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又一次回到了柳州,又一次吟咏起了这首诗,遂想起十九年前归柳途中的一个片段。
那是大二的暑假,托师妹才买到一张北京到柳州的硬座票。还记得搭乘的K158次列车,始发站是北京,终点站是湛江,途径柳州。
K158是一趟快车,到柳州一共要在车上坐30个小时。那时年轻,整节车厢也都是年轻人,所以一路吃吃喝喝聊聊也就过来的。
旅途中最难受的一段是第一晚的后半夜,硬座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过道里站的都是人。我和师妹面对面坐着,旁边也是师大的几个同学。车厢摇晃,空气不流通,靠也不是,趴也无可能。只能强打精神,胡言乱语,想撑到天亮。
旁边几个同学是湖北的,基本都是第二天一早在武汉下车。因此他们的精神头更足些,因为曙光就在前方。
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武汉,聊到了与武汉有关的诗。都是中文系的,说起诗来也是头头是道。从《黄鹤楼》到《汉江临泛》,几个湖北人把与武汉,与湖北有关的诗背了一圈。
猛然间,一位湖北人问我和师妹:“你们柳州有留下什么诗吗?”
师妹傻傻地望着我,我傲气地答了句:“那当然有,柳宗元在柳州就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于是我抑扬顿挫地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几个湖北人面面相觑,我估摸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这首诗。干脆,我又给他们详尽地解析了一遍,他们对这首诗的由来算是有了了解。
几个湖北人下车后,师妹问我怎么知道这首诗。我告诉他,小学时去柳侯祠春游时,拿了一本导游手册,里面有柳宗元的生平,还有柳宗元在柳州生活的一系列记录,其中就有提到这首诗。
“那你小学就把这首诗记住啦?”师妹追问到。 “记住啦,我第一次读这首诗就觉得写得很好。”
“好在哪里呢?”
“你登上过东门城楼吗?你在东门城楼上看过柳江吗?这首诗写的,就是城楼上眺望柳江的感觉。”
师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柳宗元登上的城楼,并不是现在柳州文慧桥头的东门城楼。只不过,千年之后,凄风冷雨的冬季,我登上城楼遥望柳江,脑海中还是能接通柳宗元当年的感觉。
柳州,柳州,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城市,在我在外求学工作的二十年间,渐渐变得若即若离。
板着指头算算,二十年里,我在柳州生活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年。没结婚时寒暑假还回柳住住,结婚有娃后,就逢年过节才带着娃回来。直到现在,柳州的亲戚见了球球还要主动介绍自己是谁,并告诉球球该喊自己什么。球球倒也乖巧,羞怯怯地喊上一声,就笑眯眯地看人。
亲人还是亲人,尽管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但是球球见了丸子姐姐、睿睿哥哥,都还是能玩到一起。回到深圳后,也还会时不时提起。
与我而言,柳州最大的牵挂也还是这些亲人。养老院里住着快年满百岁的奶奶,几个舅老爷也都七老八十了,每年过年见上一面,心里就觉得安稳。
在柳州,我最熟悉的路是去亲戚家的路。小姨姥姥就住在我家对面的小区,小姑住在离我不远的江边小区,大姨家要去到西环,舅舅家要过龙屯立交到车辆厂。尽管柳州也在日新月异的发展,尽管去亲戚家的这些路已经旧貌换新颜,但我还是总能凭着年少时存留的方向感,找到去亲戚家的路。
写到这,我才想到,这些亲戚们,多少年没搬家了。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分给的房子,就这样住了一辈子。
转念一想,现在和我同辈的亲人,或者年龄相仿却高一倍的舅舅表姨,他们住哪里我确实不清楚。
与他们相见,都是在过年的家庭聚会饭局上。相互打个照面,然后低头各自玩手机。他们住在柳州哪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柳州,一家有几套房太正常不过。过了文昌桥,市民广场附近一片繁荣。各大房地产商涌入,各种楼盘拔地而起。年轻人都喜欢在这附近买房安家,而这片区域,在我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完全没有记忆。
我对柳州的记忆,是随着几座桥展开的。小的时候,要去市中心,就在火车站门口搭乘2路车。公共汽车一路摇摇晃晃,穿过一桥,就到了工贸。
一桥有多少年的历史,不得而知了。印象中,双向两车道,车道两旁是人行道。桥不长,三分钟就可以走过去。每次走在一桥上,就感觉很安稳,有一种属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陈旧感。
柳州的商业中心一直在五星工贸一带,我小的时候经常逛的商场也就是工贸与五星两家。
记忆中,我还登上过工贸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过饭。那个时代,这是一件时髦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圆形的餐厅极其缓慢地转着,好奇的小朋友们都在寻找参照物感受餐厅的旋转,于是大家都很用心的往外看。
窗外,可以俯瞰一桥和柳江,也可以平视柳江对岸的马鞍山。
旋转餐厅的东西并不好吃,但大家都装模作样仔细品尝。因为大家都希望一顿饭的时间里,能在旋转餐厅上转上一圈,360度地看看柳州。
这个国庆假期里,我带着球球又从一桥上走过。工贸人流依旧,但顶上的旋转餐厅早已不再旋转。仰望着,肉眼可见的破败,让人唏嘘。
“爸爸,你在看什么?”
