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记忆

        我回来时,家乡刚洒过一层薄雨。通往我们村的路面被雨水轻点之后,泛起一层松软的浮土,上面零零碎碎散着几片孤独的脚印。

        走在这条曾无数次往返过的土路上,感觉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我的脑尖窜到脚底,使我每一次的抬腿落脚都无比的厚重坚定、踏实从容。脚部的愉悦反馈给大脑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感,几个春夏秋冬寂寞长夜积压在心头的苦闷无助,仿佛一瞬间冲破了重重魔障,向着道路两旁无垠旷野上方的自由空气飞旋而去。泥土中散发着干爽香甜的气息。

        天空中蒙着一层单薄的雾气,东南边和尚脑袋般的太阳羞羞答答悬在半空,不肯与我对视。太阳下依旧蹲着那几座老不死的山头,一个挨一个面无表情。远远望去,山脚下一大片绿潮涌动,绿的鲜艳,绿的靓丽,绿的生动。——它们都是山的子子孙孙,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守护着那些老家伙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旷野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农田,阡陌纵横,错落有致。一层薄雨杯水车薪,农田看上去依旧面容焦黄。我的心有些收紧的阵痛——这片并不肥沃的的黄土地,以其厚重的性格和顽强的毅力,曾经孕育了多少平庸而传奇的生命啊!

      农田的焦黄面容把我引入了无垠的记忆海洋,一层层拨开,尽现眼前。记忆与现实交汇碰撞,形成一股污浊压抑的气流,堵进我的心室。胸口极其憋闷。我埋下头向着村子走去,那些经年往事一件件清晰起来。

        我,二宝,赵大头,牛娃子——这些都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赐我的亲切称号——从小就混帐透顶坏事做尽,刚过不惑之年的母亲大人的满头白发与老屋里布满灰层蛛网的鸡毛掸子见证过我光荣的童年岁月。

    公元1994年,新中国建立第45年。尚未免除农业税。这一年,二宝4岁——还和母亲一个被窝睡;他哥大宝10岁——小学三年级。是年春,二宝家里发生了一件关乎那个家庭或者说家族今后命运走向的大事:二宝的父亲要抛下妻儿老小出去闯世界!

        龙抬头日刚过,二宝父亲就匆匆启程了。二宝只记得父亲走的时候身上穿的汗布衫白得发黄亮得发暗却板板正正,衬托着父亲的骨骼棱角分明。二宝只记得父亲上车前对大宝说:辉子,多帮你妈地里做营生......二宝看见父亲说的时候嘴唇上的八字胡轻轻抽搐。二宝只记得,汽车轰呲呲放了一个响屁溜一股黑烟就呜呜的滚远了,母亲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发了好长一阵呆。二宝只记得大宝的眼角挤出一滴透明液体,二宝想笑没敢笑——大宝严肃的表情让他有些怵,惹恼了大宝揍他不用商量着来。回去的时候走了很长一段路,二宝的鼻涕流出来又吸回去,吸上去又流下来,二宝索性不吸了,上唇挂着两条毛毛虫。

      二宝不知道,父亲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里,父亲只在每年春节回来一次。

多年后,二宝问父亲,当年为啥要出去,让母亲受了许多苦。父亲吸了一口烟,吐出那年的辛酸事。

    1993年,在一部分人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正悄悄富起来的时候,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更多的人依旧徘徊在贫穷与饥饿的边缘。是年秋,二宝家为了大宝的10块钱学费犯了愁。借,哪里借?谁家里也不富裕!赊,怎么赊?校长是个王八壳,墨水喝绿了他的头!二宝母亲含着泪,卖了三只大母鸡。

        龙王吝啬,雨水不丰,收成好坏算赖天意,十几亩黄土地也不过勉强养得活四张嘴。二宝家债台高筑。

        日子不能这么过!二宝父亲一咬牙,把一头蠢骡一头笨牛两个乖儿丢给女人,风尘仆仆投奔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做生意的表哥去了。

        二宝不知道父亲这一走,对母亲意味着什么;二宝后来知道,为啥母亲的头发白的那么快。

        二宝在见不到父亲的年月里一天天悄悄长大。二宝越来越混蛋,鸡翎掸子的榆木把,愣就硬不过二宝的头。在同年的七八个小子当中,二宝身体最弱——用老三的话说,二宝跑两步就摔一跤,笨的像个山药蛋——却极好斗。二宝母亲这样描述:拎着火铲子要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出去别打架。一碗水没喝完,拖着火铲哭回来了,一瞅脸上,横七竖八挂着道道抓痕,俨然一个残兵败将……

        我后来在县城里上学的时候,听见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女人尖声怪气骂骂咧咧的说,乡下上来的那些小混蛋可太野啦,我们孩子的脸让挠得没个人样啦……我在一旁窃笑,心想,这批小混蛋大概是黄土地里最后几颗有野性的种子了。彼时我们乡里最后一所小学也已垮了,村里的孩子只好去县城上学。后来村里有孩子的陆陆续续也都迁到城里去了。现在回去,很少能见到小孩子啦,剩下的大多是些走不动的老树桩。

        二宝的惨败和脸上的伤疤不会得来母亲的爱怜,鸡毛掸子劈天盖地,翎羽乱飞,二宝尝到了榆木的坚硬,榆木也叹服二宝脑袋的刚度。然而,二宝天生的好斗精神总是能掩盖过对伤痛的记忆,好了伤疤忘了疼,二宝继续到处挑衅。

        二宝在上学之前,就与村里的所有同年小子们都有过交手啦。但多数时候,二宝都是挨了打的。挨打不够,二宝还要被摁在膝下或拧着胳膊喝问:

“还敢不敢啦?

