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

老郑把塑料量杯,塑料试管,接大小个儿一字排列整齐。尽管只有两样东西,老郑也不想让这样儿东西,从感观上来看,显得很无序。

然后,不紧不慢的解开那条厚厚的军用牛皮裤腰带,退下裤子,两个小碎步,调整了一下方向,对准了小便池。

边尿,边默默在心里面念叨“中段儿、中段儿”。

虽然,在部队服役期间,按照上级规定,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身体健康检查,但是,像这么正式的体检,特别还是转业之后,参加地方组织部门组织的每年一次,例行性的干部身体健康检查,还是第一次。

半个月之前,人事处的小刘儿,就把关于体检项目的主要内容,还有关于体验前的各种注意事项,特别是在一般检查项目的基础上,体现组织关怀的,说白了,就是如果自费,可能费用略高的项目,用粗炭素笔,重点勾勒出,打着一串儿重点符号的表格,拿到他的办公室,让老郑自行选择。

那串儿加粗框出来的部分,是考虑到每个人身体健康状况的差异,以及当地经济发展的综合水平,专门拿出来,做为对干部工作的认可,才临时增加的。

项目不同,可以自行选择,但最多不可以超过两个加项。

表格中密密麻麻的体检项目,让老郑一阵眩晕。

都说花不花?四十七八。别说,还真准。

转业那年,老郑正好四十七。闲赋在家等待地方组织部门安排工作,正好等了一年。今年四十八。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模模糊糊的节点上了。

尽管戴上前几天刚刚新配的老花镜,字儿是看清楚了,️但还是被那些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体验项目,弄得云里雾里的。

当了二十七年的兵,从学员一直干到野战团的团长,身体各部零件儿,从来没有出过大毛病。

加上本来对医院那个鬼地方,就没啥好印象,所以尽管之前的无论是例行性,还是中途遇上到院校深造,或是职务提升前,再或是每年都必须完成的素质认证考核中,必须得本人亲自参加的身体健康检查之外,对于医院,老郑基本上都是有多远躲多远。

对于医院,老郑心里有阴影,还是很深很重的那种。

当学员的时候,第一次因为在训练场中暑晕倒,让班长背到到营部卫生所。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打过针的大小伙子,刚刚听到“啪”的一声,那是卫生员小赵用止血镊子把,敲开装药的小玻璃瓶的声音,一脑瓜子里都是装满药水的大针头扎在屁股上,不知道得有多疼的老郑,提溜起裤子,撒鸭子嚎嚎尥杆子了。

班长好话说尽,卫生员小赵捏着注射器等了半个小时,愣是没把老郑劝回来。

如果不是班长急中生智,冲着班里的其他几个战士使个眼色,把老郑摁倒,还真不知道老郑没有小赵这一大管子的药水,还能不能第二天站在训练场上。

自打自己屁股上被注射器咬了一口之后,老郑就对卫生所里的卫生员,还有医院里的大夫都敬而远之。

这二十七年里,凡偶尔遇到个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能不吃药的,尽量多喝水,必须打针的,咱用吃点儿小药来解决问题。

可能吃个去痛片儿,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这么仔细斟酌自己的身体,哪些需要一般性检查,哪些需要重点检查,不光老郑,搁谁都得懵。

至于,那两个可以自行选择的加项,老郑没怎么多想,挑了两个字面上感觉不痛不痒的项目,勾勒了两笔。

只当是完成任务了。

老郑一边心里想着,刚刚进卫生间“取样儿”前,那个在门口发塑料量杯、塑料试管和一次性塑料手套的护士,反复叮嘱的那句重要的话,“一定要接中段儿”。一边“下面”有意地在发力,他突然间,有个邪恶的念头,他要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儿,跟那帮小淘气包子比试一下,看谁呲得远,比谁呲得高。

他想通过那股尿流儿的“力度”,得出直接一点儿的结论。由此来判断,是不是从此以后,自己真的就被个别人,给他列入到“老头儿”的行列。

因为刚刚在中医科,那个看上去,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戴眼镜的女大夫,说了一句前半截儿让老郑舒坦,后半截儿给老添堵的话。

“老领导,您这脉相好啊。寸关尺三部有脉,脉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尺脉沉取有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郑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不但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身体,根本就没啥毛病的信心。同时,还觉得根本没有像其他人,把每年不检查身体的后果,说得那么邪乎。

老郑之前一直觉得,一年一次的体检,对于像自己这样,在部队“磕打”惯了的人,真的没啥必要。

可是听到女大夫的后半截儿话,顿时,心塞得不行不行的了。

“老领导,您是这拨儿来体检的老领导中,脉象最好的老头儿。”

老头儿?

这是老郑活到第四十八个年头,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听到有人管他叫老头儿。当然,这不包括部队营区内,家属从四面八方临时来队,带到部队上,还没有真正懂事儿的一拨儿又一拨的小屁孩儿,跟在老郑的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老郑头儿“,不停地从小嘴巴里,冒出来的“虎磕儿”。

老郑有意地把桌子上放着的,第一页、第一行,就清清楚楚写着,包括年龄在内的,所有个人基础信息的体检表,轻轻地往女大夫跟前儿推了推。

但是,女大夫全然没有理会到老郑这个有意的小动作,丝毫没有把刚才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收回去,重说的意思。

闷闷不乐的老郑,提好裤子,系好腰带,把装到刻度的塑料试管,送给门口的护士。

转身回到洗手池,摘下一次性塑料手套。边洗手,边对着面前的大镜子,仔细端详起来镜子里的自己。

在老郑眼里,自己那张经历了二十七年,野外风吹日晒的亲近,不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那一层厚厚的古铜色。虽然,色儿是深了一点儿,但是,如果仔细地品味一下他的“精、气、神”,还真不足以与“老头儿”仨字儿搭界。

