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处女

我出生在一个无聊而单调的时代——一成不变的街道,大同小异的车辆们在疾驰着,引擎轻声鸣响的同时带出了阵阵飞尘与尾气,给原本纯净的天空增添了几抹灰色。人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迈着差不多急躁的步子。而他们的脸上,则差不多地带着一种没有安全感与归属感的焦虑,好像在他们的意识中,这冰冷的城市已经化作了一头残忍而嗜血的野兽,在他们的身后肆意地、一刻不停地追逐,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吞没。在这座美其名曰“现代化”的城市中,会有人为了权钱而不择手段,也会有哗众取宠的小丑登上王座,还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奇事”在不停息地发生着。总之,在这偌大的城市中,你可以找到一切你想要的,但惟独找不到两样东西——思想和灵魂。

我对于这样的世界,既感受不到希望,也感受不到绝望。我只是常常幻想着我慢慢地从地面上飘浮了起来,越飘越高,直到飘到一座高耸入云、足以俯瞰世界的山上。在那里,天上那些遥远而神秘的星辰是唾手可得——它们已然成为了我忠实而有趣的玩伴,围着我飞速地打着转,那营造出的光影世界如真似幻,让我质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在那里,整个世界好像都是天上的神祇用光明的神力打造出的幻境,又好像只是某个平行世界的倒影。而我,也像那些高傲自大的神一样,能够静静地俯视这片大地。我既能看到这宏大而宽阔的大地,又能够不可思议地、细微地察觉到每一个人类的表情和动作。在我看来,那些平凡的唯物论者们个个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穿着廉价而可笑的西服,留着夸张的大胡子,一个个面带严肃、拿着手杖在大街上踱着急促的小步子。我试图用无形的手拨动着他们的大胡子,试图让他们在我的面前笑一笑,可他们完全不为所动,照样是迈着步子在街上飞快地走着,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愿。

呵,真是缺乏幽默感、想象力,我的心中轻哼着,便慢慢地把视线转向了天空。

此时我才惊异地发现,那些与我作伴、陪我玩耍的明星只是这浩然星空中的极小一部分。在我的眼前,还有无比广袤的星图在我的眼前缓缓地展开,不停地扩张、延伸,直至最终超过我的目力所及。我顿时感觉我所处的位置仍是那么地低微,还有近乎无穷尽的世界是我永远无法探索的,正如某个哲人所说:“那最神圣恒久而又日新月异的,那最使我们感到惊奇和震撼的两件东西,是天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定律。”

每当这时,我的心中总会莫名地出现几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然后又是这个时候,我所精心构筑的幻想世界便像肥皂泡般猛然炸裂,我便瞬间从天上跌落至了地面。



狗、人和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实在是不喜欢狗这种动物。

它们自古就被人们看成是“忠诚的象征”。它们有着柔软而蓬松的皮毛,和水汪汪的、惹人怜爱的大眼睛,这样的动物有谁会不喜欢呢?难怪它们之中的一部分被人宠溺着、地位甚至超过了某些人,当真是“狗界的骄傲”。

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它们可爱而具有迷惑性的外表下藏着些什么。当他们张开嘴,露出那一排排乳白色、尖锐锋利的牙齿时,你就可以看得很明白——它们所谓的天真无辜全部都是装出来的,而内心却是无比地野性、狂放、狂野不羁,血脉里继承着他们祖先狼的嗜血与残忍。那通过千万年进化而来的外表则是它们用于正大光明融入人类社会的最好伪装,时至今日它们已经彻彻底底地成功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它们的阴谋了。

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它们那小小的身体里匍匐着怎样危险而而黑暗的幻影。当它的主人在半夜晕倒在卧室的地板上时,它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撕开那可怜人的眼睑和嘴唇,用它那磨得尖利的小爪子来刨出他的眼球、他的舌头,然后大快朵颐了起来。当它结束了最肥美部位的啃食后,便把它的那两排利齿伸向主人的全身。它不停地咬着、吞咽着,直至它那小小的身躯胀成了一个气球。它正如他的祖先一样,不会浪费自己所找到的每一块腐肉。

别看它平时被主人用狗绳牵着,把身体缩成一个球,一副可怜而无辜的样子。实际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它正在一刻不停地用它那只埋藏在厚厚的茸毛下的鼻子嗅着四周甜美的气味,而一旦小婴儿那香甜的嫩肉味传进了它的鼻孔中,它全身躁动而野蛮的因子就会一刻不停地颤抖,召唤着它的利爪、它的尖牙去撕开那层吹弹可破的肌肤,去享受这场狗界的“饕餮盛宴”。我能意料到狗绳松开的一刻会发生些什么——它会瞬间快速地摆动起四只小腿,飞扑进最近的婴儿车中,利用生物的本能和野心将正在熟睡的婴儿开膛破肚,从而制造另一起“人间惨剧”。

虽然我从未见过这恐怖的场景,但是我能预见的,我能预见的,这些残忍而可怖的幽灵正潜伏在我们的周围,利用外表来欺骗我们,并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向我们发动突袭。

“自由的代价是时刻警惕”,这句话说得很对,很对。我能看到我从猎物变为了猎人,我能看到我在对这些卑鄙掩藏的丑陋灵魂执行着它们罪有应得的处刑。

我看到我的怀中静静地躺着一只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小狗,它的眼中泛着绝望,乞求着我能给予它一丝一毫的怜悯。我看见它那小小的身躯中,邪恶而野蛮的幽魂正在慢慢地消亡,正如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微弱火苗,似乎只要再来一阵微风就会熄灭。

在某一刻,我的心中居然升起了一丝怜悯。那个小生命已经得到了它应有的惩罚了,好像没必要去杀了它。看看它吧,一副可怜虫的模样,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任何人了。

但怜悯也只是一闪即逝,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在想些什么呢?这帮家伙本来就是从怜悯中抽取生存、信任和食粮的家伙,它们为了生存可以做任何的事情,我又怎么能够上当呢?

