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足

在约书亚克劳德还在中学教自然课的那会,每到周末,琳恩克劳德还有桑迪穆尔聚集在他的绿色皮卡车里,琳恩还在用儿童座椅,不过她喜欢前排的座位,桑迪独自坐在后面,他有时还会独自脱掉鞋在行驶的过程中爬来爬去。机车启动的声音巨大,琳恩看起来有些惊恐,当约书亚平视前方骄傲地呼叫着“准备好了吗?”,她会眼睛像盯住猎物似的面对挡风玻璃,接着,看着地面离开自家的草坪到狭窄无人的道路上去。

   这样持续了多久呢?应该有五年,琳恩觉得那五年是最得意的时光,他们周末穿梭在省内的树林和植物园里,平时约书亚在学校她就被安置在实验室里,不过被警告只能参观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不过那又怎样。

   有一次他们开了很远的车,约书亚说有一处私人水族馆要拆走了咱们得去看看,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停下来,站在公路上看到的就是未开发的成片的针叶林,正是四月,他们穿着长衫,琳恩牵着约书亚的手,毫无云层遮挡的天空和未知的远方让她不知所措,桑迪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特点,这个比琳恩大三岁的男孩体型巨大,都戴上眼镜了。

   水族馆里他们看了扁平的热带鱼,中央巨大的透明鱼池里渺小的透明的鱼,也是来自热带,在阳光下它们是粉色的,成群结队,步调一致。有一只孤单的水母安排在另一个更深的鱼池,永远和起伏的水势和冒起的水泡作斗争。琳恩记得的就是,他们在中央看到这一切后来到光明而干燥的室外,就脱离了所有水生生物和热带风情,他们接下来的水族馆旅程就和任何一次登山活动没有区别,

   桑迪突然对走在前面的约书亚大喊,嘿,有鳄鱼

   琳恩停了下来,约书亚转过头来的时候对琳恩展现出神秘的微笑。琳恩四处张望,一只鹰从干净的天空翱翔而过,强劲的光打磨着光秃秃的岩石,一种强烈的感觉,裸露身体带来的不安的舒适,或者是湿漉漉的头发不经任何打理堆在肩头,用熟悉的方式刺激着你的警觉。

   约书亚问,在哪?

   琳恩不希望这件事有任何进展,桑迪已经伸出他圆柱状的手指,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笑容,就像在孩子们之间找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或者说,暗示着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

   那是一块人为树立的提示牌:左山洞进入有鳄鱼,通过它的颜色,书写和处在的位置,木头的腐蚀情况看来,这个语气应该是危险还是要观赏这边请完全推测不出来。只是,这个无人管理的地方已经做好了了结束一切的准备。鳄——鱼,你当然可以无视,大门写着门票免费。

   桑迪已经说了,我希望你去看看,约书亚将会迈开沉稳而好奇的步子,他将进入山洞,就只剩下桑迪和琳恩两个人了,琳恩会一声不吭,桑迪将会自言自语,他很会讲笑话,不过他决定把这些故事说给自己听,笑一遍,再笑一遍。没有云的天阴沉下来会是怎样的呢,如果到六点约书亚还没有把他们带回车里的话,他们又将怎么办。

   琳恩记得很清楚,约书亚总是强调,“在自然中生存要靠直觉”,现在它已经出现了。

   后来他们下了山,回到滚烫的车里,琳恩一路吹着没有沙粒的风,到挡风玻璃的视野里出现熟悉的草坪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三十年。桑迪已经悄无声息地下车了。可是琳恩整天都在想,连做梦都在想,约书亚被她握紧的手牵制住,转身说的那句很容易被风带走的话

  “你不希望我走,对不对。”

   嘿,你愿意,呃,比如我们讲一讲原来的事?

