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乔听到谢安琪在内地的10场演唱会取消的消息时正在宿舍洗头发,刚打起泡沫,正要用手抓头皮,柯柯在床上低着头刷新闻,忽然抬起头对她说:“乔,谢安琪在内地的演唱会都取消了。你不用攒钱了!”
陈乔哦了一声,开始揉头发,泡沫一大朵一大朵的,像云彩从天上掉到她头上一样。刚撩了一把水,陈乔就倒吸了一口气,火辣辣的感觉一下子窜到了眼睛里,涩得像是偷吃了一个绿油油的大柿子。她没擦,就那么继续洗,疼痛感快要撑破眼皮了,她还是死死地闭着,可是几秒钟之后还是有液体从眼睛里流出来,蜿蜒到脸上的其他水痕,一起流到脖子里。
但她宁愿相信,那不是眼泪。
二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余温还在,金融危机从大洋彼岸慢慢吞噬过来。但北方的一座小城遗世独立般安然存在,街边的树绿得像被刷了油漆,火烧云一片一片地铺满了大半个天空。如果这时候俯拍一下这个小城的话一定像一副温暖色调的油画一样美丽。
陈乔就是在这样的秋天开始了新的学期,而且是第一次住校。
陈乔也是在这样的秋天,第一次见到张宇。
开学的第一天,陈乔坐在班里准备开初中第一次班会,但是刚刚送走爸妈,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难过,不太想说话,所以就看着窗外那棵梧桐树发呆。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你看什么呢?”。陈乔迟钝地回过头。
很多年以后,陈乔仍然记得那次回头她看见的一切,上一届残存的红色主题的板报,大大的蓝色塑料垃圾桶,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以及,那个熠熠生辉的少年。
陈乔呆望着拍她的男生,眨了一下眼睛说:“没看什么。一棵树。”
“好吧。”男生有点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我叫张宇!宇宙的宇。”
“你好,我是陈乔。”
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班主任就从门口进来了,陈乔赶紧回过头,心里有点后悔,他不会以为我很高傲吧?
刚开学的座位不好排,班主任就让按照大家自己坐的位置先定下,以后再调。
陈乔有点开心,自己同桌的女生看起来很和善,应该不难相处,第二排的位置,看黑板也很清楚,还有,自己也有机会改变那个男生对自己的印象了。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回头让他看见真正的自己。
接下来的一周是惨绝人寰的军训,白天训练完,晚上还要在教室上自习。
那天是周二,晚自习的课间陈乔到教室后面扔垃圾,往回向座位上走的时候就看见张宇在摆弄昨天刚发的校服,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校服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陈乔不露声色地走回座位,但是接下来的一节课那页书都没有翻过。
八点四十五,晚自习的铃声刚响,大家一下炸开了锅,整栋教学楼都吵吵嚷嚷,陈乔回过头,朝着张宇伸开手,“给我吧,我有针线,明天缝好了给你!”
直到现在陈乔也没搞明白,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勇敢呢,看看这些年的自己,她甚至觉得人这一生的勇气额度可能就那么多,以前用得太多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那次缝衣服事件以后,陈乔和张宇渐渐熟络起来。
作为学习委员的陈乔在开学那几天总是需要让男生去帮忙搬课本,张宇这个体育委员就兴冲冲地喊一群男生跟着陈乔去图书馆,所以初中那几年,陈乔他们班总是有多出来的课本和练习册,因为去搬书的时候总是第一个,陈乔怕不够,就强迫症似的多拿几本,结果每科多拿点,慢慢地,班里的书橱里全都是崭新的课本。
后来他们毕业的时候,班主任还开陈乔的玩笑“咱们班真是有一个好学习委员呀,你看看这一书橱的课本,能多卖好几块钱呢!”
陈乔就笑,微微地扬起嘴角,却带着最甜的秘密,在心里炸成了一朵烟花。
三
当人们沉浸在平淡的幸福里,就很难发现时光的流逝,因为他们感觉自己是静止地停留在一个时空里,四季都不分明。
所以陈乔很纳闷,窗外的树明明还是那么茂盛,洒进来的阳光还是那么热烈,就连空气都还是那个味道,怎么突然就到了2011年呢?
