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铁站丢了东西”

为不存在的自己

(一)

“嘟,列车运行前方是人民广场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我揉了揉重重的眼皮,关掉手机音乐,握紧着最靠近地铁门的柱子,头几乎贴紧了地铁门。地铁通道的宣传图一张又一张地刷过,连图上人物的轮廓都捕捉不到,所有的点都汇成了一条有颜色的直线光条,它们和我一起冲向这个无数人憧憬的大城市,没有思虑地。

啊,你猜错了,我不是那些想着在一级城市力争一席之地,否则誓不为人的应届毕业生,也不是那些想着到大城市偶遇一个有颜有钱有势的白马王子的傻白甜女主,我只是一个在邻边小城市上大学、想着假日出来混混日子看看世界的小人物。

如果你让我发一条朋友圈,我会来一条矫情的原因,那就是过几天我就得告别我的十八岁了,回想十八岁的这一年,除去为了高考埋头苦读的日子,就是为了高考失利懊悔的日子,再这么窝囊下去,所谓热血青春就变成老年人退休生活了。为了给我的青春一个交代,我决定偷偷来一躺单人旅行。

“嘟,列车已到站......”

我拔掉了耳机线,握紧了手机,随着出站人流挤出了地铁,心情愉悦的时候连被人挤都觉得很温暖。

脚踏实地的感觉很久违,让我感动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大概能嗅到地铁站里来自五湖四海的味道。“侬哪能介慢个啦!”我猜这是对赶去超市买特价菜的上海夫妇,“哎呀,这是弄啥哩..”我猜这是即将赶火车拒绝对方告别礼的河南老汉...“同学同学...帮帮忙”我猜这是带着恳切口吻拌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

来者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他们在恳切地在呼喊我。

“同学,我们俩要赶回W城,但钱不够了,还差....”

这时又一躺地铁进站了,呼啸一声吞了对方的字,我只听到尾音“7”

“啊..差..7块零钱是吧...”心想着最新微博段子整天刷着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带现金出街,以为一部手机就可以解决一切....

天气有些冷,手脚有些冰冷,我笨拙地翻开了钱包,笨拙地递过去七块零钱。对方哑然,相视一笑。

“同学,我们是说179块钱车费呢,7块钱开什么玩笑”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的脑袋大概也被冻傻了,木讷地处理着对方扔过来的信息。

“同学,你先借我们179,我们两个人,就差一张票了”他边说边指了指离我稍远的他的朋友,那位朋友拉着行李箱,身体侧对着我,一副随时拉着行李箱远走的样子,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你看,我俩年轻人,有手有脚的,这179又不是什么大钱,肯定还你的,到时候还请出来吃顿饭怎样?”

“哎呀,大家都是年轻人,怎么连这么一点诚信都没有呢”

又一趟地铁进站,这趟地铁的车前灯异常刺眼,我下意识举起手挡住倍觉刺痛的眼睛。



(二)

   “哎呀,你们年轻人,真好”我挡在眼前的手被一只粗糙的手握住,迎面望见一位坐在黑暗里的老人,太黑了,我瞧不见她的五官,只见她弥散着雾气的眼睛。

我想我大概在做梦,不然不会瞬间位移的我怎么会从灯火通明的地铁站突然来到一间漆黑不透光的小房子,这个梦里会不会遇见有特异功能的意中人,那我要不要跟着他回他的星球,但我觉得地球还挺好的,除了空气不那么好,交通有点堵塞,房子有点多,街道有点拥挤......

“小妹妹,来,喝杯热茶,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呢...”老爷爷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束光追在他后面,像从仙境里走出来一样。

我起身接过茶,道了谢。

“小妹妹,多亏了你呀,我这老伴总是迷路,还好你把她送回来了”说着老爷爷就着奶奶身旁的椅子打算坐下,奶奶松了我的手,忙着搀扶爷爷坐下。

这一秒还沉浸在这对老夫妇的甜蜜中,下一秒就陷入了恐慌。手机微信显示一位好友已成功接收了179元的红包,可怕的是,这位“好友”我并不认识。

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血仿佛不受控地往心脏方向涌去,四肢冰冷,我手抖着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我在看生死录。