如果没有刚刚女大夫那后半截儿话,老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脸,在深深的古铜色的皮肤上,已经被岁月雕刻出了,深一道、浅一道棱角分明的皱纹。

老郑把两手举起来,伸到额头,捂住黑色的头发。突然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有一幅叫做《父亲》的油画,画中那个皮肤黝黑,皱纹密布的那个老人的年轻版。

难怪人家管咱叫老头儿呢。

虽说人家怎么称呼,一定有人家的道理,咱无论从哪个方面,也都确实是今非昔比。但是,老郑冷不丁的遭到这么一击,虽不致命,但也让他心里头,总是觉得隔隔应应的。

一大早上,老郑就感觉到有些不顺。

起个大早,没想到,却赶了个晚集。

人事处小刘,工作那叫一个认真。前后通知了三遍,直到昨天下班前,又一次敲开老郑办公室的门,通知老郑“别忘了,晚上二十点以后不要进食,明早七点钟到市体检中心签到体检。”

按时间掐算,从家到市体检中心,自己开车,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如果把路上堵车的时间都算上,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六点不到,老郑就从家开车出来了,可是马上就要开到地方时,一摸兜,竟然,把人家小刘,差点把嘴皮子磨破,反复提醒的“三件重要大事儿“之一,就是体检需要用的医保卡,愣是给落家了。

没办法,老郑只好把车掉了个头,又返回家,来取医保卡。

刚刚走进体检中心的大楼门口,眼睁睁看着,离自己没几步远的地方,几个穿着白大衣的,像是体检中心领导模样的人,前呼后拥着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小不少的人,一边聊着什么,一边走过需要出示身份证和健康码,才能越过的安全检查线。

老郑心里犯了嘀咕,疫情这么严重,现在出入公共场所,必须得出示“吉祥码”、测量体温之后,才能进入啊。

这个人咋啥也不用,就大摇大摆,堂而皇之之,如入无人之境了呢?

昨天,人事处的小刘儿,临走出老郑的办公室之前,转身回头儿,特别叮嘱老郑:这次体检跟往常不同,进入体检中心必须携带齐喽身份证、医保卡、吉祥码三样东西,这三样儿一样儿都不能少。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都快到地方了,又折腾回家,取了一趟医保卡呀。

两个戴着口罩,穿着护士服,负责测量体温,检验身份证的小护士,既没对那个人测体温,也没检验那个人的身份证。恭恭敬敬地朝着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体检中心领导,团团围在中间儿的那个领导点头儿微笑。

当那个领导,一转头给两个护士,象征性地还以点头儿礼的时候,眼睛与走在他身后的老郑对视在一起。

尽管大家都戴着口罩,但这个人还是被老郑很快地透过眼神儿,和白白的皮肤,胖胖的体态,给认了出来。

那个人就是老郑转业的前一年,被老郑的老战友,比老郑早转业几年的部队政委,臧喜祝引荐给老郑的朋友。这个戴着金丝框儿的眼镜,长得白白胖胖,不笑不说话儿的人,当时是市卫计委最年轻的副主任马驰。

据臧喜祝介绍,这个马驰当过市委主要领导的秘书,很有能力,也很有发展前景。之所以介绍给老郑,主要是让想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老战友,多结识一个将来到地方工作,可以互相帮衬的朋友。

老臧脑瓜子灵光,转业到地方没几年,就仗着自己小时候在老家练了好几年的童子功,把正、草,隶、篆,欧、柳、颜、赵临习了一个通透。再加上经常参加军队和地方组织的各种书法比赛,很快,便成了当地驻军和地方小有名气的书法家。

前些年送礼,特别时兴送点书画儿啥的,一是显得双方都有文化底蕴,二是显得礼物本身就自带着与众不同的档次和品位。位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懂书法的人少,不懂装懂的人多。现如今,只要是书协会员的东西,不管是真东西,还是假东西,也不管是不是应景儿之作,还是潜心精品,只要旁边有站台洗地的“明白人”,跟着一顿瞎忽悠,自己那张臭不要脸的嘴巴,就敢喊出个万八千儿的价儿。

还有一些江湖大侠,也想趁火打劫,分一杯羹,五马长枪地一番舞舞喧喧,丑得不能再丑的“丑书”应运而生。

至于,有没有人愿买,敢买?那是姜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

如今,有钱人多了去了。钱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放在银行里,干瞅着跑不赢CPI ,让腰包里的钱缩水,还不如放出去干点儿啥。

炒股炒房都过了气儿,炒点儿书画艺术品啥的,说不定,还能行。实在不行,图一个保值,也不白忙活。万一增值了呢?也说不一定。

反正老郑知道,和他一个车皮当兵到部队的老乡王庵中,新兵连训练结束之后,就被军宣传处电影队相中。

在电影队画了三年宣传画,三年复役期一到,就被当地的市级博物馆当专业人才,远接高迎地给录用了,做了专职画家。

博物馆那点儿工作,对于王庵中来说,闲着半拉膀子,都完成得轻松加愉快。一天的工作,半天儿都用不上,准齐活儿。

剩余的时间,可全部都属于自己的了。前几年,人家不声不响地用十几张丈二的积墨山水画,换了松花江边上,一栋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别墅。

据说收藏王庵中画儿的那个人,不仅是一个行事极其低调,从来不显山露水的大开发商。而且还是一个书画收藏大家,他的眼力很毒。主要看中的王庵中积墨山水的升值潜力。

老臧私下里告诉老郑,这些年,随着国家经济形势越来越好,盛世收藏也跟着如火如荼。书画作为大众收藏市场的首选,火得一塌糊涂。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不带上款儿的小精品,每平尺在当地都能卖个两三千块。

主动上门求他“墨宝”的,那也得看交情薄厚,不使钱的人,都不好意思走出老臧的家门儿。作为有着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几大头衔于一身的老臧,人家大笔挥就的作品,也得算是“人民艺术家”的辛勤劳动成果。哪有白白坐享人民艺术家“劳动成果”,而不付点成本费的道理呢?