   当然。

   你知道吗,不如我们上学的事。

   晚上九点,他们决定休息下来,琳恩的镭射夜光表成为这里唯一发着光的东西。

   琳恩提到了凯。凯文森特?就是他。就是那个很高的炭色头发的家伙?是的。

   那时他们都修了化学,凯是老师的助理,琳恩每次看到他都拿满了玻璃器皿目光无神地冲向教室,教师会说“凯,你没有听清我的要求吗?实验要用热水。”这么说来,凯做出不情愿的姿势离开位置,摇摇晃晃地从老师手里接过烧杯,你会觉得他每走一步就要倒了,总有一天杯子会滑出来的,玻璃碎个满地。老师一定是这么想的,从他每次责备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轻蔑的,充满观赏意味的。

   琳恩觉得这件事情无聊透顶。

   每节课的前五分钟几乎就成了他的个人秀,他总得不情愿地跑第二遍。你永远不知道视线以外的事,还有除自己以外别人的真实的事。天知道教室以外的走廊上,他看似笨重的身躯是怎样游弋,并视这特殊的时间为光荣。人人开始喊起来:呆子凯。琳恩前后的同学都这么喊。可是从来没有更荒唐的事情出现了,凯总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创造荒唐的人,或者说,挑战荒唐极限的人,当你觉得事情发展下去就要变质时,他总会使它保持在相当荒唐的边缘,什么差错也没有,玻璃烧杯一个都没碎,所有的演示完成了,他也并不是呆子,他的结业成绩是A+。

   控制住一切的感觉。琳恩潜意识里一直都在崇拜的一种感觉。光是想一想也相当美妙,琳恩幻想了所有的事情,以后的生活,她们是中学生,不过都会变成大学生的。她幻想着妈妈用惊奇的语调开门迎接他们说,嘿,瞧你把小姑娘带到哪去了。

   你当初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

   后来琳恩争取到实验室的使用资格时,有时可以看见打扫卫生的高年级同学,他们先是玩水,拨弄标本模型,有时装模作样地扫地,最后在半途被朋友们的呼唤声吸引走。可是布莱斯不一样,他从不提前离开,真是惊奇,以他的年龄已经超越了对实验室的好奇或者恶意破坏的欲望,而是上升到一种由上而下的呵护的感觉。他对实验室里的琳恩视而不见,这让琳恩多少有些恼怒。但是她觉得,他是认同她的存在的,不会像驱赶爬虫一样赶她走。然后他看书,有时琳恩被约书亚接走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地上,约书亚问“你还是要在这里等你的父亲吗?”他轻轻摇晃的脑袋就像是被风吹了一下。

   琳恩觉得他就像个拿望远镜看星空的人。或者说,将适合做一个这样的人,不是躲避什么的,也不是忙于做什么或者争取做什么的。不会有人给他取绰号,甚至,他的名字都很少被人提起。后来在一天的餐桌上,约书亚说他的同事要搬家他要去帮忙几天,原因是他的儿子要去西海岸上学了。琳恩觉得,如果她也到了西海岸,(当然是考上那里的大学)他们只要在那边的实验室看到了彼此,会毫不犹豫地被对方吸引。

   你是这么觉得的?

   是的。我错了吗?琳恩说道这里站起身来,她说他们得把火引燃,因为她觉得靴子里的积水在结冰。在火没有升起来之前她不能去确认,因为她潮湿的脚一接触到空气也会立马冰冻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亲爱的,我还是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你说的当然没错,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会是透明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是你看到的样子,那些逃课打棒球的朋友,我一个都没有。还有,我在西海岸再次遇见你的时刻,就注定了我们会一起来到这里的。

   布莱斯的眼睛里升起两个月亮,琳恩觉得,就算是隔着御寒的棉衣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产生着旺盛的热量。

   在那一个金色的秋天,琳恩踏上火车,她坐在这辆用努力换来的绿色的跨省的列车车厢内的感觉,就像是坐在皮卡车的婴儿座椅里一样。未知的历程带来的惶恐和惊喜,将永远是她年轻时代的陶醉。她看到金色的枫叶,落在枝头,像一千只金色的蝴蝶。

