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然和姜之遇见是一个不是偶然的偶然。
他们是在爱晚亭下知道对方名字的,张怡然先开的口,她好像知道姜之的不好意思:“你说京剧和吉他真的合适吗?”张怡然没有看着姜之,而是看向湖中央台子上的一双男女,女孩T恤牛仔,头发随意但应该还是扎了一下的,没心没肺地抱着一把41寸的D型琴,安静弹着,把眼光丢在那和她一般宁静的湖里,男的浓墨重彩,之所以还能瞧出是男的,是从他唱的曲儿,还有那女儿身绝难做出的身段,“惊涛拍岸处,倦鸟息枝头,爱晚亭下仙,愿见伊长袖,脱袍送流水,树下求一醉,长发作长鞭·”这几句顺着湖水隐隐约约传来。姜之当然知道旁边的这个穿着格子衬衫,手里握着小酒瓶,自己悄悄看了许久的女孩是同他讲话,倒不是他自信,只是因为这亭子下就只他俩。“啊,应该可以吧,开始是难听,慢慢就忘乎所以了。”姜之有点儿紧张,忘了那些漂亮的话,甚至语意都不算清晰。张怡然把手里酒瓶递给姜之,“来一口?”张怡然的声音并不粗爽,轻轻静静地更像是有话想说。姜之接过小酒瓶,是白色的陶瓷,他看了一眼张怡然,引着脖子实实喝了一口,姜之觉着这酒比以往时候都要甜些。姜之从衣服左边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壶,给张怡然,竟也是个陶瓷装酒器物。“姜之嘛,我是‘早春的树’,这酒壶真不错。”她从酒壶上知道了它主人的名字,也打开酒壶也大大喝了一口,使劲咽了下去,脖子红的很快:“咳咳~其实我不太能喝,就像我也吃不了多少饭一样,但总归每天还是要来点儿,这应该不算是酒鬼吧?”姜之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将进酒,“酒鬼可是会须一饮三百杯,李太白应该不只我们这点儿量。”说完姜之又喝了一口,握着酒瓶的那只手空出食指向着中心台子那边:“早春的树,不就是那棵吗?”对面台子上实有棵树,是棵桃树,根盘石台,斜映镜湖,落英缤纷,枝丫所及处较比石台更大。不知是不是酒的效用,和这个女孩待在感觉很舒服,真的很舒服,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对于姜之这种喜欢独处的人来说。张怡然再看此树时,发觉,难听的唱腔,胡乱的吉他,还愈发好听了,也好像有点儿明白什么叫“爱晚亭下仙”。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中国人?这是你的真名字?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点儿习惯了,我叫张怡然。”姜之很惊喜,但更多的还是惊,在这儿几乎不会有人告诉别人那个最开始的名字,这会让他们“出戏”,他们不想把这一切弄混了。他没有接话,他在等她讲,姜之能觉出来,她有话讲。
“你有父母吗?”张怡然有点儿犹豫,太多人因为这个问题和她陌路,可这个主动告诉自己那个名字的人,应该有点儿不同吧,所以还是问了。
“父母?”姜之觉得这个词挺久远的。
“我有,七岁之前。后来他们应该是觉的麻烦,,,”
“你是说0区?”
“嗯,谁也不想在0区折腾,我能理解他们,,,”
“我连寄养人也没有,没有”
“那我们童年都还挺惨的啊”
“我啊,还行吧,挺自由的,你应该比我伤心”
这回张怡然没有继续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碰到了一个复杂的问题。”
“没事,在这儿,我是“晚秋的叶”,谢谢你的酒。”姜之笑了,以一种向着阳光的样子。
系统提示:早春的树,您收到一件礼物。
手里的酒瓶消失了,姜之手指交叉放在胸前,又继续看着湖中央,就是以前一贯的样子,只是相比以前,衣服左边口袋轻了一点儿。
还是隐约“树下求一醉,长发作长鞭,,,”他好奇,台子上,桃花树下的那两个人就不会遇到什么复杂的问题吗?一直就没离开过。
若旁人听张怡然那句“中国人?”可能会继续追问:“几区的?”因为中国不再是一个了,世界不再是一个了,人甚至活的不再是一辈子。
不知多少世纪以前,人们总说“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与落后的生产力是一组矛盾。”