在那一刻,我的双手一并化作了死神那锋利的镰刀,死死地钳在了那条狗的颈部。从它的眼中,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好像前一刻它的生命还是那么地鲜活、明朗,而在经过死亡魔力的渲染后,一切都在不断地衰减,变得灰败无力,像是大片被蝗虫啃食殆尽的庄稼,生命力在一刻不停地丧失着。

终于,它眼中的生命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快感,仿佛这一瞬间我成了宇宙的主宰,所有的动物、植物、人,一切的一切都要听从我的指令,来让他们诞生、衰老、死亡。我成为了自己幻想中的神,俯视着手中那微小而可悲的宇宙——它在我的手中就只是一颗混沌不明的弹珠,而那些可悲的人的痛苦、挣扎、屈服、反抗,在我看来只是笨拙者在这世上留下的蹩脚笑话,好像一只只微不可见的蝼蚁对着参天的大树狂吼,不会博得一点点同情,甚至是注意。

我记得有人说过,了解自己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观察比自己伟大的东西,另一种,则是杀死比自己要渺小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边的刀,试图以一种轻巧而优雅的方式来剖开它的肚子,撕出它的内脏和肚肠,从而强化我的霸权。不过不知怎么的,我的手开始莫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脑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撕开它吧,狠狠地撕开它吧!承认吧,你个可怜的家伙,你想看到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你心里渴望着鲜血和暴力的滋养,你本质上和它一样!就和当初、和当初一样!

我内在的欲望和无法遏制的动物性在不断地升腾、悸动,不断地催促着我斩下那罪恶的刀锋。终于,在某一刻,这些搅动在一起的情感终于达到了一个顶点,然后我的脑袋爆炸了、我的心脏爆炸了、我的身体爆炸了、整个宇宙都爆炸了!我的手被一种未知而神秘的力量操控着、驱使着,疯狂地砍剁着眼前的这具尸体。很快,细碎的尸块和内脏被我抛得漫天都是,我在它们的包围之中,安心而满足的笑了。

对,就是这样,和当初、当初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回到家里,感觉氛围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桌上堆着一层厚厚的、黏糊糊的固液混合体,带着恶心而诡异的粉红色,并有着向下流动的趋势,随时可能从桌上滴落下来。空气像是厚塑料般地致密,其中混杂着浓浓的血腥味,让人经不住想要作呕。地板上,深红色的血液描绘出了拖行的痕迹,如一条红毯,通向未知而神秘的黑暗世界。

动物那能够自然而然察觉到危险的本能使我不停地打着寒战,禁不住想要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可是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看到一个黑影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向我逼近。它的手上拿着刀,刀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液。而从那熟悉的剪影中,我嗅到了母亲那熟悉的味道。

“来吧,你是最后一个了。”黑影说话了,那声音像从远方的高处传来,空灵地回响着。

突然,我感到我的视野在一点点地降低、变窄,原来那五彩缤纷的世界,也渐渐地变成了黑色和白色。我惊慌失措,慌乱之中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意外地发现我根本就不会说话,而是发出了几声正宗的狗吠。

在那无尽的惊慌与挣扎中,我花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谁?

现实的答案是残酷的: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幻想出来的神,甚至连一个可以自诩为“高级动物”的人类都不是。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一只胆小到只能蜷缩到角落、为了生存只能够摇尾乞怜的狗!

而此时,我看到了那团黑色的影子,看到了自己那注了定的命运。那罪恶的刀锋即将斩下,和当初、当初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在干什么啊!”

一声惊叫,将我从那漫长而恐怖的幻境中解脱出来。我睁着朦胧的双眼,望着眼前的母亲。只见她一副吃惊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臂。

我转过头来,发现地上衣服上全是我的血,而我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已是伤痕累累。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驱使着我扑进了母亲的怀中,伤心地哭了起来。



荆棘鸟和科学怪人

我曾认为学校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地方。

它让人感受到晨间的第一缕阳光,是那样地清新可人、不着尘埃,透过重重叠叠的树枝懒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那是属于知识的独有触感,是知识最好的记忆名片;它让人品味到春天第一朵正欲开放的花朵的芬芳,那花朵在微风中微微颤抖、含苞待放,看上去是那样地孱弱和无力,但那清甜的香气却是独一无二的,吸引着远方迷惘的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亲芳泽。它就是世界上最神秘、却又是最温暖的地方,给予我们希望和勇气,以及不断探索的动力。而在我们最终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和不如意,并为其失声痛哭之时,它则会化身为记忆中最柔软、最明亮的光辉,悄悄地降临到我们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它帮我们止住了哭声、擦去了眼角挂着的泪珠,支撑着我们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下去……

