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9期“惯”专题活动。
清晨六点整,林默的左手无意识地伸出被窝,在床头柜上摸索。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杯壁,然后是两片刚好并排摆放的药片。他闭着眼将药送入口中,温水顺喉而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没有真正醒来。
这是他失明后的第三百四十五个早晨。
厨房里传来妻子晓芸准备早餐的声音——吐司机“叮”的一声,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咖啡机发出沉闷的喘息。林默凭着记忆和声音导航,洗漱、穿衣、走到餐桌旁自己的位置。椅子永远在他需要时恰好被拉开四十五度角。
“今天煎蛋是单面的,你喜欢的流心。”晓芸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同时将叉子塞进他手里。
林默准确地将叉子刺入蛋心,温热的蛋黄涌出。“好吃。”他笑着说,尽管味觉似乎也随着视觉一起褪色了大半。
早餐后,晓芸为他读报。这是他们雷打不动的惯例,从社会新闻到财经版,最后总是以填字游戏结束。林默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从她的语调变化中捕捉到未言明的情绪。
“累了就别读了。”有时他会说。
“哪有。”她总是这样回答,然后继续。
上午九点,门铃准时响起。邻居老张来接林默去小区里的盲人按摩店工作。这条路走了大半年,林默已经能数清第几块地砖有裂缝,第几个路口该转弯。
“老张,你今天脚步有点沉,昨晚又熬夜看球了?”
“神了嘿!你怎么知道?”老张啧啧称奇。
林默笑而不答。他不仅能听出老张的疲惫,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膏药味——腰椎老毛病又犯了。在按摩店里,这成了他判断客人身体状况的又一依据。
日子如同编排精确的乐章,每个音符都在预期之中。林默渐渐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甚至开始相信自己能够这样过下去——直到那个周三的早晨。
那天,床头柜上没有水杯和药片。
林默的手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摸索再三,睡意瞬间消散。他坐起身,又仔细摸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
“晓芸?”他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没有回应。屋子里安静得异常——没有厨房的声响,没有咖啡的香气,没有收音机里晨间新闻的低语。
林默摸索着走到厨房,空气里没有早餐的痕迹。“晓芸?”他又叫了一声,更大声些。
依然寂静。
他扶着墙走向客厅,脚趾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是晓芸常坐的摇椅,它不在往常的位置。林默的心跳开始加速。三年来,家里的每件家具都固定在特定位置,这是他能在黑暗中自由活动的保障。
“晓芸!你在家吗?”他现在几乎是喊了。
摸索中找到手机,他按下快捷键1,那是晓芸的号码。电话接通了,但铃声却在卧室里响起——她没带手机。
林默站在客厅中央,第一次感到彻底的迷失。没有晓芸的声音指引,没有她准备的早餐,没有她放在固定位置的物品,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这一天。
恐慌如潮水般涌来。
这时,门铃响了。老张来了。
林默几乎是跌撞着去开门,险些被挪了位置的鞋架绊倒。
“老张?晓芸不见了,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
“默哥,冷静点。”老张的声音有些奇怪,紧绷绷的,“晓芸姐没事,就是...就是临时有点事出门了。她托我照顾你一天。”
“出门?去哪了?为什么没叫醒我?”无数问题涌上心头。晓芸从未这样不告而别,三年来没有一天例外。
老张支支吾吾:“就是...女人那些事,她闺蜜有点急事,一早就来电话了。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
林默沉默了片刻。老张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他的直觉在尖叫——有什么不对劲。老张的声音里藏着什么,一种他从未在这位直爽邻居语调中听到过的闪烁其词。
“走吧,我先送你去上班。”老张试图转移话题,“晚上我再送你去李医生那儿复诊,晓芸说她尽量赶回来。”
去按摩店的路上,林默一言不发,全心捕捉着老张每一个细微的声调变化。过马路时,老张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醒“台阶”;遇到邻居打招呼,老张回应得心不在焉;最奇怪的是,老张没有如往常一般抱怨昨晚的球赛。
“昨晚曼联对阿森纳,看了吗?”林默试探着问。
“啊?哦,看了看了,踢得真臭。”老张回答,声音里的不确定暴露了他在撒谎——曼联和阿森纳根本不在一个赛季小组。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老张在隐瞒什么,关于晓芸的去向。
这一整天,林默在工作时心不在焉。他的手指机械地为客人按摩,思绪却飞回了家。晓芸最近有什么异常吗?他仔细回想这几周的点滴——
她读报时偶尔会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她为他准备的早餐有时会重复,不再是精心设计的每周食谱;夜里,他时常感觉到她在一旁醒着,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失眠。
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因为太习惯于依赖她安排的一切?因为沉浸在自我的黑暗世界里,忽略了她声音中的疲惫?