而现在的矛盾成了精神过剩与贫乏的现实体验。人类是一个聪明的物种,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的累积,越来越聪明。近几个世纪,技术突变带来的好处就是太多事情已不再需要人们亲力亲为,“DO系统”的出现更让这种“偷懒”发挥到了极致,人们只需要发一个信号便可以完成几乎全部的现实操作,甚至发信号也是脑电波级的极简,如果你需要在自己土地上建一栋房子,你向脑中的‘DO系统’说:“给我建一栋房子吧。”然后您会看到,一栋你需要的房屋出现在你的土地上。矛盾就是在这时候达到巅峰的,就好像,让一个正常的人类坐在椅子上,给他一支笔,一张纸,趴在桌子上写数字,写1000000000000000个1,这个简单的操作对大脑来讲处理的时间是极快的,而完成它却带来了大量的现实时间消耗。“DO系统”效率已然极高,但比起只需发信号的大脑来讲,它的时间开销相当可怕,这就无可避免的带来了精神过剩。这种无奈的等待简直就是虚度光阴,现实永远比不上思想的变化,无聊的时候总容易胡思乱想,大街上的思想家和自己挂在树上的死尸成了这个时代的标志。
聪明的人类总归是有办法的,矛盾的解决多亏了“模拟系统”。
如果把一个人拆分掉,思想是软件,身体作硬件,现在软件已经高度发达,硬件远远达不到要求,但是一个不行,n个还不行吗,“模拟”就是要为人们创造更多的硬件,以供过剩的精神来支配。“模拟”当然是虚拟的,有限的物质成本太高,可塑性差,都不如虚拟来的好,他的近乎真实的体验度依赖于每一个虚拟活动产生的结果返回值,它的各种参数会交给大脑皮层,形成最真实的感觉,系统存在的各种规则也为真实性提供了有效的保障,比如1区,若虚拟“硬件”身亡,标记后便再也无法进入1区,这是为了模拟死亡。1区是最接近0区的(0区就是真实世界,不过“虚拟”太过于真实,以致真实世界也成了一个划区),法律,思想形态,社会性质,价值体系,物质条件都近乎完美模拟,这种完美模拟有赖于共享,“不重复建造车轮”使得模拟效率很高,这种零件可以达到类似分子级别,加上绝妙的组合技术,使得真实模拟成为可能。1区的人数之众仅次于0区,几乎等于0区,它由联合政府建造,原由是其实在太过浩繁。在这儿,你几乎可以重新另过一个人生。游戏区编号是5,比3区(民间)这个山寨版1区人数还多。软件主宰各个硬件不是同时的,兆分之一秒转换一次,却让人觉得就是同时进行,这样,在有限的一生里,您能同时体验到不同的生活,无比真实的感受,多姿多彩的世界,再也不会无聊,神经递质不停为你传递着兴奋,每兆分之一秒都是充实的,时间得到了完美的利用,就是睡觉真实大脑在进行物理休息,你的思想仍然在停留在同的划区里,体验着那些喜怒哀乐,不会像梦一样第二天就忘掉,简直完美!伟大的诗人肖恩歌颂它:
当我的黑夜涌来时
有一把火焰把闷热驱赶
你拯救了一棵正在胡乱生长的树
然后把它种进三月里
My mother
my God
时间
时间
我已不想死去
那个天才横溢的山本百合为它普乐,赢得了媲美《欢乐颂》的称赞。
智慧成了可以买到时间的唯一货币,若一个人在他自己绝对时间2天的时间内能写n个1,那么精神剩余的他可以进入“模拟”系统的一个区用1天时间就能完成这个任务,就能省出1天时间,同时进入n个区,就相当于多了n倍的时间。但当任务由写n个1变成求n!,复杂程度增加了,精神剩余就可能会不足,就只能根据优先级处理,0区的优先程度永远最高。当然,因为“学习”项目(硬件模仿之前软件支配时有过的操作)的深入研究,复杂问题已经被简化了许多,几乎每个正常人都是有精神剩余的。
有赖于精神过剩时代,思想家们为世界提供了多彩的想法,以致划区达到了143982个之多,姜之却只选择了编号为143725的模拟系统,在0区他是一个计算机研究员,深入研究对精神的开销实在太大,以至于智慧能买来时间,大部分人也不愿意买,在他们看来为了反应快点牺牲大量的精神开销是不值当的。尽管研究带来大量的精神开销,姜之再同时进入1区,5区开销也是足够的,但不知为何他却只喜欢这个只有一个湖,一张台,一座亭,一棵树,加上他和今天遇见的张怡然只有4个人的143725区,而且京剧,吉他实在不是很好听。
“为什么会喜欢这儿”张怡然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边把她的那个白瓷酒瓶交到姜之的手上。
系统提示:“晚秋的叶,您收到一件礼物!”