而如今,我坐在这所谓的“学校”的“教室”之中,坐在这谬误的圣堂之上,心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泣了起来。

我的眼中不曾见到一丝一毫的美丽和惊喜,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排排冰冷低矮的厂房。它们在这片阴郁的天空下突兀而迅速地拔地而起,几乎没有任何的征兆,也破坏了这大地上原有的寂静。我们这些学生们都化为了这巨大工厂中的零件、齿轮,被要求着按照老师和书本的要求去精确地完成每一个动作。那一张张雪白的试卷便是这个工厂所有的产品,同时也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不过,很难想象这些轻薄的纸片居然能轻而易举地影响着我们的喜怒哀乐,也将原本平等的我们硬生生地分出了贵贱和阶级。我们就是在这样死板、机械的体系之下运作着,毫无目的、不问原因地运作着,也从来没有谁能够跳出来,来大吼一声:为什么?

在这里,自由的思想和意识被不断地挤压、遏制与亵渎,几乎被逼上了绝路。它的光芒越来越暗淡,到最后只能悄悄地躲在阴暗而不为人所知的角落之中轻轻地啜泣。知识也失去了原本所该具有的魅力和魔法,退化为了一种单纯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了我们原本自由的手脚和思想,让我们变得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失去了生命应有的色彩。

心中的不满并没有影响我的所作所为,我仍然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将那些枯燥而蹩脚的试题做好。凭着这点,我获得了无数无谓的赞扬,可我却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何意义,而当这一切全部都结束之后,我的人生、我的经历会不会只如同一场梦一般虚幻,而没有一丁点存在的实感呢?为此,我开始不停地锻炼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像从肉体的劳累和苦难中试图抓住一点点存在的碎片,只可惜,最终只有我的肌肉在徒然地增长着,我的意识中仍只有一片空虚。

而在这些只知道应声附和的家伙中,我却总是能找到那个闪光点。

他是个瘦弱而且其貌不扬的人,皮肤呈现着病态且极不健康的惨白色,戴着一副古板的旧式眼镜,手中永远捧着一本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家伙,却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关心。他的注意力永远只放在书本上,就像在汹涌大河中的一块磐石,安然稳重地居于河底,成为了这世上的一个不动点。

可惜其他的人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只认为他是一个什么都不行的书呆子,从心里嘲笑他、鄙视他,从而变相地抬高他们自己卑微的地位。不过这也难怪,愚者往往都把智者的沉默,想成和他们一样的愚蠢。

我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看到的永远是那副单调的景色,好像这些天我从哪儿都能看到这该死的、千篇一律的景色——灰败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将所有目力可及的角落都染上了不幸的灰白色,看得我心中莫名地升起一团无名之火,想把这一切统统都砸烂。那些茂盛的树木在无力地摇摆着,汽车和人们共同渲染着城市独有的烦躁。

然后,有一队人开着重型卡车,带着伐木工具,开始肆无忌惮地砍起那些可怜的树。电锯摩擦着坚硬的树皮,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噪音,好像是树木在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悲鸣,充满了不甘和悲怆。为什么要去惩罚这些无辜的生灵,为什么要去扼杀这些孩子?难道在这世间不卑不亢、富有生气地活着也是一种罪过么?

一种不可诉说的情感在我的胸腔中汇聚、酝酿,像是失重状态下的水从空间的每一处聚集到了一起,在我的体内不停地晃动着,使我感到十分地难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耳边、我的脑海中轻轻地低语着,不停地暗示着我将心中那累积的情感汇于一点,在一瞬间全都爆发出来。

正当我准备将心中的想法全都宣泄出来时,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温柔中带着同情:“那些树真是可怜啊!谁能救救它们呢?”

然后我一回头,便看到了她。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容貌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片迷蒙不清的浓雾,正如我其他的、各式纷杂的记忆一样。她留给我的,只是一种感觉,像是从一篇最美妙动听的乐章中,选出那唯一的、最动听的一个音符。而她本身也就是一曲轻快的管弦乐协奏,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生气和活力,给这黑白基调的后现代主义画作添上了一抹唯一的亮色。

不出意料,在那已由梅雨逐渐转为盛夏的城市里,某种不能说的情感,已经悄悄地萌芽了……

我们都不像其他人那样,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们都很喜欢读书,虽然所钟情的类型是截然不同的,但这共同的爱好却仍给我们带来了共鸣。

我偏爱雪莱、济慈的诗,那阴郁中带着唯美的病态诗句似乎十分符合我的审美,也完美地契合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悲观看法;而她则和她本人的性格一样,喜欢莎士比亚、莫里哀所著的喜剧,滑稽而讽刺的剧情很好地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能够保持她一贯的活跃和生气。

在一个如梦似幻、晦涩不明的场合下,我看到她在那青蓝色的天空下自由地玩耍着。这世上的一切怨气都无法侵蚀她那自由而纯白的灵魂。她在那边调皮却又优雅地转了几个圈,洁白的裙摆被微风轻轻地带起。

