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希望之塔
暮色沉沉,不安份的海水在浓雾里翻腾。这是一片庞大的海域,即便身处一百米高空,我仍然无法看到它的边际。夜里,海浪会送来哭声,也会有笑声,还有隐约的怒吼和此起彼伏的呼吸。
我是一只灯塔,人们也叫我希望之塔。我所处的地方,叫人海。海里的人都曾经见过我,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光明或是黑暗,幸福或是苦难,孩子们的眼神都是清澈且充斥着向往,那时候的他们,抬头就能看见希望之塔。
然而当他们渐渐长大,开始衍生忧愁,痛苦和贪婪等各种负面情绪,或者是生出膨胀的欲望时,他们的眼睛会被灰色的雾气蒙蔽,心中会失去灯塔的指引,也会渐渐忘了曾经看到过光明。但是,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四周都是昏黄的色彩,人们的眼睛和心灵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个灰暗的世界,习惯了人海里的浮浮沉沉。
我对人类一直保持着好奇,他们总会做出一些让我特别奇怪的行为。比如,他们沉迷于伤害自己的方式,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会持续吞吐一些烟雾,然后把有毒的气体在体内。我曾误以为他们是超脱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当身体出现不好的信号的时候,他们又吓得要死,停止吞云吐雾,还大把大把地向身体里塞药丸。多么奇怪!人类一边伤害自己,一边抢救自己。
而且他们可能普遍记性不大好。他们反反复复地犯同样的错误。比如有些人因会有些会持续地向赌场扔钱。我看见一个因为男友暴力一次次分手的女孩又一次次和好,每哭一次,她眼中的光亮就会暗淡一些,直到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光。见过的人多了,我也就习惯了。习惯,是所有生物为适应生存,不得不接受的自我催眠。
2.小末
因为无聊,在人海,我每天都会关注很多人,总有一些人,经历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生活。这些年,我特别关注到一个叫小末的男孩。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眼中的光芒熄灭的比一般人早。他的希望破灭于七岁,一个雨天,他很久没回家的爸爸带着一个女人和孩子回来,把他和妈妈赶出了家门。在绝大多数孩子们还向往着我和光明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
小末十三岁了,和妈妈一起生活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每天晚上,妈妈都很晚回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喝的醉醺醺的,然而不管多醉,回家的时候,她从不开灯,却总能轻手轻脚地钻进屋子,准确地绕开桌子椅子等各种障碍,然后沉重地倒在沙发上。
在黑暗里,只有我才能看见,每天晚上小末都靠在床屏上,直到“腾~”一声过后,他才抽出靠枕,躺了下去。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小末从床上爬起来,妈妈和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一只脚伸在外面,一只鞋子还挂在脚上。小末在她前面站了几秒,轻轻脱掉她的鞋子,把她的脚放进沙发,转身背着书包出了门。
学校附近的林荫道上,小末被几个大孩子堵住了。
“今天带钱了吗?”
“没有…”小末低着头看脚尖。
“臭小子,你当我们说着好玩还是当我们拳头是吃素的?”为首的穿着条纹衣服的男孩子,一口痰吐到了他的身上,小末丝毫没有反应,依然低着头。
“你是哑巴吗?”一个男孩推了他一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朝他推推搡搡。
“他不是哑巴,他是野种…”条纹男孩对着周围的人说,“他妈妈是野鸡,哈…嗷嗷…”一个拳头猛地砸过来,笑声戛然而止,条纹男孩捂着眼睛叫了起来。
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小末已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在了条纹男孩的头顶。
“流血了,流血了…”周围的男孩们大叫起来,虽然他们经常会欺负一些看起来很柔弱的同学,但是还没到见血的份上,他们有些畏惧又凶狠地盯着小末:“兄弟们,上!”
