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尚是清晨,江上的雾还未散去,日头也还在睡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哟,唱起这样哀伤的曲子,江畔田地里劳作的农夫循着这歌声找寻那个唱歌的人,只见江水滔滔,却却寻不见那唱歌的人。婉娘坐在江边一青石块上,着一件青色的褂子,上面绣着紫色的兰花,婉娘自己绣的,下身一件白色的麻布裙子,掺了丝的那种。沈舟曾经看着灯下绣着兰花的婉娘说,她和兰草很配,隔天就去集市上扯了二尺米白布料让裁缝给婉娘制了一件裙子配着那件青色绣着兰草的外褂。
江上飘着一只竹筏上,上面铺着兰草点缀着许多蝴蝶样的兰花,而沈舟就静静躺在那上面,像是沉沉睡着一样。竹筏是婉娘自己拿粗麻绳绑的,系的是活扣,尽管帮忙送竹子的小筝提醒过要打死结。
2
婉娘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些乱的屋子,正对着床一乌木的架子上摆了几个瓷瓶,好像有一只裂了口,里面插着几只像是野山鸡的毛。屋子中间的小方桌上铺着一块桌布,还带着折叠的印子。还在思量着怎的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就见一穿土布坎肩儿的小哥儿端着一盆水走进屋子。“姑娘头可还痛?”摸摸自己额上的伤,吸了一口凉气。“姑娘是我家大爷城里捡的,城里打起来了,正好让我家大爷遇上你晕在墙角那儿,就把你救回来了,没想到吧,强盗土匪也会救人。”
“强盗土匪?”
“可不,这里已经是山上了,骑马离你那城里有一刻钟的路,我叫小石头。”小哥儿一面说着一面儿将一块毛巾递给婉娘,“姑娘擦下脸吧,姑娘叫什么呀?”
“从小家人就叫我婉娘。”擦了把脸,倒是清爽了一些。
“哦,婉姑娘,一会儿给你送点东西来吃,呃……”小石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退出了房间。
“爷,你咋就救了一个女的回来了呢,咱们不需要这样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我这是给你们请了个女先生,叫你们认字懂事的。”
“我们不用认字,就跟着爷你混一辈子不就行了。”
“不能让你们跟着当土匪,当土匪不是个一辈子的活儿,等你们有一天回乡了,土匪多难听。‘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
“爷又说我们听不懂的话了,得了,爷说是女先生就是女先生吧,我们学识字就是了。”看着这些个脸上写满了不屑的小兄弟,被称作爷的摇摇头,若有所思。
3
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似乎没那么像土匪强盗一类,怎的就成了强盗头子了,看着明明像是有几分书生气的人。婉娘心中暗自忖度对方来意,想着是问问有没有家人,要赎金的吧。对方却先开了口:“眼下,青城已经回不去了,太乱了,姑娘晕倒在墙根儿下没人管,我正好看见就带你回来治伤了。”
“哦,那便谢谢了。”该提索要报酬的事了吧。
“那看姑娘穿衣打扮,像是会读书认字的人家,相比家境也算殷实----”
“这只金钗是我随身值钱的物件,家中早就因为城里的内乱散了,怕是支付不了什么报酬。”
看着眼前递过来的一只蝴蝶钗子,想到原来是误会了,便推回那只递钗子的手,“姑娘误会了,城里现在乱得很,你家既然也散了,姑娘也不必急着回去,家人我可以帮着寻就是。只是我看姑娘是上过学的,而我们山上的这些小兄弟却都是穷人家上不起学的,不识字的,所以烦请姑娘教这些兄弟认认字,好歹做土匪不是正经事,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做些别的营生。”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见对面没动静,就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救你性命收的报酬吧”。
钗子又插回到了自己发髻上。
4
“哟,前街谁家的鞭炮声呀,隔这老远儿这么响呢。”
“听说是外边来了个挺有钱的商人,姓沈,来咱们青城开了一家顶大的粮行。”
没过多久,青城的人都知道来了个姓沈的心善大老板,手底下的人不像有钱恶霸的狗腿子,仗着主人势力大横行霸道,反倒是常常帮帮这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这沈老板的粮行从不缺斤少两,米价从来都是很低的,怕其他米粮店小老板活不下去,就给他们贴补也要让城里的人都吃上米。
“既然已经回到了青城,就会帮你寻找你那失散的家人,不用担心,再找到家人之前,在这里安心住着就好。”
“你那么多次让人去我家原来的宅子里看,哪一次不是大门紧锁,小时候听长辈说,房子年岁久了,长久不住人容易坏的,我想回去守着。”
“可是院子里早就长满了荒草,也不知道有没有哪里坏掉了,在我这里也好。没什么人,你和石头他们也是熟悉的,还能照顾你。”
“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你这里总归不是我的岸。”
不知是哪一日,四方街上一方小宅子里,这家的姑娘回来了。此后,一方小院里不时有人声:“姑娘有缺什么东西吗,生活还好吗?”