如果,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可是……

我看见了一只奇怪而丑陋的鸟,笨拙地从我的视野中慢慢地飞了过去。它的全身长满了荆棘般的倒刺,每挥动一下翅膀,都会有血从它的身上流下来。它长得是那么的丑陋,以至于其他的鸟都离它很远,不愿与其同行。

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全身居然也慢慢地长出了那些丑陋不堪的倒刺,使我看上去像一棵可笑而扭曲的矮灌木。我有些惊慌失措,拼命用手想要把那些倒刺给拔掉,却发现根本就做不到,反倒是流了不少的血。那些倒刺经过我的鲜血的浸润,更加变本加厉地生长起来,让我瞬间变作了一个半人半树的怪胎,谁见了我的模样都不会想要接近。

千万,千万别给她看见。这是我脑中唯一的想法。

我眼中的事物渐渐地变得扭曲,接着开始聚合、凝为一体。在某个微妙而暧昧不清的时间点上,那奇形怪状的聚合体又开始坍缩,接着“轰”的一声响,一切都荒谬而戏剧性地爆炸了……

一块黑板擦将我从那些莫名其妙的幻想中猛地打醒,顺带将挂在我鼻梁上的旧式眼镜击飞,我环顾四周,便看到了一张张模糊的脸,但那嘲笑而讽刺的表情却是那样无比的真实清晰。我十分钟爱的书,约翰罗素的大作,《西方哲学史》,则静静地躺在一旁的地上,书的表皮已被弄得污浊不堪。

但在这么多张模糊的脸中,只有一张十分地清晰,并像白日的阳光般刺目,那便是她。同样是那嘲笑的表情肆意在她的脸上,粉碎了我对于现实的一切幻想与期待。

我就像弗兰肯斯坦所创造的科学怪人,只能够偷偷地憧憬着铁栅栏外的一切新鲜而美好的事物,但却永远无法出去。我生命中的光芒从来都只在我的眼前,但当我真正想要伸出手,想要触碰的时候,它总是能从我的指缝中流泻出去。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我根本不属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老虎!老虎!

没人告诉过我被火烧死是怎样的感觉。不过也许是这样的:你的全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灼热的痛楚,你会感到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块内脏都被闷烧到快要沸腾起来。火焰透过你的皮肤游走、奔流在每一处你能够感觉到的地方,每一处的痛觉神经都在向着大脑传输着同一个信息——你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崩溃着,你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你全身的脂肪在红莲色的火焰中融合、沸腾,绝望而腥臭的焦糊味慢慢地在你那已经烂成一团的鼻腔中蔓延着。对未知死亡的恐惧在意识的每个角落中撕心裂肺地哀嚎着,同时那种对死亡的复杂情绪正在已被煮沸的胸腔中慢慢地升腾。你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炼狱,在奇怪着死亡会把你带向何方,可又不想失去这对于生命的最后感知。

然后,死亡便会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时间点,击散你那可怜的、残存的、破碎的意识。你的生命在那一瞬间便重又回到了它诞生之前的状态,留在世上的只有那血肉模糊的遗体,在那里静悄悄地闷烧着……

我实在不喜欢故乡六月的天气。

闷热潮湿的空气充斥着整座城市,让其变为了一汪正在不断腐臭的池水。我的肺部灌满了黏糊糊的空气,四肢都像浸泡在水中,感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腐水中拼命地挣扎着、求生着,为着自己薄弱而卑微的存在尽着最后一份力量,可最后却是徒劳无功,意识和肉体都在止不住地向下沉。

这种溺水的濒死感与不快感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不仅如此,周围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一滩又一滩的水,缠上了我的四肢,一点点地将我拉入疯狂而深不可测的泥潭之中。

我要崩溃了,家也要崩溃了。

不巧的是,我的身体中,有一团熔岩在不断地膨胀,像个充满了气的皮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熔岩所散发出的热量顺着我的血管流遍了我的全身,毁灭着我的内脏、器官,引起了一阵阵甜美而致命的痛楚。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不断地被撕扯、被剥离,分崩离析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脑海,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崩溃,像个巨大的婴儿,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可怖的、炙热的恶魔顺着我的皮肤扩散开来,将缠在我四周的腐水烤得滋滋作响。瞬间那种冰凉到窒息的恶心感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又感到了那种溺水的濒死感,那感觉只有一片空洞的迷蒙,不停地虚幻着我的存在,不断地将我向着无知无觉的死亡之国引领。

我知道死神的镰刀必定会在下一刻亲吻我的脖颈,也知道我的意识将不复存在。这世上并不会有炼狱,因为对于真正的虚无而言,修罗般的痛苦都是一种最高的奖赏。

人生在这世上,只有死亡是确定的,而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死去。

最后我决定,与其死于冰冷的沉默,不如死于残忍的爆发。

于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意识模糊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官。我看到我的身体像来自地狱的恶魔般燃起了不灭的火,我的脸上喷出了一道道炙热的火焰。最终,当一切都疯狂到了极点的时候,我的身体爆炸了。