这些年,马驰可没少在他这里拿走作品。隔三岔五,马驰就夹着一刀“红星”生宣纸,往老臧桌上一拍。东一句西一句地侃侃最近谁的作品又升值了,谁又在哪哪个大拍上,又拍得了一个什么什么作品。而后,拿走的都是事先给老臧布置的“作业”。

该说不说,这些年,马驰也没少跟老臧沾光。四线小城市本来就不大,东城放个屁,西城过会儿准能闻到臭味儿。再加上喜欢书法的圈子也小得不能再小。

都知道他跟老臧关系铁,一些不认识,或者勾搭不上老臧的一些书法爱好者,通过马驰的手,弄到老臧的作品,也实在有不少人。

老臧在部队工作期间,由于经常在军民共建工作中,与地方有关部门有着紧密的接触,再加上他的书法,在当地也小有名气。

做为有着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本事,又是市委主要领导的秘书的马驰,瞧准了机会,主动去示好老臧。两个精明的人碰到一起,一定会有精彩的故事发生。

于是,很快得到市委主要领导青睐的老臧,说啥都要趁着领导在位,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脑袋削成尖儿,转业到地方了。

到文化局工作是老臧自己选的,以军民共建先进个人的名义,被安排在领导岗位,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

两人目光交集在一起的那一瞬间,马驰也一愣神儿。显然,作为市委主要领导大秘的“人精子”,有着阅人无数的积累,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两个人一对上眼神,马驰那个眨眼之间的“愣神儿”,其实,就是在脑子里快速检索着自己所有过往的记忆。

一定是特殊时期,被严严实实的口罩,捂住了老郑大部分脸的原因。不然的话,以马驰的记忆和辨别人的能力,是绝对不可能认不出来老郑的。

很快,那几个体检中心领导模样的人,陪着马驰来到二楼楼口。站在二楼楼囗导诊引导台里,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引导护士赶紧迎了过去。其中那个穿白大褂的胖女人,对着迎过来的小护士耳语了几句,便冲着马驰一顿幅度不小的点头儿哈腰之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小护士心领神会,很快陪着笑脸,左手贴身儿,半伸着右手臂引导着方向,始终与马驰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走在马驰的右前方,直到把马弛送进了彩超检查室。

此时,这个小护士的脑子里,一定是只想着方才那个胖女人对她耳语时下达的那条指令。此刻的她,仿佛只是一个AI。不然的话,绝对不会不管不顾,这个彩超检查室的门口,早已经坐着一排长长的队伍,都是掐着体检表,等候检查的人。

看得出来,等待检查的那长长的一排人,见到马驰直接被安排进了彩超检查室,一时间,人人都面带愠色。

面对这种明显的插队,一些早早地就到这里排队,等待检查的老同志,虽然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但行为举止,却表现出了相当的理性和克制。

人真不可貌相。这长长的一排人,单提溜出来哪一位,都不白给。没有一个人不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对于已经领略过“各领风骚三五年”的人来说,对正在领略的人,能说什么呢?

老郑从中医科走出来,虽然心情有点糟糕,但对照镜子里的自己,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从小就被别人称为“黑小子”的老郑,早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这么称呼。

上中学的时候,同学说老郑长得黑,他心里确实还在意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当着女孩子的面儿,如果有同学还以“黑小子”相称,老郑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会感觉到很不自在。

当高中毕业前夕,老郑突然收到了一个班里的班花儿,递来主动示好的小纸条的时候,老郑才意识到,吸引女孩子眼球的莫过于男人的气质。与长得黑,还是长得白,没有特么一毛钱关系。

那个向老郑递纸条的班花儿,曾经是全班男生,乃至全校男生们,都愿意多瞅几眼,也更喜欢主动搭讪的女孩儿。

对于班花儿的主动出击,在学校里各个方面都不出彩儿的老郑,做梦都没想到。但是,老郑有着绝大多数男生不具备的特质,就是越是别的男生围前围后,捧着够着的女生,他越是敬而远之。恨不得连瞅都懒得瞅一眼。

还得说人家班花儿有些战略眼光,不仅长了前眼,看着老郑以全县高考状元的身份,被提前批录取到海军工程大学。而且还长了后眼,眼瞅着老郑成为那一批海军工程大学的几百个毕业生中,第一个扛上上校肩章的人。

当班花儿成了老郑同床共枕的邻居,老郑一本正经地问过媳妇儿,当初为什么向自己主动发起进攻?

那媳妇儿还以一本正经的回应到:“别人只看到了你表面上的‘黑’……”

“然后呢?”

老郑见媳妇儿,显然只说了一半儿的话,就卖起关子。便追问道。

媳妇儿见老郑那一副渴望得到答案的样子,就更加得意自己的说话技巧,知道什么时候,该吊吊别人的胃口。特别是一周,才能见一次面,被同一个教研室的姐妹们戏称享受“每周一歌”待遇的她,平时就是再想说话,也只能等。得苦苦地等到周末,那辆挂满尘土的大客车,把老郑和符合带家属条件的战友,从百十公里之外的营房,送回家属楼的时候,才能有一问一答的对象。

“咋地?还想把谁憋死不成啊?”