“住手!”一个个胳膊上有纹身的人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柴哥…”一个男孩说:“这小子,把我们老大头打破了…”条纹男孩捂着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
“这个人,以后我们柴哥罩着,你们还不快滚!”几个男孩相互看了看,拔腿作鸟兽散了。
纹身男拍了拍小末的肩膀,“小伙子,不错啊,有点儿狠劲儿,我喜欢…以后在江湖,就报我柴哥的名字。”
3.花花世界
小末成了柴哥的人,跟着柴哥混江湖,虽然他很少说话,柴哥很却器重他。在学校,再也没人敢骂他,也没人敢欺负他,从没有过朋友的小末,在内心里已经把柴哥当成了真正的大哥。
这天,柴哥兴奋地把几个人聚在一起。一个眉毛像蜡笔小新的手下问:“哥,这么开心,有啥好事?”
柴哥嘴角一挑,笑着说:“哈哈哈,老六,哥白天在场子里赢了大钱了,今晚咱哥几个去开开眼界。”
几个人都欢呼起来,柴哥转身带着大家往外走,小末说:“柴哥,我就不去了。”
柴哥一把拉过他,搭在他的肩膀上:“别磨叽,你现在是我柴哥罩着的人,有我的,就有你的,走!”
灯光迷离,音乐节奏强烈地撞击着耳膜,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烈酒和西瓜的味道,一群人在舞池中间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不知所措的小末被柴哥一把拽入舞池,在一阵被迫的摇晃之后,他渐渐地也忘记了自己。
交织升腾的欲望几乎要冲破屋顶,对我而言,夜总会是一个雾气非常重的地方,那里的大多数人早就迷失,霓虹闪烁,被人们误以为是希望,忘却了我的存在,我伫立于人海之上,为众生叹息。
大家都跳到筋疲力尽了,柴哥把大家招呼进包厢。八平方米的桌子上摆满了洋酒红酒和啤酒。老六冲过去,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了。叫了一声:“爽啊!”柴哥一脚踢上他屁股:“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哥几个先坐好,还有更爽的…”大家赶紧坐在位子上,小末找了个角落窝在那里。
刚落座,一个穿低胸红裙子的成熟妩媚的女人带着一排穿着黑色吊带的女人走了进来。“柴哥,这都是我们这最好的妹子,您哥几个随便挑!”
一帮小混混什么时候见过这场面?兄弟们都睁大了眼睛,特别是老六,两条又粗又浓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
只有小末低着头,看都不看一眼。偏偏柴哥看到了他的样子,用手指着他,“来,小末你先选一个。”小末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猛地站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紧紧握着拳头,盯着其中一个。几秒钟后,他扭头就冲了出去,包厢里传来了柴哥的叫声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末!”
小末头顶着玻璃窗,看着黑漆漆的夜空,颤抖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里极度的悲伤一闪而逝,我有些难过,试图让自己更亮一些,可是根本没有用,他眼中溢出的雾气越来越多,几乎把他霾住。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回头。“小末,你怎么跟那些人混在了一起了?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你出去。”“小末,你听我说,妈妈只是陪酒,没有出卖……”“你出去!!!”他的声音冷漠而嫌弃。
过了十几秒,妈妈慢慢地退了出去,小末站在玻璃窗前,听到了门外隐约传来的哭泣。他遥望着夜色,没有丝毫的动容。
3.欲望之灾
在柴哥的带动下,小末开始迷上赌博,然而他运气似乎和他的命运一样,一直都不好,他开始找妈妈要钱。
这天,他妈妈刚进门,“有钱吗?”妈妈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钞票。“这么少吗?”
妈妈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你最近要钱要的多,我也没有那么多了。”
“你不是很会赚吗?”他冷冷的看着她。
她呆立在原地,死死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奔涌出来。
小末扭过头,拿起桌上的钱,转身进屋了。在他转身之后,我看见他的妈妈捂着脸,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灾难还是发生了。
一个废弃的工厂里,小末被绑在椅子上。他看着对面的几个人:“你们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咱干的是正经活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小末吸了吸鼻子,“匠哥,最近手气不好,能不能…”
“不能。我们已经给了你时间了,你在赌场里面花老子钱开心的时候,想过啥用什么还吗?靠赌吗?哈哈。”
小末低下头:“匠哥,我还是个学生…”
“学生,那就叫你家长来还!”