而我的意识则空空荡荡的,回响的只有那首奇怪的诗: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畸形秀

这是一场畸形秀。

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怪胎们做出一个又一个滑稽而愚蠢的动作,配上他们恐怖而怪异的模样,给人以一种恶心而另类的幽默感。而台下的“正常”人们,则以一种无比戏谑而嘲讽的姿态在看着,疯狂的、丑陋的笑容肆虐在他们的面庞上,心中的恶魔被一点点地释放了出来。

我看着台上的那些怪胎们,看着他们在被不停地奚落、歧视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脸上带着笑,眼中却燃烧着愤怒——他们牺牲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一个卑微的生活,却得不到一丝一毫作为人的尊严。

看!那个正在玩杂耍的小侏儒,眼中充满的是那样深沉的仇恨,好像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跳下舞台,用他那强壮的小手,撕破那些正在大笑的嘴;那个长着四条腿、只能匍匐前行的女人,心中却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不被当成人来看待,也在奇怪为什么人非得长着两条腿;还有那个,那个正在跳舞的、长着两颗脑袋的人,则是在幻想自己能否得到一份正常人所应得的爱情。

 可是我又忍不住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在台下大笑的人身上。他们肆意地释放着自身的黑暗,毫不顾忌周围的一切,像是一头头生着锋利獠牙的猛兽,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它们已久的桎梧,然后向着这群可怜而柔弱的猎物们,吐出了猩红色的舌头。

系在它们身上的缰绳不停地颤抖着,显得是那么地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干脆地断裂。它们不停地、卯足劲地往前扑,不停地用鼻子发出“哼哼”的恐吓。我能看见,我能看得很清楚,在下一个瞬间,它们的利爪和獠牙就将穿透那些可怜人的皮肉,那时候内脏和着血将会染红整个视野,接着染红整个天空,最后“砰”的一声响,就都爆炸了。

这些台下的人们,平时可能都是安静而无害的。他们温和而友善地对待着周围的所有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煦而温暖的笑容,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想象不到他们在这里的样子,是那么地肮脏、恶心,让人怀疑他们是人还是恶魔。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这里就是畸形秀,还有怎样的丑陋是这里所容不下的呢?这也没什么,只是这趋于压抑而疯狂的土壤,激起了他们心中最黑暗、最深沉的秘密,唤醒了几乎沉睡在每个人心中的那头纯黑的野兽——当我们看到这一幕幕畸形扭曲的场景时,灵魂便会在不断地自我撕扯中感到无端的痛楚,但是他们乐于见到比自己可悲而弱小的人们,好像这样就可以满足他们日渐膨胀的、腐朽的存在感。在不知不觉中,这样的痛苦都会转化成一种奇特的快感,让人欲罢不能,不断地滋养着灵魂里扩散着的黑暗。最后,他们只剩下一副人模样的皮囊,内心深处却只剩下与生俱来的兽性了。

而那些可怜的怪胎们,他们的心灵在那些恶魔般的凝视下,开始变成了真正的怪物。其实他们的要求十分地简单,只是想被当做普通人来对待,只想得到应有的尊严和地位。可这个世界却不允许,人们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拿他们取乐。我能感觉到,一种扭曲而变态的心绪正在他们的心中滋长,也许假以时日,他们就会将柔弱的假面彻底地撕碎,然后将他们那强大到危险可怖的控制欲倾泻到那些自诩为“人”的家伙们身上。

突然,我看到他们那些因为兴奋而极度扭曲的脸,那些掩藏着无边黑暗和丑陋的面具,如同融化了一般慢慢地流淌了下来。那伪善的面具后边,血肉模糊的黑色肉体再也无法掩藏了,开始不停地、疯狂地蠕动、挤压,像是见了阳光的蛆虫,在做着临死前的最后一搏。

然后,覆盖着他们全身的华丽皮囊开始急速地衰老、腐坏,最终脱落,好让我看清楚他们那些业已发黑变质的内脏——原来死亡的颂歌早已在他们那腐朽的内在中奏响,只需要轻轻地一施力,眼前的一切都会顺其自然地崩塌。

可是,等等……

我缓缓地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了我破碎的胸腔。在那里,我看见胸膛中有两颗心脏,它们在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度跳动着。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一颗的颜色是鲜红色,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婴儿;而另一颗则是紫黑色的,癌变了的肿瘤遍布其上,散发着浓烈的腐坏之气。

一瞬间,我感到窒息而绝望。我一直无法相信我竟是这样的一个怪物,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

最后,我用力瞥了一眼台上的怪胎们,只见他们什么也没有变,还是像过去一般闪耀。



献给第一次的诗

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其实是一个私生子。

在我的母亲还处于年少无知的阶段时,她不知道被谁搞大了肚子,也不知道处于怎样的原因将我生了下来。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她并不想嫁的男人,于是突然有一天,我便有了一个妹妹。

但是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唯一的妹妹,竟成为了我童年中的唯一光辉。

虽然在我那些混乱而混沌的记忆中很难找到一点点关于童年的印记,但我回忆起来总是能窥见那瘦弱的身影,毫无畏惧地站在我的身前,对着一帮不知名的家伙说道:“别碰我哥哥,他不是杂种!”

