样，什么都替别人想好了，可你问过他们愿不愿意没？”

这话，一下问倒了许翔。

他自己打开啤酒，一杯又一杯喝着。

郑老二本来想拦，到底忍住了，他知道好友心里有多苦，还愿意借酒消愁，就说明心里还有念想，是好事。

许翔醒来时，已是大中午，太阳从窗户照进来，暖烘烘的。

他有些头疼，回忆着昨晚的事。

后半夜，他似乎喝多了，打了个电话。

电话？

他回看通话记录。

坏了，最后一通电话是给妻子的。

他赶紧起身，简单洗漱完，就要给郑老二道别。

“走啥呀，今儿个中秋，怎么也得过了节再走！”

郑老二甚至让自家儿子缠住许翔，让儿子带许伯伯出去转转。

“许伯伯，走，我带你去秘密基地！”

陪着郑小虎在外面玩了一天。

在村里小卖部买了两听可乐、两袋辣条，二人坐在路边田坎上，面对着农田、群山连绵。

“许伯伯，我爸说你家有个小妹妹，什么时候能带来和我玩呀？”

孩子嘛，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了。

许翔心头刺痛，不知道怎么回，慌忙打开可乐，灌了一大口。

郑小虎也跟着喝起可乐，再吃几口辣条，话题就这么给岔开。

许翔望着郑小虎，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

近来，他无数次在想，如果当时没有去体检，该多好。

他自问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为什么偏偏自己得了癌症？

得了癌症，后续治疗意味着一大笔开支。

而且就算治疗，也不一定能完全治好。

他们家条件本来就不是很好，刚还完房贷，他已经筋疲力尽，再没有力气，去赚钱给自己治病。

还不如早早了结，和妻子离婚，她以后还能再找。

他是孤儿。

这辈子能活到这岁数。

真的。

不骗人。

他觉得赚到了。

【三】

回去已经能看到金黄圆月升起，挂在远处两山间，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

今儿的晚饭比昨天还丰盛，桌上摆了六副碗筷，看来还有人来。

正想着，有人敲门。

郑老二和媳妇还在厨房忙着，先是叫郑小虎去开门，郑小虎开了门，没人，走了出去，没一会儿跑回来，神神秘秘拉着许翔：“许伯伯，送你个礼物。”

礼物？

许翔以为是小孩子心血来潮，配合着自己闭上眼，在郑小虎的牵引下，走出门，来到院子里。

“许伯伯，睁眼了！”

许翔并不抱期待，睁开眼，见到了意外之人。

妻子和女儿就站在他面前。

女儿手里捧着一个碗，笑着朝他走来：“爸爸，呐，最圆的月亮送给你！”

许翔接过碗，一轮圆月正映在碗中清水中。

他抬头望向妻子。

对方没说话，只静静回望他。

这是当年，他们刚恋爱时，他送给妻子的月亮。

“你们咋来了？”

女儿已经被郑小虎拉着进了屋，回头一看，郑老二和他媳妇也站在门口，欣慰地看着眼前这幕。

“有病就去治，别整这出没用的，下次再敢离家出走，我非打断你的腿！”妻子凶神恶煞靠近，结结实实在他胸膛来了一拳，见他吃痛闷哼一声，声音柔了几分：“我饿了。”

许翔回过神，赶紧拉着妻子进屋，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她，蔫在旁边不敢言语。

郑老二给了他个“你也有今天”的眼神，招呼着大家入座、吃饭。

吃过饭，郑老二本来要留许翔一家住，李书荟先开口：“下次一定来好好玩一玩，后天我预约了个专家号，带你许哥再好好检查检查。”

这理由自然不好再留。

站在小轿车前，许翔下意识找媳妇要车钥匙。

“我们来接你回家，你就老老实实坐副驾驶吧！”

“那个，媳妇，我绝对不是不信你的技术，主要是怕你太累……”

李书荟白了他一眼，坐进主驾驶室。

许翔只能老老实实坐进副驾驶室，妻子过来给他系安全带，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下次不准再丢下我们娘俩！”

许翔一下子脑子清醒了。

是啊。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一时关心则乱，闹这么出笑话。

汽车行驶在回家途中。

车窗外。

月亮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