“挂心了,都好。”
5
平静的青城老百姓突然发现官府门外贴了一张告示,上面说是发现一曾经的一伙土匪,曾经作恶多端,打劫了不少有钱人家,现在居然改头换面,来到这青城,成了一个有钱大老板,搜刮民脂民膏,聚众敛财,现将其收押,后日枪决。
有人一眼就看出来着告示上的土匪头子就是那个开粮店的沈大老板。
“哎呦,没看出来,这么一个仁慈的好心商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啊。”
“就是呢,我看他准是之前作恶太多,心里有愧,才躲到这青城,可别惹他,杀过人的。”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这沈老板不像是一开始就当土匪的,到像是个读书的,肯定是不得已才做这营生,终究还是心善就金盆洗手了。”
太过平静的湖面哪怕只是一丝丝微风也能带起涟漪,就在大伙儿议论纷纷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退了出去,转身向监牢方向跑去。
“站住,干嘛的。”
“我来看看那位被抓的沈老板。”
“沈老板,没有什么沈老板,就一个土匪头子,就是他抢了都督的私宅,都督钱都给刮走了,他呀,是死定了,你一个姑娘家家,你看这么个人干什么,赶紧走,我可打人了啊。”
6
“沈先生,你可还好?”循着声音抬头,牢里昏暗的光下,一小女子挎着一竹篮站在牢门外。
“这里脏乱的很,空气也不好,来这里做什么?明日我就上刑场了,我自己便罢了,连累跟着我的兄弟们充军队了。你快走了吧,不要和我这土匪野毛子的头儿扯上关系,对你不好。”
“沈先生,你救我一命,几年来一直照顾我,还帮我寻找失散的家人,如今,我救不了你,最后来看看你也是报答救命之恩了。”说着便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小菜清粥,一共八小碟。“我给了这牢头几个银元,求他准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米酒倒入小杯里,声音倒是很脆,“我不是一开始就是土匪的,我生在姓沈的人家,父亲母亲为我取单名为舟,说是‘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原以为会读书做一小官安稳一生,可是天不随人愿,世道差,父母亲得罪乡绅,一夜之间一个家就只剩一个我,年少的我为躲避追捕逃到山中进了匪窝,老当家死了,我混着混着竟成了他们的头儿。成了土匪头子,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乡,找那当初害我一家的乡绅报仇。不过,自此我便真成了一只孤舟,再也寻不到岸了。”
牢里的人明显是受了些苦的,夹起碟子里那水煮毛豆的时候,手有些抖。
牢房里,除了斟酒声和杯碟碰撞声,便是几只飞蛾扑向烛火的噼啪声。
7
砰地一声枪响,惊飞了屋檐下还未清醒的几只燕子。行刑的小兵扛着枪走开了,他还要赶着去吃东口街的豆花,这家的豆花总是卖得快,得早点去等着。
青城里的人们渐渐苏醒了,大街上摆摊的,买菜的,修鞋的,算命的都出来了。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买米的老婆子们聚在一起抱怨,那家米粮店关了,再买不到那么便宜又好的米了。
江上的雾气还未散去,望向远处尚有些模糊。江上,一只竹筏顺江流飘去,竹筏上的人叫沈舟,是个安稳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安稳一生,过上小舟一只,垂钓溪上的日子;竹筏上的人也是个世人眼中凶神恶煞土匪头子,他请了个女先生叫兄弟们学认字;竹筏上的人也是个米粮店的老板,他家的米又便宜又好。
雾散了,江上除了几只水鸟略过,什么都没有。
小竹筏呢?可能到地方了,靠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