不过我的心中一直都很清楚,我很清楚她其实错了。我是一个没用的杂种,我也从来不是父亲的孩子。我一直只是个可悲的、母亲的孩子,甚至是她的孩子。

随着岁月的不经意流逝,我到了一个酷爱幻想的年龄,也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了成人世界的门径;而她的体态也日渐变得丰盈,容貌变得愈加成熟,可是最让我难忘的永远是她那诱人的双唇——原本的稚嫩开始被透漏出的、只属于女人的妩媚所替代,总是使我神情恍惚,让我的意识沉入无比美好的梦。

我还依稀地记得我第一次打破了那不属于青春的禁忌时的场景。那时的我,凭着脑中仅有的一点模糊概念,看着不知道从何处翻出的影碟,却笨拙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看着屏幕上翻滚着、释放着彼此欲望的男女,我的脑海里却只剩下了我和我的妹妹:那是多么轻柔而优雅的场景啊!有别于一切想象中的粗暴和不协调,那场景柔美得如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每一个字节都华美得像是凛冬中肆意绽放的花,而融合在一起时又化作了天上最绮丽的星河,让我无法用任何的言语来形容。我看到妹妹那洁白的胴体如同一朵纯白而精巧的莲花,在我的眼前慢慢地绽放开来;她的眼中带着几分少女的活力,又带着一丝成熟的妩媚,不停地挑逗着我脆弱的神经;她的眼眸轻动,我的心扉便已经融化在炽热的、充满爱意的浓情中,再也不能自拔;她饱满红润的双唇微微地颤动,千万句甜言和蜜语就已经不言自明。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将要发生些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用她那饱满的双唇仔细地亲吻遍我的全身,那感觉就像是用上等的天鹅绒轻掠过我身体的每一处。我心中更深处的欲望被瞬间点燃了,便再也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情不自已地吻上了这我思念许久的红唇。

一种蜜糖般的甜蜜和柔顺一下子在我的嘴里融化、扩散开来,我感到了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仿佛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窥见了幻想中天堂的冰山一角,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否存在,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感到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苦难与折磨,在那一个吻的洗礼下,都化作了来自天堂的光辉,一直照亮了我心中最深处的黑暗。时间在那一刻写下了永恒的、不可磨灭的记忆,我知道不管我的未来会怎样,我意识中最纯净、最美好的时刻,都只会停留在不会黯淡的光芒之中。

我同样试图轻柔地回应她天使般的美丽,试图尽我的一切所能来保留住那羽毛般轻柔、却又似琉璃般脆弱的美丽。我总是试图保护生命中转瞬即逝的光,尽管它可能从来没有出现过,尽管它可能只是我的无谓幻想。

但在这美好梦境的最边缘、最深处,一切总是照惯例的、无可避免地分崩离析,化作了令人战栗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然后在这混沌的最深处,我看到一道紧紧关着的门,和在那扇门的背后,隐隐透漏出的、若有似无的光辉。然后,我的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旁。她用手遮住了我的双眼,嘴里轻轻地默念着:“闭上你的眼睛。”

这总是成为我幻想的重点。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在某一天都化作了现实。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闪电不时地掠过黑幕般的天空,豪雨从天而降,在屋顶上打着鼓点。就算是这样,也丝毫不能驱散空气中难以忍受的闷热与潮湿。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突然在背上感觉到一阵潮湿。我翻过身来,看见我的妹妹正用她那冰冷、潮湿的双手抚摸着我。她勉强地微笑着,脸上却挂着泪珠。她的皮肤是那么地潮湿与粘滑,让我回忆起了那种溺水般的痛苦。

突然我的视线模糊了,脑海里只剩下黑暗中的那扇门,和隐隐透露出的那一点光,以及母亲莫名其妙的那一句话:“闭上你的眼睛。”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记忆像洪水般地疯狂倒流着,击溃冲垮了我心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悲伤化身做一头嗜血的野兽,拼命地撕咬、啃食着我破碎流血的心。

我紧紧地蜷缩在了一起,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哀嚎着。我感觉我的胸腔中灌满了冰冷的腐水,让我感受到了濒死的窒息。那种粘滑潮湿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缠上了我的意识,让我怎么也无法忘却。

从此以后,每一次别人触碰我的皮肤时,那一种潮湿的溺水感总是涌上我的心头,告诉我一个不情愿接受的事实:我回家了。



暴风雨中的星尘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我特别钟情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整部剧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置身于狂乱而不停歇的暴风雨之中,每个人物,无论是正义的或是邪恶的,都被无限制地夸大和扭曲。可是,再狂暴的暴雨也无法冲刷去那浓厚的阴谋、背叛和血腥,所有的人物在一瞬间纠结在了一点,又在下一个瞬间四分五裂。他们互相地仇视、撕扯,使得正义被无情地玷污、邪恶更加沉重黑暗,人性的高尚面被他们彻底地遗弃,众神的教诲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他们在那场令人发狂的暴雨中,卸下了自我的伪装,变得残暴、不羁,化为了他们心中最深层次的恐惧和梦魇。

后来,当他们的关系被简化为复仇者和被复仇者时,一切都注定不会变好了,这部剧也终将残忍而悲哀的仇杀收场。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最后的最后,奇迹居然出现了:所有人却一致地停止了争斗,正义宽恕了邪恶,而邪恶也主动地自我忏悔。那场使得所有人歇斯底里的暴风雨,也最终消失在天际,取而代之的则是灿烂的阳光和绚丽的彩虹。