“我没父母!”
啪,一个耳光把他的嘴角扇出血来:“叫你小子嘴硬,老子早就查清楚了,叫你妈来!”
4.流星的眼泪
“三十万,哪里去凑三十万呢…”接到电话后,她的手一直发抖。
“不要报警,不然吓到我,会失手打死你儿子。给你两个小时,准备好钱,我们再找你。”对方穷凶极恶的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脑海里。担心着儿子,又急又怕,她无助地蹲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空,朝着我的方向,眼神坚定。
她能看见我吗?像她这样的人,心里还会拥有希望吗?即便是阅人无数,此刻,我仍心存疑惑。
“老大,人来了。”小末抬起头,看到妈妈的时候,他的血往头顶上冲,“笨女人,工作服都不换吗?”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低胸吊带裙,把一个黑色的包抱在胸前,挡不住的春光溢了出来。匠哥和旁边几个同伙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钱带来了吗?”
“匠哥,带来了。”她抬头看了小末一眼,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迅速地收回目光。
“验钞!”匠哥盯着她,冲他的手下们挥挥手。
“等一下…”她紧紧地抓住了包,拉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沓沓的百元大钞,红花花的钞票在她白花花的胸前特别地耀眼。
“钱是我好不容易才凑够的,这是我们全部家当了,你们呆会不会反悔吧…”
“小姐,当然不会了,我们是可是做正经生意的。”
“匠哥,你不要取笑人家…”她突然向娇羞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匠哥一时心花怒放:“要不,兄弟们再收点利息也好啊,哈哈哈。”
“哎呀~”她娇嗔一声,拉上拉链,把袋子放到桌子上,挽着匠哥的手臂,“你们先放了我儿子好吗,我看着心里不舒服,而且,当着我儿子的面…”
这一声娇嗔让匠哥的心都痒了起来。他在她胸前抓了一把,手一挥,几个兄弟上前把小末解了绑。小末恨恨看着眼前的一切,牙齿几乎都要咬碎。
“匠哥,我想和我儿子说两句话。”
她走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赶紧走,我已经报…”
啪,一个清澈的耳光在她的右耳响起。她愣了一下,眼里瞬间升腾起雾气。
“你不能自重点吗?”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牙缝里蹦出来。
她忽而笑了:“打得好!我就是这样的人,自重有什么用,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快活…哈哈哈…”
她又大声说:“滚吧,小兔崽子,不要回来!”她伸出手,擦了擦眼睛。
“匠哥,让这个臭小子快走吧…”她转过身,娇笑地朝他们走过去。每走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一步一步,把他的心里仅剩的一点光亮踩灭。
他扭头走出大门,我看见她的眼中一闪而现明亮的光,转眼漆黑如墨。她冲着匠哥和他的手下,娇羞地拉下了半敞的领口。
小末向门外跑去,用飞快的速度,头也不回。风呼呼地吹着,树影在风中舞出狰狞的姿态,一路有鸟儿发出瘆人的笑声。
他一路奔到家里,灯是亮的,桌子上有几盘做好的饭菜和一张纸条。“小末,你已经很久没叫妈妈了。这些年,妈妈没有出卖过身体,所以,妈妈没有多少钱,这次你出事了,妈妈找了很多人,都没有凑到什么钱。那些钱都是假的,妈妈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要好好的…”
“妈妈!”他大叫一声,转身向废工厂奔过去。瀑布般的泪水从他的双眼冲出来,将他眼中这些年堆积的雾气全部冲散,向他的身后飞逝而去,如同两颗耀眼的流星。
他昂起头向着天空,我朝着他,发出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