“你也有绷不住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了呢。”

“求求老婆,别再虐我了可好?”

“你真想知道啊?”

“是啊。”

“过来,把耳朵伸过来。”

老郑顺从地像个孩子。乖乖地把半拉脸都凑了过去。

“告诉你啊,黑有黑的好处。别看你黑不溜秋的,但是,咱们是干黑不牙碜。”

“皮肤黑的人禁老。不信你试试看,咱俩一黑一白,我肯定会比你先老。”

“到时候,你可别把本老太婆不当东西,给甩了啊!”

媳妇儿二十多年前的这几句话,让老郑今天在镜子前,觉得媳妇儿说的这句话,还很有点意思。

细琢磨琢磨,凡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一些同学、战友,凡是原先挺招风的一些小白脸儿们,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明显感觉到岁月的那把刀,更容易攻击到曾经白白嫩嫩的他们。使得他们的面容,过早的地布满沧桑。

其实,关于显老还是不显老的问题,如果没有中医科那个不长眼的女大夫,说了半句“差话”,无意中让老郑纠结到年龄这个梗,老郑还真没有感觉到衰老离自己竟然如此之近。

好在刚刚在卫生间留“中段”尿时,一个自己临时增加的那个,儿时常玩儿的“自选动作”,倒是让老郑心里有些暗自得意。

事实胜于雄辩。不试一试,咋知道自己离那个“老头儿”的光荣称号,还差得远呢。

这次体检,在以往的一般检查项目中,增加了一项低计量螺旋CT,主要是为像老郑这样,逐渐进入到中老年的这拨人,量身定做的一次肺部疾病筛查。

去年,这项检查还是选择检查项目。一些吸烟历史长,或工作岗位处在污染较重的环境下的人,会自己选择这项检查。

虽然说低计量螺旋CT,要比增强CT辐射小,但毕竟还是有辐射。所以,肺部没啥不舒服感觉的人,或者不吸烟,不接触污染环境岗位工作的人,一般都挺避讳这样一些,带有辐射影响的影像学检查项目的。

如果不是听说前两年,在市里最大的那家综合性医院里任业务副院长、脑外科主任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学同学,都是在例行体检时,通过做低计量螺旋CT,检查出来了早期肺癌。老郑也不会硬着头皮,来做这项检查。

那俩个同学,由于发现的及时,并且都在北京301医院,找到了他们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同班同学,成功地做了微创手术。几年走过来,他俩如今都是好人儿一个。仍旧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忙碌得不可开交。

每次同学聚会,大家为了不在他俩的伤口上撒盐,凡是触碰到他俩得病的话茬,所有人都自觉地有意绕开。

可是他俩每次都会很专业、很主动、很认真地提醒同学们,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最好每年都认真地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情况,身体健康马虎不得。

早发现、早治疗其实真的很重要。

老郑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CT检查室接受检查,从来没有做过CT的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忐忑。

CT检查室外面,排队等待检查的人不少。仨一儿堆,俩一伙儿地边聊天儿,边等着医生喊自己的名字。

看得出来,等待做检查的人,从打招呼的语气,以及聊天时的表情,包括聊天的内容上分析,大家似乎都不陌生。

既有很多退了休,在家看孙子,哄孩子的,也有一些还在岗位上工作的人。大家应该都是在五大班子里共事过,或者横向之间都有过联系或交往的老同事、老朋友。

在开始的几句不咸不淡的“工作忙不忙?”、“事儿多不多?”之类陈词滥调的开场白之后,便渐渐进入到了主题。百分之九十九的话题,句句不离身体的保养,还有通过锻练身体,或其他神奇的办法,获得健康的秘笈。

彼此工作有交集,且感情走的比较近一些的人,会时不时地把话题延展到家里的孩子,偶尔也会很谨慎,试探性地提及对方的老人。

时不时的会有赞叹和恭维,那一定是对方的老人家还长寿健在。偶尔也会有叹息声,替对方感叹着人生只剩归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大家都喜欢把孩子们考上了哪哪个大学,又考上哪哪个国内外鼎鼎大名院校的硕士或博士。毕业之后被聘任哪什么级别的“这几百强”、“那著名企业”当了什么什么欧,或什么什么欧的助理啥的,当成了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的谈资。不知不觉地开始转移到,是不是能够经常回家?能不能指望上他们,帮助咱们解决点具体问题之类的话题。

老郑属于去年的转业干部,今年才被安排在地震局工作。本来在新的工作环境里,就是两眼一抹黑,见谁都是生面孔。尤其是又被安置到了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部门。被人用不上、使不着,没什么“可利用价值”,自然也就孤独了许多。有些印象的,或是看着脸儿熟的,大部分都是友邻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的战友。其它的一小部分,基本上都是诸如老臧那样,在部队就是老铁,为老郑的将来,提前铺路认识的朋友。比如马驰。

老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从老家走出来之后,在老家以种地为生的两个老人,基本上,从来没有给老郑添过什么麻烦。指望着他能照顾老人,根本没戏。这二十七年里,二老身边儿,可没怎么见过老郑什么身影儿。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两个老人在老家,都是靠两个姐姐围前围后地照应着。老郑逢年过节,往家里寄点钱,就算尽最大的孝了。