只是,现实中这场迷失人心智的暴雨,又到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我又一次仰望着天上的星辰。它们还是那么地闪亮璀璨,亘古不变。就算人世间已历经了成百上千年,它们仍然会在那里,依旧会散发着冰冷耀眼的光。我再也没有办法像天上的众神那样与它们自由地玩耍嬉戏,而只能徒劳地仰天凝视,感觉它们离我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突然间我意识到,这些星星或许早就不复存在了。当他们的影像从遥远的太空传到了我们的眼睛时,或许它们早就已经涅灭,化作了浩瀚宇宙中的微不足道的星尘。如果那些闪亮中的星辰上也有生命存在,它们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我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恐慌,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都好像凝结了起来。或许在他们的认知里,我们也早就已经毁灭,只剩下了残骸和余烬。我们存在也许也只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可能只是来自遥远过去的一段虚幻而陈旧的影像;我们对于一切真相的追求,也只是徒劳无功,不过是在做着一场不停追逐的长梦,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义。到头来,我们都只是漂浮在真空中的星尘罢了。

我把我的视线重新转移到了地上,转移到了那些钢筋混凝土所构筑的森林中。我凝视着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凝视着他们戴着由钢铁熔铸的面具。我知道那些面具后面藏着些什么,那些面具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永远无法填补的虚无,只有一片深不可见底的空洞。那虚空是怎样的物欲和享乐也无法填补的,他们就被这样一种无形而可怖的恶魔所役使,成为了披着华丽皮囊、却毫无意识和思想的行尸走肉。

但我现在想起来,或许他们的做法也并没有什么错。或许人类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可悲而无聊的玩笑,也或许人类的存在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而仅仅是一个自然界中的诸多巧合之一。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更高的存在”,也没有什么永恒的真理,有的只是一群茫然无措、怅然若失的人们,尽管他们可能早已化作了宇宙中的点点星尘。

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变得残忍而冷漠,才会去肆意地伤害彼此,才会用无尽的物欲和堕落来填补心中的空虚。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徒劳地证明和宣泄着自己可怜的存在感。讽刺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无意义的,因为谁又能够证明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物呢?

我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释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头一次在我的心中升腾。我的脑中空空如也,唯一残留下的只有那一场人世间从未出现过的、宽恕一切的暴风雨。

而我的精神一片恍惚,口中轻轻默念着:

“愿世间的一切都有一个《暴风雨》式的结局。”



铁处女

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刑罚,它的名字叫“铁处女”。

他们会把你关进一座铁质的密封牢笼中,而在牢笼的里边,则遍布环绕着密密麻麻、锋锐无比的利刃。你必须一动不动地、笔直地站在那里,不然周围的利刃就会无情地刺入你的皮肉,让你痛不欲生。

一开始,那些利刃只是轻轻地刺挠着你的每一寸皮肤,一阵阵不可言喻的不快感不停地刺激着你那本就无比脆弱的神经。而周围这绝对的黑暗则成为了恐惧绝佳的催化剂,使得你最深层次的恐惧不断地发酵,使得你心灵深处最隐秘、最痛苦的回忆挣脱了重重枷锁,化为了不愿退散的恶灵不间断地纠缠、折磨着你。你的神经被不断地撕扯着,那从全身各处传来的刺痛感更是令本不乐观的情况雪上加霜。你的心中充满了黑暗带来的恐惧和不真实感,你仿佛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倒影站在了你的身后,他已经把黑色的镰刀抵在了你的脖子上,你随时都有可能体会到死亡带来的解脱,和那血腥的甘美。

而在那一切都崩毁的下一个瞬间,你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地摧毁了。你开始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试图挣脱这令人癫狂的恐惧与折磨。无奈的是,你周围的利刃宿命式地刺入了你的肌肤,并且疯狂地撕扯着。不一会儿,死神的镰刀就吸取了你身上所有的生命活性,你在这世上的唯一存在就仅仅变成了一滩被绞得稀烂的血肉。可笑的是,牢笼外的行刑者只是看着从铁处女中流出的鲜血,然后疯狂地笑着,因为这一切都和他们毫无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脆弱的神经而导致的毁灭式的爆发,他们只是一群纯粹的旁观者,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做……

在不经意间,我发现我的世界已经彻底地崩溃了。

那种黑暗而深沉的恐怖似乎已经成为了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我怎样地奔跑、怎样地挣扎,都无法摆脱这种呼之欲出的撕裂感。我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成为了这绝望世界中最绝望无助的一点。我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这黑暗的世界所制造出的幻影,它们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用它们黑暗而锋利的爪子拼命地想把我拖入那深不可测的虚无之中。

我好不容易挣脱了它们的魔爪,接着冲进了一条不知名的暗巷。

昏黄的白炽灯在寂静的夜空下独自发着暖黄色的光,偶尔闪烁一两下,发出几声“滋滋”的电流声。暗巷中散发着一股腐败而溃烂的气息,伴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两声突兀的尖叫,就像是这个日渐崩坏的世界的真实写照。一旁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边上,趴着几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乞丐。他们的口中流着血和体液的混合物,身上的皮肤像是老朽的树皮一般绽裂开来。他们用畸形骨折的双手在垃圾堆中不停地翻找着,时不时地啃食着老鼠和昆虫的尸体。他们的眼中散发着对于生活的绝望和无奈,那透漏出的死亡和腐朽根本无从掩盖,正如同这个腐朽的、日渐崩坏的世界。