下班后,老张准时来接他。去诊所的路上,林默决定不再迂回。
“老张,晓芸到底去哪了?我知道你在瞒着我。”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老张沉重的呼吸声。最后,他长叹一口气:“默哥,不是我想瞒你,是晓芸姐千叮万嘱...她怕你担心。”
“担心什么?”林默的心跳加速。
“她...她去医院做个小检查,就今天一天的事,明天就回来了。”
“什么检查?她病了吗?”林默追问,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盲杖。
“就是常规检查,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不都得注意嘛。”老张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李医生的诊所到了,对话被迫中断。
复诊过程中,林默心神不宁。李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照常问了些问题,但语气不如往常轻松。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光感?色彩?任何变化?”李医生问。
“没有,还是老样子。”林默机械地回答,随即愣了一下,“等等,最近...有时候闭上眼睛,会觉得眼前不是全黑的,好像有点...泛红?”
李医生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太确定,几周?一两个月?我没太在意。”事实上,是晓芸让他开始记录这些细微变化,说也许对治疗有帮助。
检查结束后,李医生的话出人意料:“林默,我想给你做个紧急增强扫描。”
“今天?可是我没准备,晓芸也不在——”
“就现在。”李医生的语气不容拒绝,“我已经预约了CT室,老张会陪着你。”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默被推着做了各种检查,连抗议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过程老张都陪在一旁,但异常沉默。
检查结束后,李医生将林默请回诊室。老张也跟着进来,关上了门。
“林默,我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李医生的声音很平静。
林默深吸一口气:“坏的。”
“坏消息是,晓芸对你撒了谎。她不是去做什么常规检查。”李医生说,“她今早因突发性出血被送进了医院,需要做个小手术。”
林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在脚下崩塌。“她...严重吗?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要去——”
“好消息是,”李医生打断他,“她的手术很成功,没有危险。而更好的消息是——”医生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微笑,“你的视神经出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恢复迹象。那些‘泛红’感,其实是部分视觉正在回归的信号。”
林默愣住了,一时无法处理这信息海啸。
“这怎么可能?一年前你们说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
“医学上有时候会有奇迹,或者说,我们低估了大脑的可塑性。”李医生解释道,“更重要的是,晓芸半年多前就来咨询过一种实验性疗法,但当时你的情况不稳定。
这几个月,她一直在你的饮食中添加辅助药物,配合她自学的感官激活训练——那些她每天为你准备的特定食物,那些读报和填字游戏,甚至家具的特定摆放,都是治疗的一部分。”
林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所以为的“习惯”,全是晓芸精心设计的康复计划。她默默坚持了这么久,从未给过他压力,只是将治疗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怕你期望太高,失望会更大。”老张终于开口,“晓芸姐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在接受治疗,每次检查都会紧张,反而不好。不如让你以为是普通日常,放松状态下效果更好。”
林默想起每一个被晓芸温柔坚持的“惯例”,每一次她鼓励他独立完成的小任务,每一份精心调配的食物。原来那不是照顾,那是治疗;那不是习惯,那是爱的最深表达。
“她现在在哪?”林默问,声音哽咽。
“市立医院,我送你去。”老张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先提醒你,病房里的家具摆放可能不太‘规范’。”
去医院的路上,林默一直沉默着。世界在他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所有习以为常的日常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到达医院时,夕阳西下。林默坚持不要老张搀扶,自己拄着盲杖一步步走在走廊上。他凭借声音和气味导航——消毒水的浓度变化指示着护士站的位置,不同病房传来的不同声音帮助判断方向。
老张只是跟在他身后半步,轻声提示:“左转第三间。”
站在病房门前,林默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凭着呼吸声定位到病床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默?”晓芸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带着惊讶,“你怎么来了?李医生告诉你了吗?我本来想明天就回去的——”
林默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轻抚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苍白的嘴唇上。
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点点光的涟漪,温暖的橙黄色,如同黑暗中初现的晨曦。那光芒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熟悉又陌生。
“我看见了,”他哽咽着,“虽然很模糊,但我看见你了。”
晓芸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泪水沾湿了他的指尖。
“老张,”林默转头朝向门口的方向,虽然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能帮我个忙吗?床头柜上的水杯,请往左边挪五厘米。”
老张困惑地照做了:“这样?”
“再往右挪回两厘米。”林默指挥着,“对,就那里。”
他转回头“看”着晓芸,尽管视线依旧模糊,但那个轮廓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柔的光晕。
“习惯了,”他微笑着解释,“总觉得水杯应该在那里。”
晓芸笑了起来,笑声混合着泪水。林默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在那片模糊的光晕中,他看到了未来——不再是黑暗中的习惯与依赖,而是共同看见的光明世界。
窗外的夕阳正在西下,但对他们而言,黎明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