“越想越不妥,要不你还是把钱先还给我吧”(9:03)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这点钱都信不过我们吗?”(9:04)

“不是,我想说你们赶快问朋友借,借到了先还给我”

“那肯定的,放心。”(9:05)

“我想你们有心骗我,现在收了钱就可以把我拉黑了吧”

“对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到就把钱还你哈哈”(9:10)

“为了验证你们没有拉黑我,我时不时就发个表情过去给你们”(9:20)

“哈哈好”(9:21)


滑下去就是无数个逗逼的表情和一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你的好友已成功接收你的红包”

难道我....进入了大名鼎鼎的盗梦空间,这里是高楼吗,我能从高处往下跳吗?...

老奶奶的手再一次覆上了我的手,我收回了东张西望的头,对上了老奶奶一如既往带有雾气的双眼,手和眼睛的温度让我镇定了不少。

“怎么了孩子,这么慌张”奶奶边说边帮我顺着额前的刘海。

我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事情好像很复杂,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莫名其妙地借给了陌生人179元。”奶奶语气极其平和,这本该是疑问句的话说得跟“今天你吃饭了”的陈述句一样。

我条件反射地挣脱了奶奶的手,莫非奶奶是掌控梦境的神....

“傻孩子”奶奶察觉到了我的困惑和不适,又抓紧了我的手,“你在送我回来的路上都把事情说给我听了,奶奶虽然有老年痴呆,但事情都还记得呢。”

我傻了,我没有老年痴呆,为什么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没记住呢?难道最近有一个新的病症,叫青年痴呆?

“那奶奶,你觉得我做对了吗?”我眨巴着小眼睛问。

奶奶收起了慈祥的笑颜,一脸严肃地说:“我只能说,希望这次你遇到的是真的。”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0:32,过去一个小时多了,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最后的红包接收信息,隐隐觉得,这179元里倾注了我对这个社会的信任,假如它最后没有回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内心里突然缺失的对这个世界的一份热诚。

但在此刻,我还是觉得自己做对了,因为大概没有人有我这份傻劲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对路上遇见需要帮助的陌生人的信任都变得格外奢侈,我家境不富裕,竟然还能付出这份奢侈,足以证明我多看重彼此间的真诚,即使是陌生人。

“奶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我展演答道。

房间里雾气升腾,原来是角落里烧的水开了。

明明雾气很远,水汽却爬满了我的眼镜..



(三)

我不得不摘下眼镜来擦拭,蓦然发现眼前景象换上了暖橙色,眼前的雾气更热更浓了,直熏我的眼球,闪躲不及。

胸前的手机屏幕不停地发着亮光,拿起一看,啥?“正在通话”!...我忙把手机往耳边凑,只听见对方不停地在说“嘿!你还在不,我叫你去报警,报警!”我瞪圆了眼睛,跟着脱口而出一句:“报警?!”

“报警?!”雾气后面传来了略带嘶哑的声音,“小妹,不用这样吧,买个烤红薯也不犯法,你不要就算了,走走走....”

原来我正站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位前。我就说自己在做梦吧,猝不及防地又一次瞬移,还好没有移到马路中央,真是福大命大。

手机里发出了焦急的嘶吼,我连忙跟卖红薯的大叔道了歉,讪讪地捧着手机滚到了一个灯柱下。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正是晚上“10:02”,通话时长“20:20”,通话人“臭蛋”

“喂喂,我在呢,报啥警呀?”我边说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在这给我装疯卖傻是不是,你说你被俩混蛋骗了179块,那去报警呀。”

啊,这梦编排得挺有故事性的,一个个梦境的剧情都是无缝衔接呀。

“嘿,我觉得我在做梦,你别那么认真”我试着干笑几声

“做梦你个头,你今早才给我发的信息说去S城,你的朋友圈还晒了几张你去古民居建筑群的图,你做过有这么多条理的梦吗?”