老郑在海军工程大学上学的第二年,老父亲就得了骨股头坏死。怕影响到老郑的学业,家里对老郑封锁消息,等到学校放署假,老郑见到父亲竟然柱着两个大拐,在村口迎他的时候,老郑像个孩子一样嚎淘大哭起来。

刚刚听旁边手里掐着体检表,等待做CT检查的两个女人讲一个让老郑颇有同感的事实,就是咱们这代人,想指望着家里的唯一子女,将来能够像咱们这辈儿人那样对待老人,那是痴心妄想。

老郑听着听着,想着这二十多年来,老家的所有大事小情,全压给了俩姐一弟。他们️可从来没有抱怨过他老郑什么。默默地照顾孝敬着父母,从来都没有让在部队上工作的老郑分过心。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脸发起了烧,瞬间眼眶子也跟着热了起来。

“马驰!请马驰到CT室。”

随着CT室的电动门“嗡嗡嗡”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医生,站在门口喊着马驰的名字。

想必当马驰从后面,经过大家的身边,在众目睽睽的“夹道注视”️下,往CT检查室门口走的这十几米时的心情,应该不会是很自在的。有可能走完这十几米的距离,不比跑个半程马拉松轻松。

马驰弓着腰,小碎步倒腾得不慢,好像如果能飞过去,他绝对不会选择在这么段短的距离煎熬着自己。

周围像老郑这样,刚刚转业到地方,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的毕竟是极少数。马驰不时地向左右熟识的老同志,低头哈腰的打着招呼,不尴不尬的那种难受劲儿,让旁边的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经过老郑面前的时候,当两个人的目光再一次相对,马驰似乎想起了什么,冲老郑摆了摆手。

终于“被记起”,让老郑心里多少也有了些许的平衡。毕竟,选择转业到地方安置工作之前,认识的重量级地方大员总共也没几个,明星级别的更是屈指可数。

如果人家马驰愣是装着不认识也好、真想不起来也好,咱再主动地来个“自我介绍”那得多掉链子。让老郑干什么都可以,哪怕苦点儿、累点儿的都行。唯独是低三下四的话儿,总是说不出口,事儿就更干不出来了。

难怪小的时候,爹妈就说四个孩子中,顶数老三的嘴最硬。什么时候都宁可挨揍,也不愿意服软儿。俩姐姐心疼他,没少替他挡下爹教训老郑时,那重重的棍子。

人家主动摆手,老郑也没差事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马驰抱了抱拳。

随着CT检查室的电动大门“嗡嗡嗡”地一关。门口等待检查的人,又开始了一轮新的窃窃私语。

“成功自有非凡处,人家马弛的非凡之处,那可真是望尘莫及。”

排在老郑前面的那个戴着黑框子眼镜的中年男人,对旁边穿短袖衬衫的男人小声说道。

“没有人不知道,马驰会来事儿啊?不然的话,领导就那么得意他,他脸上长花儿了。”

穿短袖的男人,一定对马驰很了解。不然不会说这话。

“我问你,什么叫关键时刻?”

“你说,啥叫关键时刻?”

穿短袖衬衫的男人,显然对戴黑框子眼镜男人嘴里说的“关键时刻”一头雾水。

“我跟你说啊,一次,我们七八个人陪章书记参加招商酒会,当章书记带着我们几个人,把外地朋友送到回酒店之后,刚到酒店大厅,大家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戴黑框子眼镜的男人,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假装疯魔地摘下眼镜,做着准备擦拭眼镜的动作,但是,却左右瞄了一眼旁边的人。

“倒是发现啥了?”

穿短袖衬衫的男人,显然被戴黑框子眼镜的男人,吊足了胃口。

“你说锃明瓦亮的酒店大堂里,有什么是看不清楚的?没啥!”

戴黑框子眼镜的男人,见穿短袖衬衫的男人,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桥段似的,很认真地在听他的下文,便“咳咳”地清了两声嗓子。

“章书记一定是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快要提到胳肢窝的肥大裤子,腰带下边的拉链,到底是什么时候拉开的。居然还在酒店大堂正中央的位置,比比划划地在跟外地的客人,当然,也包括我们一起来的几个人说着话。”

“应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章书记裤子的拉链没拉上,咱们的人没有人敢吱声。客人碍于面子,更不便于当面直说。”

“这种尴尬的事儿,如果当众明说,让书记下不了台,不说吧,让书记在外人面前当众露怯,咱们脸上也无光不是。真的太难了。”

穿短袖衬衫的男人,言语间都流露出了各种为难。

“说时迟 那时快。早已经当上了建委副主任的马驰,从我的旁边冲了出去,一个大步跨了过去,用自己白白胖胖的身体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低头弯腰,两只手麻利地帮章书记把下边的拉链拉上了。”

“外地的客人,包括我们所有陪在左右的人,️有的有意地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有的故意拉着旁边的人,没话找话地聊着不咸不淡的话题。”

“你还别说,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单独面对章书记这种窘境,估计十个人中,倒是能有几个人或直接、或暗示的提示一下。可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能像马驰这样无所顾惮地冲上去,用自己的面子,维护领导的尊严,恐怕真没有几个人能够干得出来。”

穿短袖衬衫的男人,深有感触地附和着。

“可不是么。你品,你细品,人家文化局的那个臧副局长,咱们的臧大书法家,为马驰量身订制的那副对联,真是既生动又贴切。简直就是用书法的笔触,为马驰画了一幅极其传神的人物素描。”

说完这段话,戴黑框子眼镜的男人,冲着关着大门的CT检查室,自言自语道:“就冲着那位这个举动,咱就得服气,比不了啊!”

