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单位录制一期有关父亲的节目,我有幸参加。主持人前几个问题,我倒能一一作答。可当她问到:“如果只能用一种颜色形容父亲时,你觉得会是什么颜色?”镜头前的我竟分了神。我想起了高高耸立的选煤楼,想起了矿工们沾满煤灰的身影,还有父亲走向矿井的背影……再想到如今年老体弱,疾病缠身的父亲,泪水竟抑不住的簌簌落了下来。
父亲是众多煤矿工人中的一员,一生大多数时间都与煤炭打交道。在深埋地下的巷道里,他耗尽了一生大多数的光阴,挖掘着我们一家人的希望。每一粒沾满指甲缝的煤渣,每一道嵌入皱纹的煤灰,都诉说着这份职业的沉重与艰辛。父亲的颜色应该是黑色吧,我想。
父亲出生在崆峒区的一个小山村,十八九岁就跟着二爷去了安口镇的煤矿谋生。我出生在矿区,如今对矿区的多数记忆已渐渐模糊,但父亲去上班的场景却格外清晰。每次上班前,他总会仔细检查安全帽的扣带,轻轻擦拭矿灯表面的灰尘,然后背起磨得褪了色的工具包出门。
我时常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种酸涩。我不知道那片黑暗的地下世界,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而他却把光明和温暖,都留给了地面上的家。
读小学时,郑智化的《水手》红遍大街小巷。但我更爱那首《老幺的故事》。“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着我们这一家……”每当旋律响起,眼前就浮现出父亲挥动铁锹的身影。
父亲先后在开采队、掘进队和运输队工作,全是煤矿最艰苦的一线岗位。那时井下的安全条件远不如现在,事故时有发生。记得那是一个树叶泛黄的秋天,矿区子弟学校的语文课堂上,老师让我们默读朱自清的《背影》。当我正为文中父亲翻过月台买橘子的段落感动时,老师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下午矿区发生了事故,咱们班下午没来的两位同学,他们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心里一紧,一阵恐惧感迅速在心里蔓延,生怕下一个噩耗与父亲有关。在那个电话还未普及的年代,我失魂落魄地熬到放学。当我满头大汗跑回家,见到父亲时,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事故,让我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矿井深处潜藏的危机。以前我只模糊地知道井下工作的艰苦,以为父亲疲惫的神色、湿透的工服便是全部。却不知道那些深埋地下的巷道里,竟蛰伏着塌方、瓦斯、水灾等致命威胁。父亲每一下井,都存在着生死一线的危机。父亲很少向我和妹妹提起,井下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那些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日常",原来都藏着我无法想象的惊心动魄。而父亲和工友们却在那些惊心动魄的黑暗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
几年前,我去煤矿采访,看到新式的皮带传输代替了以前的矿车运输,智能设备监控着井下的每个角落时,我感慨道,父亲那代人用血肉之躯丈量黑暗的岁月已成了过往。
如今,每当夜幕漫过城市,我总会想起父亲额头的煤尘。那些黑色的印记,早已不是颜色,而是照亮我一生的光。它是矿井深处永不熄灭的矿灯,是岁月里最沉默的坚守;是无数矿工用脊梁撑起生活的倔强,是平凡如煤块的生命,在岁月的重压下淬炼出的永恒光芒。这光早已渗进我们这些煤矿子弟的血脉,让我懂得:最深沉的爱,从来不是喧嚣的炽热,而是如大地般无言的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