我不敢回答球球,怕这个曾经旋转的餐厅引起他的兴趣,怕他和我一样,接受不了它不再旋转的现实。
也许,天天生活在柳州的人,看到的是柳州的新与变。而像我,这样长久才回一次柳州的人,看到的却是柳州的旧与颓。
柳州的桥中,最老旧的是铁桥。这座桥的历史为无数柳州人津津乐道。
以往,只要是北上的绿皮车,都要穿铁桥而过。铁桥历经数次特大洪水而依然坚固,让它几乎成为工业柳州的一个见证。
幼时的记忆里,老妈经常在夏天带我到铁桥下游泳。在清清的柳江水中扑腾一下午,起水后吃一碗甜甜的红糖水豆腐花,是八九岁时最快乐的事情。
我想,每个柳州长大的孩子也许都问过父母,铁桥为什么叫铁桥。父母对这个问题也挺无奈的,因为他们的父母也只告诉他们,这座桥叫铁桥。
铁桥这个名字在柳州人中代代相传,铁桥是铁的,桥体是黑黝黝的铸铁。因此,铁桥这个名字几乎是不言而喻,也无需多言的。
1940年建成的铁桥,建设的初衷是连通湘桂铁路柳州段,为抗日运送物质。八十年过去了,现在每天从桥上过的,依旧是一辆辆货车,拉着物质,南来北往。
距离铁桥不远的,是红光桥。红光桥是我看着建起来的一座桥,也是距离我家最近的一座桥。
有力的斜拉索,宽阔的四车道,无不彰显这座桥的现代特点。
绕上红光桥,吹江风,看江水,听游船的鸣笛,是我每次回柳州都会做的事。
夜幕下,城市光影将江面涂抹成一幅油画,灯火阑珊处的柳州是这座城市一天中最妖娆的时刻,让人沉醉。
早晨走过红光桥,在桥头莲塘路的巷子里吃一碗汤粉;深夜走过红光桥头,在映山街的路边档吃一碗螺蛳粉。都是我每次回柳的必修课。
柳州正因为有了柳江,才有了许多座桥;柳州也正因为有了许多座桥,才让人有用脚步丈量城市的冲动。
每次回柳,我总是在江边行走,在桥上穿梭,在街巷中流连。我的活动范围,就是壶西桥到文慧桥之间的一个扇形区域。在这个范围里,我才有方向感。出了这个范围,都不是我记忆中的柳州。
说到文慧桥,也是从小到大一直走过的。文慧桥头有老柳高,还有一家名叫红锋的卖游戏机的小店。读初中那会,偶尔去柳高门口憧憬一下高中生活,又去红锋淘两盒游戏卡——有时,想和做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后来,柳高搬迁了,红锋也不知所踪。每次跨过文慧桥,就到东门城楼前的石板路走走。穿过城门口,买一张两块钱的票,上到城楼之上,柳江一览无余。于是乎,《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又脱口而出......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州,柳州。每次回到你的怀抱,我的内心都会升腾起一种独特的情感。
这种情感,和螺蛳粉的味道一样,难以描述,只能置身其中去品味。
柳州,柳州,我的家乡,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