姜之拿过酒瓶,“这儿啊,清净。”说完,那实在不算悦耳的曲儿跟着风送了过来。姜之笑了一下“你呢,什么复杂问题?”这种问题在别处应当是禁忌,即便是最亲密的人之间也不会去问彼此关于其他区(特别是0区)的问题,一是不愿意“出戏”,在这个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再别的区,他可能是人家的妻子;二是,把区(即不同的生活)之间混在一起对精神开销很大,容易产生很多“复杂问题”。
“哦,有个傻小子说喜欢我,那儿的优先级比这儿高,“学习系统”很难处理喜欢这种复杂的问题”。张怡然转头看向姜之。
姜之下意识地也转了过去,问:“0区?”看到张怡然的眼睛,姜之又不自觉把头转了回去,好像自己问错了,没等张怡然回答又小声问:“挺好,答应了?”姜之知道只有一定程度的“爱,喜欢,感情”才会被归为复杂问题。
“没有,你刚刚是说0区?现在还有在0区谈这些问题的吗?”
张怡然说完,姜之居然点了一下头,然后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睁开了,还带着某种弧度,可能是终于碰到了愿意与自己谈论0区的人,那种说不出的心照不宣,让他想到了“缘分”这个和他关系不大的词。
的确,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会在0区谈恋爱,因为个体的独立性不断提高,不再需要像原始社会,部落间合作才能狩到猎物,以供生存,也不用像农耕社会,需要氏族关联,到后来家庭也不再是社会组成的基本单位,应有的情感诉求在“模拟系统”中也能得到解决,0区的优先级最高,如果把“爱,感情”这种复杂的问题放到0区,会带来巨大的精神消耗,和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加上0区与其他区的本质区别——死亡。其他区的死亡是虚拟的一部分,人们能够付的起这个代价,而0区不能,牵一发动全身使得人们希望在0区发生意外的情况要尽可能少,伦理道德带来的纠纷扼杀了0区的爱,0区的生活越简单,越规律,对其他区的影响就越小,人们愿意牺牲这“一”生来换“n”生。所以在0区,人是规范的,标准的。
姜之就是在“婴儿房”里出世的,那儿有最优良的精子和卵细胞,带来适应这个环境最优秀的基因。有最好的膳食营养搭配,如果足够幸运,还能有“模拟系统”的寄养人领养他们,过上一个有“父母”的幸福童年。当然姜之不是这样的幸运儿,毕竟,愿意领养的也是少数,“爱,感情”对精神开销太大。他在“婴儿房”长大,当然,在他看来好处就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自由。
“他不愿意跟我谈论0区,所以我拒绝了。”张怡然的语气中带着不敢,因为她又提到了0区,虽然她觉得身旁这个男人是不同的。
“有那么重要吗?”姜之这话不是质疑。
良久,张怡然望着那颗早春的树,树下的那双男女,仿佛这世界其实不属于她和姜之,它不属于任何不相干的人,应是那两个璧人的。
她跟着那曲儿唱了起来:
惊涛拍岸处
倦鸟息枝头
爱晚亭下仙
但见伊长袖
脱袍送流水
树下求一醉
长发作长鞭
催促夜长眠
“我们的世界,太悲伤。”
“太悲伤”在姜之的心跳了,何曾不是匆忙,后来成了慌张。他去过1区,36区,7888区,5区,1283区,2375区,2738区。当他真正有天关闭“模拟系统”,回到真实带他来的世界,一切都孤独了,没有游乐场,没有电影院,没有街道,甚至,没有爱人。规整的房间里,人们奔走各区,都很快乐,但带我们来的世界会不会悲伤啊。
“我不恨,我父母,他们很勇敢,只是失败了,谁都有能选择生活,特别是我们能够的时候,有那么多爱人不好吗?有那么多机会不好吗?每天满满的不好吗?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害怕,可能是因为我曾有过父母,从我来的地方。”张怡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好像相信有个人能懂一样。她接着说“我想一定有一些人想回到古代,什么都很慢的时候,还可以做梦,等着树开花,看着人长大,不只是的得到一个返回值。现今人们脑子里没有空闲,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游走,以为自己都报以真情了,只有自己知道,其实没那么在乎,反正不会死,反正这代价是能付得起的。我想我应该就是想回到古代的马吧,但是已经没有草原了,一匹马走在光亮的地砖上,害怕。”
姜之笑了,慢慢打开她送给他的酒壶:“别怕,也许我能陪你一起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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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提示:“您确定要注销模拟系统吗?”
“确定!”
系统提示:“‘早春的树’注销成功。”
系统提示:“您确定要注销模拟系统吗?”
“确定!”
系统提示:“‘晚秋的叶’注销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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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晚亭下,桃花几经春秋,台上二人依旧,不过容颜渐老。
系统提示:“‘爱晚亭下小酒鬼’您有一个推荐好友。”
姜春秋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怪不得系统会推荐你,你为什么叫爱晚亭下老神仙?”
“你叫爱晚亭下小酒鬼?我嘛,是因为我父母,你呢?”女孩儿抬手指向湖中心的戏台。
“父母?”姜春秋顿了一下。“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