“不敢啦”。

“下次还敢咋个儿办?”

“你逮住想咋样就咋样!”

        对方一放手,二宝立刻跳起来,骂骂咧咧在地上踅摸石头。对方见情形不妙,拔腿便跑;二宝捏一块石头,拼命去追。二宝哪里追得上!没跑几步他就摔倒了:圆圆的屁股对着天,胖嘟嘟的手臂匐于地,鼻尖上沾了一撮调皮的黄土……再起来看时,对方已跑远。二宝也不追了,扯着手臂抡几个大圈,借着力将石头朝着对方狠狠甩出去。可爱的石头准确地追上了对方的脚踝,那小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嗷嗷的叫唤起来。二宝远远望着,露出两颗得意的黄牙。他抹了一把鼻子,仔细拍尽身上的土,歪歪斜斜地朝家走去了。 ----但多半时候情形是完全不同的:二宝的石头没能追上跑得像兔子一样飞快的对方,特别当对方是“猴密”的时候,二宝的两条毛毛虫都能给生生气绿喽:猴密见二宝的石头落了空,便停下来,两片猴屁股高高蹶起,对着二宝鲜艳的扭动起来;一只猴脑袋从两腿间探出来,朝二宝耍着鬼脸……二宝的呀咬到发酸,也对这猴子无可奈何。据说有一次,二宝把猴密一直从西村追到东村都没有追到,追了一路被气了一路,最后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猴密”本名王密庭,大二宝一岁,是二宝童时的一位重要玩伴。因其身形极瘦且状貌行径颇似猴。

          二宝毕竟也有小胜的时候,只是大多数是靠偷袭得来的。比如二宝会在自家大门口忽然向路过的“仇人”投几颗土坷垃,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待对方反应过来,二宝早已逃回了老窝。比如二宝有时会偷偷从对方后面摸上去,瞅准对方屁股飞起一脚……等到对方爬起来的时候,二宝已快逃回家里了。二宝逃到大门口停下来,远远地传来对方的骂声:赵二宝,我×死你活妈……

        二宝真是无耻透了。有一次傍晚上的时候,大家都出来玩“藏牢没”,二宝也在其中。“藏牢没”是类似于捉迷藏的一种游戏,游戏规则通常是一个人面对着墙捂上眼睛数数,从一数到一百,不许偷看;在此过程中,其他人则迅速跑开,找一个地方藏好。“埋”方和藏方各施手段各显神通----“埋”的那个人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数完,然后去寻出藏了的人;藏的那些人则尽力找到最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争取不被发现或最后被发现。藏的地方可以是破房子、柴草垛、烂地窖,也可以是猪窝牛圈、狗蓬鸡舍,有损一点儿的,也会藏到茅厕----可谁也没有二宝损,轮到他“埋”的时候,数完数瞅了瞅附近没有人,就径直回家吃饭去了……可怜那些小子们,连根屁股毛都不敢露出来,还生怕被二宝给找到,不知憋了多久……

        二宝们偶尔也干一点偷鸡盗狗的事。距我们村二三里地的西南边有一大片外村的果园子,每年都能让二宝们美美地饱餐几顿。园中主要结一种叫做“123秋红苹果”的果子(这果子的名字颇为怪异,不知其由来,大概是官方给的名字;也未曾考究其学名,因其秋天成熟,故村人都叫它“秋果子”。与之相应的还有“夏果子”,是为夏天成熟的果子)。“秋果子”个头不大却皮薄肉厚,成熟时色泽红润,香脆可口,实为果中之珍品。此外还有“黄奎”(那个脆甜呀!)、李子和木梨之类。在一个烈日当空狗吐舌头的午后,鸡鸦牛羊们都睡了午觉。二宝们在大宝那一伙半大小子们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向果园进发了。到了园外,大家全都蜷伏下来,仔细侦察园内的动静。待确认无人后,毛贼们便像疯狗一样扑进园内,东冲西突,上蹿下跳,寻找着最好的果树;大贼们在树上哗啦啦地摇,小贼们在树下团团转着拣;大宝在树稍瞅着大红果子摘,二宝在树底抱着小黄果子啃;别人的袋子都装得圆滚滚,二宝的肚子也吃得滚滚圆……轰隆隆的喊骂声象霹雳在树头炸开了花,大宝吓得失了魂,二宝惊得丢了魄,大贼小贼们都炸了窝,丢了袋弃了果,一个个没了命的往回跑。大宝迈着大步狂奔,二宝扭着小步飞跑----这一次二宝竟跑得出奇的快!跨过了几道埂,穿过了几片田,直到后面的喊骂声消失了,可怜的贼娃子们才停下来,脑瓜子上的汗珠子羊粪蛋子似的咕噜咕噜往下滚……       

        先写到这里吧。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对所处时代的深深烙印,童年记忆尤为深刻。90年代西北农村的孩子们的生活,单纯质朴而丰满绚丽,我们很多人都曾经经历和见证过。我自认凭我的这点儿可怜的文字功底和思想境界,不会也不可能写出多么深刻的东西来。但我有一些深深的担忧,担心这种对黄土的记忆在时间和城市四角天空的的摧残下,会像曾经恋人的脸一样在心里变得模糊不清。这种担忧转化成一种迫切的冲动,鼓励我去把这些尚还清晰的记忆用笔和纸记录下来。——所以我也只能是记录,用自己拙劣不堪的文字。希望有兴趣读完它的朋友能给出一些宝贵意见,以使这篇不成文的东西能读的顺畅些。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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