座位调了几次,兜兜转转,张宇还是坐在陈乔身后,快要中考了,他还是爱去操场打篮球,满头大汗经过陈乔的座位时,总是爱拍她一下,揶揄她几句,说她是大学霸。
其实陈乔和张宇成绩都不错,班级四五名的位置,可以直接升到高中部去,不用担心择校费之类的东西。所以中考也没什么压力。
但是陈乔一颗心还是揪着,毕竟高中部有那么多班级,两个人继续在同一个班的概率有多大呢,虽然数学不好,但她也知道没那么多的所谓巧合。
张宇神经大条得像只狗一样,照常一下课就戳陈乔的背,开几个玩笑;照常帮陈乔从餐厅带晚饭,拿给她的时候总要说一句“懒死你算了”;照常在陈乔耳边唠叨又有哪个女生向他委婉地表示过爱意,但他不喜欢。
中考前一天的下午,大家都在班里坐着,也不再背书,开始聊天,开始不舍。
陈乔也在拉着同桌的手,说着高中就算不再一个班也要常联系类似的话,刚要鼻子一酸哭出来的时候,身后的人拍了她一下。
“陈乔,你说,咱俩要是高中不在一个班了,谁帮你从餐厅带饭呀?”张宇看着陈乔,坏坏地笑着。
陈乔白了他一眼,鼻子却更酸了,还是装装洒脱,扔下一句“要你管!”就回过头来,趴在桌子上。
原来他也有想过。
中考波澜不惊,出来成绩那天,陈乔一直睡到十点,还是老爸帮她查的成绩。张宇的成绩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两人都是九月直接到高中部报道。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班群里突然有人说高中部分班名单出来了,陈乔看到消息的时候刚要伸手从冰箱里拿可乐,伸出手的手突然开始发抖,就是那种从每根神经发散出来的紧张,就像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期末考试一样,那时候她也那么发抖过。
陈乔开始给初中同学挨个发消息,问他们有没有分班的结果。
但她唯独没有问张宇。
直到同桌发给她的那份名单被她看了无数遍,她才给张宇发了一条短信:我们真的不在一个班了。
几秒钟就收到了回复:哈哈,看谁帮你带饭!
四
高中开学第一天陈乔就在校门口碰见了张宇,他背着一个陈乔没见过的新双肩包推着一辆变速自行车,头发短了许多,但还是很好看。
陈乔快走了几步,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嗨,换发型了啊?”
“那是,新学期新气象嘛!哎,你在十六班对吧?”
“嗯,你呢?”
“二十四班,你楼上!以后我跺跺脚说不定就有灰落你头上啦,哈哈哈!”
陈乔甩一巴掌在他背上,走到前面去了。
他们俩的班级确实是楼上楼下,而且两层只有一个热水池,在陈乔班的三楼,所以陈乔时不时地能看到张宇下来,打个招呼,开个玩笑。
那天大课间刚下,陈乔照惯例先去厕所然后接热水。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群男生打打闹闹地从四楼走下来,陈乔就瞥了一眼,正好对上张宇的目光。
那真是一场太尴尬的对望。空气里都弥漫着奇怪的灰尘,让人呼吸不畅。
张宇左边的男生突然撞了他一下,露出一脸“就是她吧”的微笑。
陈乔一下子就懂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心里有股火要窜出来。
张宇身边的几个男生慢慢反应过来,开始“哦~哦~”地起哄。
陈乔实在受不了这场景,转身就要走,张宇却一下子跳下四级楼梯,搭上她的肩膀。
陈乔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是张宇第一次这么搂她,初中虽然打打闹闹,但是张宇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陈乔的心一瞬间就蹦到了嗓子眼,脸变得煞白。拿着杯子的那只手,几根指头都要断掉了,但是也不感觉疼。
直到听见张宇说:“哎哎哎,你们别瞎起哄啊,这可是我兄弟,我们俩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然后张宇好像又对陈乔说了几句,就拉着那几个男生下楼了。
陈乔就站在那,风忽然很大,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了眼睛里,痒痒的,才搓了两下,眼泪就出来了。
陈乔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总会有人问自己也会有人问张宇,他们是什么关系。陈乔都已经想好了答案,准备说是初中三年的后桌,关系超级好的朋友。她也想过张宇怎么回答,他肯定说自己是他的初中班的学习委员,一个连晚饭都不去餐厅吃的懒人。也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说自己是他关系好的同学。
但是她没有想过是“兄弟”。
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兄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是关系比朋友好,但是没有把她当女生看吗?
眼泪还在掉,陈乔伸手去揉,突然心里有个念头拽着整颗心脏一沉。
五
从那次以后,陈乔开始不见张宇,接热水的时间改到了第一节课,去餐厅的时候不再走天桥而是地下通道。她那段时间成绩有点下滑,后来想想,可能是小聪明都用来躲着张宇了。
张宇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陈乔的反常,直到有一天他第一节课间到三楼的办公室送作业看到接热水的陈乔。她好像没看见自己,所以过去拍了她一下。
“好久没看见你了,怎么,潜心修炼呐?”
“嗯嗯,学习有点紧张。”
张宇摸了摸鼻子,说“这样啊,那你加油!”