医院走廊里的连体铁皮座椅,实在是把人固定得太近了。近得让人一坐下,便是零距离。紧挨着这两个人坐着的老郑,都不用支棱耳朵,就把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听了个仔细。

老郑边听,边想。

如果换作他当时在现场,又是当着外地客人的面儿。他会怎么处理这种既棘手、又尴尬的事情。

特别是这些客人的重量级别,一定是与章书记的级别基本对等,不然,章书记是不会从头陪到尾的。

此时,自认为应对突发事件,还有些心得和办法的老郑,也不得不紧锁起了眉头。

壹拾壹

刚刚马驰从老郑身边走过去,那个扭过头来,冲他摆手的那个瞬间,老郑的心情其实是挺复杂的。

时隔一年,通过老臧从中牵线搭桥儿,虽然与马驰只是一面之交,但是,毕竟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

何况只是在体检中心,穿梭于十几个科室的有限空间里,挤挤擦擦的一走一过。春风得意的马驰没一瞎到底,把不认识坚持下去,说明这个人情商不低。

能够在第二次的目光相遇时,特别是彼此都还戴着口罩。这么高的辨识难度,还能从大脑的记忆“硬盘”中快速检索着,那些海量大数据。把老郑从众多储存的用户中,准确无误地读出来。

你不得不佩服人家马驰那惊人的记忆力。

按理说,阅人无数不难,只要有平台、给机会,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到。当然,这与“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因为,这得靠积累和沉淀。那种空想和意淫,应该不行。

可是阅人有术的人,在这个小小的四线城市里,还真就不多。一旦深究细数,深谙人情世故的马驰,一定要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瞅见马驰,让老郑心情复杂的另一原因,是老郑刚刚走进B超检查室的时候,就听到坐在显示屏前,那个长得白白净净中年女医生,与坐在她旁边那个录入数据的小护士,一边整理校对上一位体检者的B超检查数据,一边小声地发着什么“可惜”呀、“还太年轻”呀和“前途无量”之类的遗憾。

活了四十七八年,总共也没做过几次B超的老郑,只顾着把自己脱掉的上衣,挂在衣架上,胆儿突地躺在铺着厚厚透明塑料小窄床上,便劲往上拽着,那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身儿的大跨栏背心儿。生怕医生在往他身上抹那粘糊糊的东西时,弄脏了它。

老郑这一套准备工作下来,速度之快,动作之标准,女医生都觉得很惊讶。一般都是在医生下达指令之后,被检查的人,才根据医生的说法,再做什么动作。

像老郑对B超检查貌似“门儿清”的人,在经验丰富的女医生眼里,躺在床上的老郑,就是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领导,请放松一点儿。”

女医生为了缓解一下老郑那紧张的心情,有意地使检查停顿了下来。

转过头对负责任录入数据的小护士说:“你先去给CT检查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把马驰主任的检查往前排,而且还要越快越好。”

“好的,主任。”

小护士站起来,刚要出去的时候,女大夫又把她叫了回来。

“你一定要告诉CT科,就说我说的,马驰主任目前胸腔积液不少,如果CT结果再显示异常,那就高度怀疑是肺癌。马主任自己多少也有感觉,也有准备。等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他自己已经联系好了北京肿瘤医院的同学。至于下步治疗,咱们出建议和基础资料,北京肿瘤医院拿方案吧。”

“马驰?肺癌?”

耳朵听到的是真儿真儿的,躺在冰凉的小床上的老郑,心里一阵莫名的伤感。

壹拾贰

老郑躺在冰凉的小窄床上,两手紧紧地抓住跨栏儿背心的下摆,向上掀到再也不能再掀的下巴壳的位置。僵硬得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如果不是胸前的那片,被战士们调侃为“䄂珍毛背心”的浓浓密密的护心毛,伴随着忽上忽下起伏剧烈的肚皮跌宕着,你一准儿会以为,这一定是刚刚从停尸房的冷冻柜里拉出来,摆到解剖室的台子上,等待着做医学研究而准备的一具死尸。

女医生用超声探头,蘸着粘粘的,亮亮的,凉凉的东西,在老郑身体上来回滚动的时候,只要在哪个部位短暂的停顿下来,他都觉得自己的那个地方被探雷针,穿透了皮肉,刺透了骨头,发现了什么不祥的东西。

特别当女医生,把冰凉的超声探头停在自己的脖子上,使劲儿的辗压了几下之后,嘴里念叨着几点几乘几点几的时候,老郑马上就联想到马驰身上,那听着就有些瘆人的东西。

“没憋尿么?”

女医生手中的探头,从上到下,经过老郑的颈、胸、上腹时,与皮肤摩擦时发出一阵阵“丝丝”的声音之后,停在了老郑的小肚子。

“之前一直在憋,但排队做彩超检查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憋住。我看只有采尿化验那嘎达排队的人最少,只好先去卫生间把尿样釆了。”

女医生一边递给老郑几张餐巾纸,一边对老郑说:“您出去多喝几杯水,再重新憋尿。尿憋不好,膀胱和前列腺这两项是检查不了的。憋好了尿,用不着排队,直接回到这儿找我,直接再给您补做这两项。”

老郑接过餐巾纸,使劲儿地擦着身上沾着的粘糊糊的东西。翻身下床,边整理着自己身上那肥大的跨栏儿背心,边冲女医生问道:“医生,我的脖子上是不是长什么东西啦?”

