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先打开水龙头放了一会儿,等到热水出来,用小盆接了半盆,把毛巾按进去,温度刚好,热而不烫,刺而不痛。毛巾蘸透了敷到脸上,所有毛孔都懵懵懂懂地醒过来,张开了大口放热气进去。搓完一遍再把毛巾放回盆里浸透,重新敷到脸上,反复把脸洗了好多遍,有点恋恋不舍。
小的时候也常这么干,因为冬天太冷了,除了烤火的时候,就数洗脸的时候最暖和了。因为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很痛苦,但是这一盆热水算是极大的补偿和安慰。洗完脸再吃完饭,好像连上学都不那么痛苦了。
在我们那边,冬天一般都躲在家里用炭盆烤火,而小孩子则人人都有一个专用的小“火箱”,是一个木头制的方形提篮形状,正面看像一个“西”字,外壳漆成朱红色,“木篮子”里搁了一只方形铝盒,盒子用来装火。
早晨烧完饭,把灶堂里没熄的“火屎”连同热灰铲起来装进火箱里,再带上两块木炭,这就是小孩们冬天的取暖装置。冬天里上学的路上,人人背一只书包,另外再拎一只小火箱,到了教室里,火箱放在地上,把脚踩上去,会有星火般微弱的暖意一直烘烤着脚底,如果手冷得不行了,就把它放到怀里抱着烤手。
我从小就是个特别不扛冻的小孩,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手脚都冻烂掉,甚至被冻得流脓,袜子被脓汁粘住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下来。记得有一年期末的最后一天,去学校里领成绩单,因为只要半天就回家了,所以我妈没有给我准备火箱。我空着手去了学校,领完成绩单被冻哭了——是真的哭了。我妈看到我哭着跑回家,以为我成绩没考好,知道我是被冻的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人冻急了以后烤火是一时半会儿暖不过来的,我妈便给我倒了半盆滚烫的热水,我站在洗脸盆旁边,虔诚地把双手放进热水里泡着,人慢慢回暖,慢慢止住哭泣。
在我小的时候,火箱是极重要的家家户户必备的“小家电”,谁家要是嫁女儿,嫁妆里也必须要有一只红漆小火箱。送嫁的队伍中要有一个新娘娘家的小孩拎着这只小火箱跟到男方家去,还要专门给这个小孩一个红包,就像西式婚礼中的花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小的时候跟同岁的表哥住在外婆家,一起被小姨带大,我俩为了将来小姨出嫁时谁给她拎火箱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因为谁担任此职那就意味着谁是家里最受宠爱的那一个,“一姐”位置重如泰山,不争不行。当然,后来我还是输掉了这场战争,家里人内定了让表哥拎火箱,因为小姨的丈夫是二姨介绍的,嫁的地方离二姨家也不远,理所当然就由表哥负责送嫁了。我当然是很难过的,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表哥耀武扬威地拎着小火箱跟着迎亲的队伍下了山。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火箱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网上连一张图片都搜不到。后来想想,大概就是随着小孩子一起消失的,我们这代人慢慢长大以后,村子里就很少有小孩了,新的一代人还没有到婚育的年龄,零星的几个新生儿又被父母带着离开了乡村。就像一条小河突然断流,河边的生态都起了变化,一些物种随着断流的河水消失了。
火箱消失以后,炭盆还坚持过一段时间。