“...所以,我真的被骗了吗?”我绞着衣角怯怯地问。

话筒那头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我觉得是的,你不是说到现在对方一条信息都没给你回吗,按从S城到W城的列车时间,他们早就到了呀”

我沉默了。

“你应该去报警,我之前有看过相关的新闻报道,说被骗的人大部分都觉得金额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去报警就认栽了,即使追查不回来,也让他们有个记录,不然会有更多你这些傻瓜上当。”

“...好,我挂了电话就去打110”

两方都沉默了。我正试着把所有似梦非梦的记忆拼凑起来,试着把心底的义愤填膺和被利用信任之后的难过重新挖起来,如果这不是梦,那一定是难过得失了理智。

“蛋蛋,我觉得我以后再也不会毫无保留地去帮助那些看起来需要帮助的陌生人了,我觉得我会变得越来越冷漠,变成报纸上报道的连跌倒老人都不敢扶的冷血年轻人。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悲,这个社会也好可悲。”

“你说我会不会因此错过一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凭自己的能力挣取更多的钱让他们去骗,这样起码不会错过那些有需要帮助的人...毕竟这次的钱是我爸妈的”

说起爸妈,鼻头一酸。

“别这样,你不会那么高尚的,你这次立起来的防护体制估计够你警惕好些年了”小虹无情地泼了我一头冷水,不过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在理。

“亲爱的,你应该要学会的是怎么去辨识哪些人应该帮,哪些人就是混蛋,如果你还没有那样的辨识能力,请把你炽热的善心保护好,藏在心底,你这玻璃心禁不起多少次被出卖信任的凌迟。”

我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来了一口深呼吸。这个让我憧憬的城市,却有着很低的温度,江上吹来的风很冷,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却没有一个能传递温暖,没有人有义务向一个陌生人传递温暖。

挂断电话后,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110,人生第一次拨打110,浑身充满了正义感。

“你好,我怀疑我碰见了诈骗事件”警察叔叔听见第一句话的陈述很是兴奋,连忙追问我事情发生的地点、时间和金额,我把事件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对方的语气明显冷淡了下来。

“这样吧,你先打给你现在所在区域的警察,归他们管。”然后他报了一串号码。

“你好,由于案情发生在地铁站,你需要打给XX区交通警务厅,我帮你转接”这一串号码这么说。

“是这样的,你这种情况需要到站内的警务厅现场报警,你明天去一趟好吧”转接的号码这么说。

挂断了电话,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向三个人平静地诉述了同一件事情,一次比一次冷静,一次比一次简短。这好比在朋友面前一次又一次提起前任,第一次念起他的名字有些生硬,第二次说起他的笑话有些别扭,第三次不生硬不别扭,就是一段别人的故事。此刻,不得不感叹一下警察叔叔分配工作的精细程度与注重办案程序性的精神。

正忖度着该什么时候去现场报警,耳边传来了蹂躏塑料袋“沙沙沙..”的声音,像一根羽毛来回扫着我的耳朵...


(四)

“喂喂,该起来了,我们要去赶高铁了”

我条件放射地坐了起来,我没有露宿街头?

 “啊,不好意思啊小妹,我们要赶高铁”下架床的姐姐探上头来望了望我,又转过头继续收拾,“收拾东西太大声,吵醒你了”

我顺了顺头发,低声回了一句“没事”,眯着眼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里是一件6人房,三张上下架床分别倚着三面墙,南面是稍大的窗台,往外望去可以见到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典型的私人青年旅社的设置,可能睡得太沉了,陌生的环境愈加陌生。

顺手拿起了枕边的手机,翻看消息,没有和陌生人微信的聊天记录,没有拨打110的通话记录,长吁了一口气,虚惊一场,顿时豁然开朗,堵在心里的那口气被胃消化了。

我利落地收拾好行李,风风火火地赶往新的景点。

清晨的街道总会浮现着陈旧时光的剪影,路边摆着蒸汽腾腾的包笼子,早买报的老人扭响了老式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惊得路边的小鸟飞向了别人家挂衣服的绳上,绳动了动,摇落了毗邻大树的两片叶子,叶子落在了路边歇息的两位老人身边...

这两位老人身旁都是刚从超市购置回来的生活用品,数量估摸着要三个成年人才能拿完,爷爷膝盖好像还有些不适,一直弓着腿在按摩着;奶奶一只手扶着爷爷,一只手叉着腰...慢着,他们竟越看越面善...对了!就是梦里那两位老人!