“哦,是的。”

女医生摘下一次性手套,很耐心地告诉老郑。

“由于气候条件和饮食习惯等方面的原因,东北人中有很多人都有甲状腺结节的毛病。从超声检查的情况看,您的颈部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不大的小结节。”

女医生从老郑那黑里透着红,不怎么能够轻易就让人解读出内容的脸上,还是看到了些许的变化。

“不过,从两个结节的大小,以及结节长的位置上看,根据我的经验,还是考虑属于良性。只是需要您要严密监控它的大小形态的变化,一年最少需要做一次彩超,以便及时发现和掌握它的变化情况。”

“我会在您的体查报告上,注明这次彩超检查的所有数据,以及今后饮食习惯的调整建议。同时,我们的体检中心的工作人员也会提前通知您下次随检时间的。”

偶然间得知像马驰那样光鲜亮丽的明星级人物,都会被肿瘤盯上,可是让老郑一激灵。

之前活着的四十七年中,虽然其中有二十七年,从事着军人这个特殊的职业,并且,还做着随时献出自己一条生命的各种准备。但幸运的是,赶上了和平年代,终究没有让这个嘴上说说的准备变成现实。

可是,刚刚离开部队不到两年的时间,还从来没有感觉到生命危机的老郑,眼睁睁看着春风得意的马驰,也能这么轻易地就患上肿瘤。他突然感觉到这种听上去都挺可怕的东西,竟然离自己也如此之近了。

壹拾叁

在老郑的记忆中,这是他活到四十八个年头儿,第二次参加这么严格的体检。

这两次刻骨铭心的严格体检之外的所有体检,如果说是都算作应付,毫不为过。

特别是自打被录取到海军工程大学之后,一直到接到转业来地方安置工作的一纸命令。这二十七年中,准确地说,哪一天都没离开过身体素质训练。

老郑无论到哪儿,只要一祼露出上半身儿,特别是在澡堂子里,最招人待见的不是那油光锃亮的黑里透红的肤色,也不是那款长在胸口窝儿,怎么薅,都薅不掉的那片浓浓密密毛背心款“护心毛”。而是从肚脐眼儿,到胸大肌之间,那规规整整,凹凸有致的八块腹肌。

周围人眼中那羡慕的目光,老郑不会感觉不到。每当所有人的眼球儿,被他那八块腹肌征服得发直的那一刻,也是老郑最为得意的时候。

从入学即入伍的那天起,一直到二十七年之后的现在,老郑的体重是一斤没增,也一斤没减。对部队来说,他来的那天是68公斤,转业离开那天,上秤一称,正正好好还是68公斤。

谁也没有亏欠谁,谁也没有饶过谁。

二十七年间,尽管军装的款式和质地一改再改,但是,老郑每一次换装前的重新报号报型,那几个关乎体型变化的重要数据,就从来没有更改过。

所以,这期间的所有体检,不是老郑不重视,也不是人家医生不认真,而是仅仅在外科和内科医生的一般检查过程中,老郑那一身的腱子肉,标准的八块腹肌一亮相,连医生都会用眼神儿来询问老郑,接下来,咱还有必要继续吗?

特别是当他再伸出那肌肉都梆梆硬的胳膊,一量血压一直都是80/120之后,余下的检查内容,连医生都告诉老郑,都是多余的了,别再浪费那本就有限的医疗资源了。

老郑经历的第一次严格的体检,还是在二十七年前,参加海军工程大学招生面试合格之后,入校前的那次,是在离家五十公里开外的一家军队医院,接受的那次特殊体检。

当脱得光不出溜,一丝不挂,七八个男孩子排成一列,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接受几个里边穿着军装,外面穿着白大褂的军医带着严峻的神情,从头到脚,从前到后,连一个黑痣都不放过的“地毯式检查”的时候,老郑还有几个男孩子,下意识地都用双手捂住了“下面”。

特别是当外科医生用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扒拉开老郑那用力捂着“下面”的双手,仔细检查他的“下面”和“后面”的时候,把老郑臊得满脸通红,看都不好意思看一眼,只是扬着头,做仰望天空状了。

“你这小伙儿,年纪不大,还挺封建。”

刚刚检查完老郑“下面”的那个大个男军医,看到老郑那一脸的羞涩,重重地捶了一下老郑的肩膀,说了他一句。

“听我口令,像我这样,手叉腰,原地小跳。好,开始。一、二、三、四……”

“把两臂伸直,与肩同宽同高,下蹲,深蹲。好。”

大个男军医带着老郑他们几个考生做着,据说是只有报考军事院校,才必须接受的严格体检。

懵头懵脑的几个小子,直到穿上衣服,往门外走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记录着大个男军医口述体检者具体数据的军医,竟然还是个女军医。

这可又让老郑刚刚退烧的脸,“腾”地一下又红到脖子根儿了。

壹拾肆

老郑上头的那个“一把手”,对老郑挺照顾。为了给老郑多一点的时间来适应新的岗位、新的业务,少被一些难以处理的棘手的纯业务工作缠住,在领导分工时,特意把大家都不陌生的法制工作和后勤工作,交给老郑分管。

听说老郑在部队里,跟文化局的那个大书法家臧喜祝既是战友,又是搭档。法制科夏科长,这回可是坐等来了一个大好机会。早就想求一幅臧大书法家的墨宝,为自己的新居增添几分书卷气,但一直苦于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近臧喜祝。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了自己主管领导,与臧大书法家这么深厚的一层特殊关系。为什么不能把这么好的资源,利用一下呢?