炭盆就是冬天里一口锅,甚至比煮饭吃的那口锅还要重要。毕竟,在湖南的冬天里,不吃饭还可以坚持几天,不烤火的话一天都忍不了。
湖南冬天多雨,大家反正什么都干不成,就像蚂蚁围着糖一样围着炭盆过日子。一家老小头碰头肩挨肩挤成一圈,大人们占主位,小孩们见缝插针坐在中间或者边角,把圈子填得密不透风。大家摆好阵法,齐齐伸出双手放在火堆上方,一面烤热了就换另外一面。不管是烧煤球还是烧炭火,火堆上一般还要烤上一点零食,要不干坐着也无聊。要么是烤糍粑,要么是煨红薯,有时候也在上面用一只不锈钢小盆烘一点葵花籽或者南瓜籽。小孩子最喜欢把一根根米粉或者红薯粉塞进去烤,粉条不过瞬间就会膨胀起来,马上抽出来吹上两口把烤好的鼓鼓的一截吃掉,再把剩余的一截伸进去烤,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不烤东西吃的时候,为了更好地拢住热气,火上会盖上一条毯子,火盆四周的人们各司其职,牢牢抓住毯子一角,不允许热气从自己那一方跑掉,同时又要小心着毯子的边角不要掉到火堆里烧着了。如果家里有小孩的,炭盆上会罩上一个竹编的半球型的罩子,罩子上铺满小孩的衣服、裤子、尿布和口水巾,小孩子的衣服脏得快,冬天里洗了又不易干,放在火盆上烤是最方便的。坐在火盆前的人一人负责一方,不时给衣服们翻面儿,翻得不及时的话会被烤糊掉。
一般来说,以家庭为单位,每户都会烧上一盆炭火,为了集中资源,光棍或者人口太少的家庭会就近加入左右邻居家的烤火队伍。比如我家要是生了火,我奶奶和还没结婚的叔叔就会到我家来烤火。有时候我家大人不在家,没生火,我跟我奶奶就会一起去隔壁的六奶奶家烤火。烤火也是一个暴露人缘的指标,谁家的火盆前要是一天到晚聚满了人,表示那一家的人缘相当好,谁要是独自在家烤火,或是搂着肩膀四处游走找不到一个地方烤火,那个人肯定是很不受人待见。另外呢,要是老上别人家烤火,自己家不生火请别人来烤,那也是不行的,表示这人既小气又自私。
烤火的时候最快乐的不是大家一起八卦,也不是烤东西吃,而是一起打牌。一两块钱的小牌打着,也没有多大的输赢,一天很快就会过去,不再觉得冬日漫长难捱。我们家至今仍保持着这个“光荣传统”,只要凑足了四个人,必然要开一个牌局。下面小火烤着,上面小牌打着,可以说是冬天的最惬意的打开方式了。
2006年的冬天,辞职在家猫冬。那年表哥大学毕业还没开始工作,舅舅也在家里赋闲,再加上我妈,我们四个人就在家里打了一整个冬天的麻将,实在是太过瘾了。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城里,烧煤球炉子,上面架着一个四方桌,桌子套上围布,炉火一丝不泄,烤得人全身都暖烘烘的。
我们当地的麻将有一个规则是每局会随机选定一张“王牌”,这张牌可以变身为任何一张你需要的牌,其威力相当于扑克牌里的大王,人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有一天我们打到半夜,人已经有点昏沉了,那一局开出来的“王牌”是一筒,舅舅没仔细看,头一张牌就把一筒打掉了,表哥脑子也打糊掉了,忙喊了一声“碰”,直接把一对一筒拿出来豪气干云地碰掉了,我跟我妈愣了半晌然后爆发出丧心病狂的大笑。这种千载难逢的打法实在是太罕见了,至今仍被全家人当作笑谈,一讲起来人人都笑得抹眼泪。鉴于表哥为全家作出这么卓越的贡献,我不得不原谅了他当年抢走我的“一姐”位置让我没机会给小姨拎火箱的陈年往事。
就像烤火的方式与时俱进一样,现在家里人基本都不打麻将了,他们有了新的玩法,是一种被改良过的老式“字牌”,叫“跑胡子”,我近年来回家的时间太少,一时没机会学,算是被时代抛弃了。老家总是走在潮流后面踽踽独行的,很少会主动抛弃谁,可它毕竟也有着自己的生命力,在你不经意地回头时,会发现它已经在你所不了解的路途上走开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