   她遇到了布莱斯,他们相爱了,事情和预料的一样发生了。他们忙碌于研究室,实验室和礼堂,家里寄来信了,她把它们收在床头,一封也来不及拆开,无数的教授讲完一系列的课程就消失了,更换的主管。哦,排列组合,相遇,再遇,机缘渺茫。也是在那个时代,琳恩觉得即使是曾近和她有交集的人,他们的生活轨道也会存在完全的分歧。

   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布莱斯突然抬头看着琳恩,他笑,只是笑,友好的笑挂在他消瘦的脸上,金黄色的头发遮住整个额头

   “你想家吗。”颤抖而清澈的声音

   布莱斯在她身边就是永远的提醒,对旧事物的提醒,连接着古老的生活。是的,这一路,列车飞奔得太快了。

亲爱的琳恩:

   凯尔斯通小姐结婚了,你猜猜她嫁给了谁!

                                 爸爸

                              1982年11月23日

亲爱的琳恩:

   你爸爸辞去了教师的工作,有一天他坐在沙发上大喊“我要去捕鱼啦”,起初我觉得只是他说着玩玩,你知道,他说过很多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后来他不去学校了,车库墙壁上挂了一张网,看来是真的。他每个周末去海边,三天以后才回来,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我问他那你晚上是睡在车里吗,他说他住在渔民的家里,每天晚上,他们都杀掉一天一英寸长的海鱼庆祝。我并不想去体验那样的生活,他也从没邀请过我。

                                妈妈

                              1983年4月10日

琳恩:

   你已经走了一年多,从来没有回过我们的信,我们只能从布莱斯那了解一些情况,事实上他也只寄过两次信给他的家人,我们觉得,你们的生活应该是忙碌的,应该也不错。你应该看过了信,并且觉得没有什么信息是你需要回复的,那么好吧。你爸爸今天去世了,他们的海船翻了。

                                   妈妈

                              1983年12月5日

   琳恩没有回家,因为现在离最后一封信的日期又已经过了四个月。她和布莱斯做好了休学半年去俄罗斯的打算,当她发现自己清理出皮靴和棉衣,这个计划应该是经过酝酿的。她的脑袋里存在着一段对话,是听来的,还是虚构的?

   “当你征服一座山,像上山一样艰难地翻过它,看见隐藏的水渠和永不见光的坚硬冻土,就像翻开书中黏合的夹页,你不这么做当然可以这并不妨碍你的整体阅读,只是——”

“——只是那些原本创作出来的文字将永远不被翻阅”

“是的,这就成为我们所畏惧的隐性的力量。我们克服重重困难是为了什么,发现阴郁的沟壑,展平蜷缩的褶皱,看见一个光滑而博大的你。”

   布莱斯升起了火,一路人烟稀少,他们乘坐不稳定的皮艇过河后浑身湿透,遇上雨雪天气,但只要有火,他们就活了过来。实际上他们遇到过一次棕熊,琳恩吓坏了,布莱斯抓起一根木棒敲击地面吓退了它。他们的目标是去北极,布莱斯说,这不是我们的目标,这是我们的梦想。

   即使是这样,在寒冷的夜晚,琳恩一次又一次地觉得她离不开布莱斯。每天他们还要祷告,每一天能够活下去都是受到了上帝的庇护,所有生存在野外的人都相信信仰,还有直觉。然后他们经历了苔原,雪山,废弃的小木屋,个别的居住山底的农户——他们都很友好。

不过交谈进行到这里,布莱斯显示出了一点犹豫,你知道,琳恩,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的食物不多了,越往北边走,我们得到的帮助只会越来越少,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琳恩早就料到这一天,她表现得平静,嗯。

   我们可以选择去,也可以返回。不过只要你想回去,我们随时都可以掉头。你愿意继续吗?

   琳恩看到布莱斯认真的样子,觉得这整件事情是多么的可爱。她拥抱着布莱斯,这就是拥抱的时机。真正正确的时机能有多少。

   他们决定明天继续前进。风吹得更猛烈,有很多时候,琳恩觉得暴露在这样的气候下,身体的酶都昏睡过去,绝对不止是无知觉那么简单。她感到惊奇,她那清醒的大脑一次次斩钉截铁地做出判断,每次都让她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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