陈乔脸都白了,胳膊还在微微地抖。
突然就有点心酸,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那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陈乔的小聪明也用得不错,没有再撞见过张宇。
后来文理分科,陈乔进了为数不多文科班,教室在二楼的拐角,像与世隔绝似的,就更加没机会看见张宇。
六
陈乔擦着头发坐在自己桌子前,一滴水顺着胳膊流到了手肘,伸手拿抽纸的时候,碰倒了一个哆啦的小陶瓷玩偶。
那是高三的时候他送的和好礼物吧。仔细数数,都四年了。
一年半的相安无事,陈乔不知道张宇知不知道自己躲他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来找过自己。
一次也没有。
但是自己还是兜兜转转打听他的消息,他们班篮球赛得了冠军,他又成了最出彩的那个;他辞了体育委员,再也没有带领班里跑课间操;他翘课去网吧被班主任抓住,写了两千字的检讨。
以及,他,有了女朋友,后来又分手。
其实陈乔偷偷看过那个女生,及腰长发,浅浅梨涡,但是眼睛不大,温温婉婉的样子。不知道张宇喜欢她什么。
据说他们分手是女生提出的,嫌张宇太幼稚,对她约束太多。导火索好像是因为女生班里有个男同学跟她开了玩笑,一起玩闹的时候被张宇看到了。
陈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了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里藏着一份小小的诡密。就像是小时候养的小狗被表姐拿一根火腿肠引走了,但是吃饭的时候还是乖乖窝在自己脚边。那不是失而复得的快乐,而是诡计得逞的隐秘。
果然,高三的阳春三月,迎春花正一簇一簇开得正旺,一大片鹅黄在灰暗的水深火热里尤其可爱。一个不跑操的课间,陈乔刚出门准备去接水的时候,看到了张宇。
他就那么倚在栏杆上,面对着陈乔的班门口,也没有让人叫一下她,就那么等着。
陈乔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小小的惊吓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攥得紧紧的。
他头发长了许多,瘦了不少,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的,拉链只拉了一半。还是那种痞痞的装帅的幼稚样子。
但是,陈乔还是很高兴见到他。
“呦,接水的时间又换回来啦?”
没有问候,没有尴尬。时隔一年半的重新见面,他还是这样揶揄她。
陈乔却变了脸色。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自己为了躲他换成第一节课去接水,知道自己在躲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躲他。
但他还是没来找过自己。
陈乔苦笑了一下,走出门口跟他一起靠在栏杆上,“怎么想起来找我啦?”
“没什么,觉得没意思了,最近老是想起以前,就来看看你呗”
“分手打击太大了?”陈乔歪头看他,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张宇却没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陈乔,是一个陶瓷的哆啦A梦玩偶,咧着大嘴,笑的很欢。
“收了就算和好了啊!”张宇说完就绕过陈乔走了,初春的阳光在他走过的瞬间一暗一明,终于洒下来,落在陈乔头发上,闪闪发光。
陈乔在那里站了很久,懊恼自己到底还是输给了张宇,也终于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清楚明白自己故意疏远他,知道自己存了别的心思,喜欢他。但他没有解释,没有辩驳,用冷静的接受疏远来告诉自己,他不喜欢,他只是把自己当朋友。
所以,他回来找自己怎么可能是自己诡计得逞呢,是两个人一场华山论剑,他最后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承让”呢。
陈乔明白,自己与他,关系已经彻底清晰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暧昧和小别扭已经被他的沉默瓦解,轰然坍塌。从此以后,和他,只能是朋友。关系再亲密,也只能是朋友了。
七
大一的时候陈乔翻歌单,偶然听到了《钟无艳》,谢安琪温柔的声音带着那么多不甘,清晰地缓缓流进心里,“其实我怕你总夸奖高估我坚忍,其实更怕你只懂得欣赏我品行 ,无人及我用字绝重拾了你信心 ,无人问我可甘心演这伟大 化身。 ”
陈乔突然就哭了,那天他来找自己,倔强地不肯流泪,这么多年的隐忍和自以为是,终于在这一刻哭出声来。
原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卑微。
尽管明白了他的拒绝,还是在和好后一丝不露,跟他像以前一样打闹,因为不想再提,怕提了连朋友都做不了,连那样平常的见面都不能再有。所以,高三和好后,每次考试之前他来找自己,相互鼓励的时候,陈乔总是得死死忍住要抱他一下的冲动,只能像男生之间一样,在他肩膀上拍拍,说一句加油。
高考后,陈乔来到了西北的古都,走在汉唐古风的街道上,她总是忍不住想知道张宇在那座滨海的小城是吹着怎么样的海风。
但是陈乔知道自己不能频繁地联系他,他们俩心照不宣的约定,自己不能跨越。
只能把万千心绪藏在雪底下,表面上相安无事才能天长日久。
陈乔觉得很悲哀,又无能为力。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吧,陈乔摸着那个小小的哆啦玩偶,最近林栩对自己好得越来越明显,舍友都在劝自己答应他,可是陈乔一直不想,因为心里有个人,总归对他不公平。自己没有得到完整的爱,总不能也给别人残缺的。
本来想去看一场谢安琪的演唱会,给自己,给这些年一个交代,结果内地的十场都被取消了,不是延期,直接取消。
陈乔心里有点若有似无的难过,似乎连个完整的结束都不能有。自己暗无天日的小心思好像永远也见不了太阳。
但是又释然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结果,本来就没有正式的开始,那就让它默默地消失。也不必在万人的演唱会里嚎啕大哭,只要在这个周末不要再给他打电话,收起那些关心,收起那些主动。就好了。
我不再做你的钟无艳,我是我更好的自己。
谢谢你存在过我的时光里,也谢谢这些年勇敢又坚定的我自己。
祝我幸福,还有从此远方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