我一见如故,带着最灿烂的微笑迎了上去。

      “爷爷奶奶,需要我的帮助吗?”我热情地说。

爷爷奶奶第一反应尽是诧异,数秒之后奶奶展示了她最慈祥的笑,果真和梦里的那张笑脸一模一样,就是笑得过了头没有了味道,“不用了,我们很快就到了,不用麻烦你了”

我不死心,“没关系的,我也不急,我帮一下你们吧”

爷爷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口里小声地呢喃着...奶奶却一把按下了他的手,继续客气地说:“真的不用,我们已经打电话叫儿子过来了,他就在附近”,语罢又扭头低声和老伴细说什么,爷爷边听边扫了我一眼。

这一刻,我想,或许,现实里的信任打的折扣比梦里还多,随即温暖也打了折扣。

      “爸妈,我正在地铁站忙着呢,你们拿不动买那么多干啥呢”一把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老人身后传来,声音莫名地熟悉。

他越过两位老人,继续埋怨着,边怨着边收拾着地上的物品。

“你说,你的腿脚又不好,妈又经常不认路,你们需要什么我买行不行.....”

“我也不是闲人,你们好好在家待着,我好省心..”

      “对了,妈过几天要去做第二次透析了,收拾好东西准备住院吧”

他们走远了,我还是隐约能听见那位年轻人絮絮叨叨的埋怨。

正望着他们远去的三人背影发呆,“嘟嘟嘟..”微信信息提醒铃声响了,我敏感地立马点开了手机,发现并没有新信息。抬头望了望,原来是放在路边栅栏小台上的手机。回想起刚刚那位年轻人匆匆收拾的场景,他就手放下手机,一手拿起物品....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帮他把手机送回去吧。

我握紧了他的手机,微信依旧不断在接受新信息,屏幕息了又亮。我低头瞥了一眼消息,信息来源人的备注吓得我停住了脚步---“地铁1号女”。信息一条一条地继续进来,一条一条地呈现在屏幕上......


“我相信你们会还钱的,这个钟数你们还没到吗”(10:01)

“是你们说的179是个小数目,怎么可能还不起”(10:03)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欺骗会让世界上其他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绝望,你们在破坏这一代人的诚信!”(10:04)


我的手不自觉地在发抖,回想起刚刚那张毫无特点的年轻的脸,它竟然和梦里在地铁站抓住我的年轻人的脸一模一样,还有那浓重的地方口音。风吹得更大了,我扯了扯围巾,用它遮住了嘴巴和鼻子。



(五)

我啪地一声把手机按在警察叔叔的办公座上,慢条斯理地说:“你好,我发现了一桩诈骗案件,金额是179元,发生地点应该就是在地铁站站口,麻烦你们把这部手机的密码破了,具体情况就都出来了。”

人民警察抬头望了我一眼,很冷静地问:“手机是哪里来的”

“捡来的。”我不假思索。

警察抬头,很认真地打量我,像在确认我是否有任何精神不佳的情况,随后把手机递给了身旁的便衣警察,示意他去破解密码,“你说说你知道的情况。”他问。

我把梦里在地铁站的情节和短信都一一陈诉了一番,说完了自己也讶然了,甚至分不清现在是在昨晚延续的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你是受害者”警察挑了挑眉问。

我沉默了。

“这事在地铁站发生频率挺高的,也不是没人嫌麻烦不报案,我们也抓了好几伙常犯,但说白了,借钱这事你情我愿,我们有时候不好定夺”他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

 “所以说,最根本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提高防范意识,再说给出去的钱给不是你们自己挣的吧,怎么给得那么爽快呢。”

本来心里还有一股傲气,听到这,都泄了,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爸妈。

“我们会根据手机线索追查,情况属实,我们会依法处理的,小妹妹,以后警醒些哈,我送你出去。”

我怯懦地点点头。


徘徊在地铁站里,迷茫的我陷入了庄周梦蝶的困境。

听说,世界上有另一个不存在的自己,她代我接受了社会的成人礼,冷酷无情。

残酷无情的敌方可能蹩脚地认为区区小钱,无碍。

我木讷地思索了许多,我不知道下一步该踏上哪一边,这里随处都埋了肢解信任的炸弹,我怕,终有一天我也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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