利用是得利用,但是也绝对不能“白用”人家。最起码,也不能让自己的主管领导去老搭档那里“摔面子”,靠嘴炮去忽悠人家。

正好,前些年,赶上那次市直机关工委组织的书法比赛,练了几年书法的夏科长,在地震局上下“矬子里头拔大个儿”,代表地震局负责出一个作品。鼓捣了大半宿,才弄出了一幅乾隆御制诗《放船歌》。虽然,连初选都没有入围,名次就更别想了。但参加这次书法比赛的最大收获,就是让夏科长留下了一刀“红星牌“四尺生宣。

“手巧不如家什妙。”宣纸和毛笔对于喜欢书法的人来说,就好比书法家手里的工具。有了好工具,就不愁创作不出来好作品。

攒了几年的这一刀“红星牌”老宣纸,这回可正好派上了用场。

“郑局,这次可跟工作没啥关系。只是有一件个人的事儿,求您帮忙。”

敲开老郑的门,腋下夹着那刀“红星牌”宣纸的夏科长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听说您和文化局臧喜祝臧局长是老搭档,我想请您帮我求他一幅书法作品。俺前年买的这套房子,客厅里的那面墙,一直空着。就想求一幅咱们这嘎达,名气最大的书法家的墨宝来补壁壮脸呢。这是一刀好宣纸,您带给臧局长。”

见老郑用不解的眼神儿看着自己,夏科长接着又说:

“局长,您别千万别误会,咱们不能白使唤人家。凭您俩的关系,给人点儿润格,都不为过,臧局长人家那也算是“人民艺术家“不是。付出了劳动就应该得到回馈。但您跟他提钱,会把您俩的关系弄拧巴喽。这刀纸目前市场往少了说,也值个千八百的。按臧局长书法的市场润格,多指定是不多,但他指定不能埋怨您什么。”

“郑局,至于欠您这块儿的人情儿,我就靠努力干好活儿,来表示吧。”

“你小子还真能说。按说,我管他要一幅书法,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根本就用不着整这些用不着的。”

“郑局,那是哪个年头儿的事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您这次用嘴“出溜”人家,人家当您面指定不会说啥,但是,您前脚儿走,指不定后脚就会有人叨咕您,让您打喷嚏。”

夏科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很有道理,毕竟这早已经不是提钱俗的年代了。

没经历过的人肯定不知道。现如今,有些书法家只管写,至于在作品上盖章那样的“小事儿”全得劳烦太太亲自出手。“太太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即使你脸皮再厚,也没有白白使唤人家太太的道理。

壹拾伍

老郑胳肢窝夹着那刀宣纸,推开臧喜祝工作室大门的时候,把臧喜祝都整目瞪口呆了。

“今儿个,咱哥儿俩,准是有一个是吃错了药了。”

老臧放下手里的毛笔,瞅见老郑这出儿,连他自己都恍惚了。

眼前老郑以这种风格出场,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别说他还夹着宣纸,就是自己总想把话茬儿往自己自以为得意得不行不行的作品上引道,老郑都会惜字如金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嗯”,“好”。

有时候俩字儿:“挺好”,“不错”。

然后就没然后了。

弄得老臧瞬间泻了气。

不等臧喜祝言语,老郑把一大卷子纸,重重地拍在老臧那长长的实木大条案子上。

“伙计,先整口水喝成吗?”

老臧瞥了一眼砸在案子上的那卷宣纸,又瞄了一眼“腾”地一声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老郑。

“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多大点事儿啊,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吗?”

“我的一个兄弟,乔迁新居,空出一面墙来,慕您大名,求您佳作。”

“对了,老臧,你给这个补壁,那个补壁的,今天,求老伙计您,帮我这个兄弟的新居补补壁。”

“我就说么,自打你一脚迈入我的这扇门,就觉得你怪怪的。从来不稀得瞅我一眼书法的郑大局长,今天,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儿,属实是惊着我了!”

“正好,前几天马驰来我这告别,说是要去北京看个朋友,让那个朋友帮忙看看咱们体检中心给他拍的CT片子。临走前,特意给我拿来一盒上好的“金骏眉”,我还没舍得吃“独食儿”。你命真好,咱们一起尝尝。”

一边说,老臧一边走到茶台上洗杯泡茶去了。

“马驰来过?他要去北京我也听说了,他啥时候走的?”

“对了。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记问你了。马驰说前几天体检时,看见你了。怎么样?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没有?”

两只让老臧用刚刚烧得滚开的热水烫过的玻璃杯,冒着热气儿,放在茶台️上。他弯下着腰,从茶台下面的小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红色方铁盒。用指甲抠开外面的那层塑料薄膜。从里面抽出来两个独立包装的小袋。

“要死的病,倒是没有。但像甲状腺有结节、右肺上有结节、右肾衰竭上有结石等等这些足以把人吓死的毛病倒是一大堆。”

“别听他们吓唬人。屁大点事儿,他们就愿意往大了说,生怕别人说他们水平洼,挑不出毛病来。”

“我身上的毛病比你更多,你有的毛病,我全有。你没有的毛病,我还有。如果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得天天吃糠咽菜喽。对于无肉不欢的食肉动物来说,我的态度是宁可自己撑死,也不能被他们给吓死。”

“就说甲状腺结节吧,头五六年体验时,那个医生说我的那两个结节,长得位置和个头儿,都有点疑似甲状腺癌。害得我跑了三趟省城,通过省书协的主席的关系,联系上了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孙辉教授。”

老臧把沏好的一杯金骏眉,端给老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之后,又接着说道。

“你猜怎么着?我第一次开了一百多公里的车,赶到白求恩医科大学的时候,整个候诊大厅早就人山人海了。都是全国各地冲着孙辉教授的大名,来挂她的号,让她去宣判自己脖子上长的那个东西,究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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