忽然间,我听到从巷子的深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喊。我循着声音跑了过去,便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男孩。他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紧紧地蜷缩成了一团。我正想走上前去,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没想到他率先开口了:

“我要崩溃了。家里只有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连怒骂声都听不到。我不知道我能够藏到哪里去,因为这场黑夜看不见黎明;我也不知道向谁去倾诉,因为他们只是些披着人皮的魔鬼,只会不停地嘲笑和伤害我,只会不停地撕扯着我身上累累的伤疤。我已经无处可逃了,已经成为了这世界上唯一被遗弃的角落。我被那些怪物们斥为“怪胎”,我的尊严被践踏,我的人性被泯灭。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宁愿永远不要融入这个世界,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得真切:这世界已经开始毁灭了,谁也改变不了了。”

我的双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想要走上前去拥抱他。可是,他抬起了头,而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脸,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这疯狂的逃避。

我疯狂地跑着,跑到我的心脏爆裂,跑到我几乎窒息。终于我停了下来,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老人。

他已经快要死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血肉都在发出最后的悲鸣,呼唤着他接受死亡的号召。他的身上没有一丁点残余的脂肪,剩下的只有皱折的皮肤和脆弱的骨头。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雕刻出的皱纹,而在这皱纹交织的深处则掩藏着一双毫无生气的昏花老眼。他干枯而碎裂了的声带嗡嗡作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像是对着这个世界做出最后的诀别。

他的口中轻轻地低语着,像是梦呓一般迷蒙不清:

“哦,年轻人,看看你啊!你的身体是那么地健壮,声音是那么地充满活力,你的身上看不到任何衰老的痕迹,不像我。我的一切已经快被这无情的岁月侵蚀殆尽了,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破烂的风箱,除了发出一点噪音什么也做不了。我的皮肤已经腐烂穿孔,我能感到寄生虫在里面安了家。我的眼中充满了浑浊的异色,使我无法看见光明。我的嘴已经完全溃烂了,牙也全都掉光,没说几个字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可悲的是,我明知道死亡完全可能在下一刻降临在我的头上,却仍然如此地惊惧和惶恐,即使明白了死亡是我唯一的归宿,我还是竭尽全力地去逃避,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也逃脱不了死亡。”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

“好好地利用你不多的时间吧,年轻人。不管怎样,你的下半生都会在对于死亡的惶惶不安中度过。”

我眼中的事物在那一刻扭曲了。我的意识进入了一个人类所未探索过的空间,在那一片混沌与纷乱中不停地穿梭着,我看到了往昔痛苦中夹杂着快乐的画面。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只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些回忆了,尽管它们并不令人留恋,却仍然有着让我流泪的力量。我回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一句话:“世界依然美丽,尽管有着悲伤和泪水。”

终于,在这迷蒙回忆的尽头,我来到了一切的起点——家。

那种溺水的窒息感又回来纠缠我了,我感觉肺中充满了厚塑料般的填充物。母亲像往常那样对我张开了怀抱,那曾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避难所,可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我哭了,摇了摇头:“母亲,已经够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母亲的双臂慢慢地垂了下来。接着,她笑了,慈祥中带着凄惨。数不清的伤口在她的全身绽放开来,凝聚成一朵朵华丽的血之花。血止不住地喷涌而出,她成为了又一个铁处女的受害者。

而在家的另一端,我看见鲜血在凝聚、在集结,最后汇成了滔天的巨浪,向我涌了过来。在那血浪翻涌中,我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高大、威严,却又从来都模糊不清的身影,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是不幸的根源,那是我一直苦苦逃避的东西。

我开始跑,拼命地跑,拼命地想要摆脱这血铸成的苦痛。在路的尽头,我终于摆脱了它。没想到,另一个绝望正在前方等着我。

我看见了我的妹妹一丝不挂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的呼吸十分薄弱,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她的全身都染满了鲜血,连眼中流的泪都被血所替代;最值得人怜悯的,是她还怀有身孕。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消亡了。而我对于这一切,却如同傻子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我撕心裂肺地哀嚎着,这血洗的真相使得我近乎疯狂。而我的妹妹却笑了,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安慰我:“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擦了擦眼泪,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后记

在一阵疯狂的挣扎和抽搐中,我不知道在哪里醒了过来。

我的四肢被绑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不管我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了,于是我放弃了挣扎,任凭时间慢慢地流逝。一种复杂到说不清楚的心绪在我的心中浮现,带有几分痛苦和不安,又带着一点悔恨。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中仍残留着一点点破碎的希望。

希望吗?

那是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东西,因为你只要活着,不管你身处怎样的炼狱,它都会支撑着你摇摇晃晃地活着看到明天,尽管世界是如此地黑暗,尽管光明是那么地易逝。

我侧过头望向窗外,那里只有纯粹的光,看不见一点黑暗。

而在那窗台的另一侧,一只胡蜂正在颤动翅膀、准备飞翔。它好不容易飞了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了那透明的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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