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在山间的梅

夕阳懒散,树影婆娑,开往西南方向去的列车正疾驰在空旷的山野中。
火车叮咚叮咚作响,时而把人们带入幽暗的隧道,时而左右摇晃让人坐立不安,时而放慢前进的脚步,如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老牛。
它似乎是在为乘客的稀少而耿耿于怀,在生闷气。
虽是初春,南方的天气却成熟得很早,坐在开着空调的列车里,乘客们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一个年轻人穿着灰色的匹克运动装,斜躺在本应是三个人共享的坐位上。年轻人名叫安岩,上海人。
身高一米七多一点,剑眉,尖鼻,国字脸,给人带来的第一印相就是文雅随和和充满阳光与活力的生气。安岩今年二十三岁,刚毕业于东南大学。
因为看到网上招募支教老师,便报了名,由于对西部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充满了好奇心,他便一个人填了前往西南的志愿。
人多肩比肩,人少好乘车,这次的出行倒便宜了前来西南支教的他!
经过火车一天一夜不知疲惫的赶脚,第二天中午安岩终于到达他去目的地的第一个转折点。
他在贵州西南最偏僻的小镇“东山镇”上了前往“林塘乡”的班车,安岩与自己的期望又拉进了一步。
东山镇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大一点的村庄,镇上砖房三四十栋,人口不足一千。这里的房子好像也和人一样充满灵性,也能够辨别四季的冷暖,春天来了天气开始燥热难耐,它们便也像人一样丢掉自己的外套,光着膀子集体乘凉,凑到一块去拉家常,扯得你红脸我白皮的很是壮观。
班车缓缓行使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还未封水泥的马路上,马路穿插在众大山的腰间,汽车的轮胎只要稍微顽皮,车上的旅客就都得下去与悬崖作伴。
安岩望着周围云雾缭绕的高山和大树连连兴叹,他时而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四处采景,时而抄起手机自拍留恋,完全忽略了周围乘客投来的奇异目光。
安岩的身边坐着一位抱着五六岁小男孩的妇女,从皮肤上判断她应该三十多岁,她衣着打扮很朴素,头上扎着丝巾,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装饰,是乡村妇女典型的代表。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朋友正充满好奇,望着他挂在脖子上只要一按就闪闪发光的相机。
他申出小手想去摸几下,却被及时发现的母亲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把小手给打回去。小男生的手上染了五条红色的印记,他扁了扁嘴,望着母亲,两只小眼睛里挂满泪水,满脸委屈。坐在一边回过神来的安岩赶紧把相机取下来递给小朋友,小朋友不敢接,望向自己的妈妈,似在期待她的同意。
妇女不理会小孩子期待的目光,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安龙笑了笑说“您这个相机很贵,不要拿给他玩,小孩子不知轻重会把相机弄坏的。”
安龙连忙回答说没事,一个索尼相机值不了几个钱。
不等妇女同意便把小男孩从她怀里接了过来,小朋友看母亲没有反对,便如得了水的鱼儿顺势钻进安龙的怀里,摸着相机津津有味地听着安龙的各种讲解,虽然他可能什么也听不懂,但这不会妨碍他对新事物的向往和喜爱。
安岩从自己的背包里挖出一包薯条和一包饼干,拿给坐在自己腿上玩着相机的小朋友吃。
小朋友不敢接,还是望向母亲,母亲看到安岩给儿子吃的,慌忙推辞说不可以。经过一番僵持战,以安岩胜利为落幕,妇女带着儿子连连向他表示感谢,弄得他很是尴尬。
汽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漫步终于到达林塘乡,这是他转折的第二站,第三站就是此行的终点杨家屯。
此时已是下午,安岩望着只有二十几座小砖房排成一行的街道楞楞发神。
这里的房子也和东山镇的房子一样,集体拖了外套站在太阳底下乘凉,有的好像是因为看不穿某件天怒人怨的事,气出火来头上冒着徐徐青烟直入云霄。
因为肚子太饿,安岩走在街上四处张望来回徘徊,他好像不是寻找饭馆,而是在执行着一场事关自己生死安危的秘密任务,只能慎之又慎。
寻来寻去还是那么两家,经过横权利弊再三,他终于痛下决心选择环境稍微好一点的面馆。
解决掉了一直威胁着自己的敌人,安岩就立马掏出手机,和信息上指定的地下工作者联系,报告着自己一路走来遇到的各种情况。
组织上让他原地待命,说来接他的人已经赶在路上,不久就会到达,并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不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驾着马车停在安龙岩的面前,说自己是组织上派来接他的。
大爷头发灰白,身高大概一米六,双目还算有神,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脸皮干瘦且黝黑,像是常年营养不良造成的。他穿着一身洗得已经快发白了的蓝色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不知买了多少年的解放鞋。
安岩赶紧走上去与他打招呼,并给他递去一根雪茄,老大爷接过烟,闻了几下便把它藏进口袋里,好像这小东西不是烟,而是举世皆贪的黄金。大爷对安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黄牙。安岩挠挠头再次给他递去一根,大爷推辞几下后终于爽快地把烟塞进嘴里。看来组织上的生活条件还是很苦啊!
大爷姓杨,一路上都在给安岩普及组织上的基本情况,从他这里安岩了解到村里一共有四十多户人家,孩子们的父母为了讨生活常年在外打工,偶尔过年才回来一次。
因为这里的条件即艰苦又偏僻,所以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来这里受罪。
杨大爷还说村长以前在外地混过几年,多多少少还懂一点东西,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承担着老师的重任。
村里一共有二十多个学生,包括一到五年级,六年纪级就搬得去镇里。有时杨大爷边说还边摸泪,似在为孩子们的前途而担心。
拉着破车的老马气喘吁吁,好像因为加了一个人的重量而更加让它疲惫不堪。破木车一路上也一直嘎嘣嘎嘣地响个不停,似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夕阳即将散去,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一老一小终于赶到了村口,村长早就召集好了全村的人到村头来迎接。村民们前段时间听说有新老师肯来这里教自己娃娃或孙子孙女知识,都在眼巴巴地盼着,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今天终于把人给盼来了,村民们怎能不高兴?怎能不积极?
大家还听村长说这个大学生到英国留过几年的学,知识渊博着呢。
再看看自己,这一生往死里算顶多就到过东山镇,一辈子就缩在这巴掌大的地,除了种田还是种田,抖大的字不识一个,现在娃娃们就全指望他啦。
见了面大家相互寒暄,安岩给大人们发烟,给小孩子们发糖,惹得老人们一路上一直对他连说谢谢,小朋友们一直围着他转,非常热闹。
这个村子是杨家人的地,村长也姓杨,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人很慈祥。安岩在老村长和杨大爷的陪同下围着村子转了一圈,熟悉村里的情况。
房子基本上都是木制,有的发着霉味,黑成一团。有的左倾右斜,可能是被伐下来了的木头还存有营养,现在成了房子的一部分还能长出一层厚厚的苔藓来。
每家每户基本上都养着家禽和家畜,偶尔还有几只不怕生人的小狗上来和安龙亲热。
安岩在村长家吃过晚饭,(一只肥土鸡,一盘腊肉,几条大鲤鱼,和几盘炒鸡蛋,这还是经过村委开了长久的会议后各家凑出来的,他们过年都不一定能吃得上一顿)告别村长后安岩和杨大爷家回了他家,他以后的饮食起居都在大爷家里。
大爷可能是在村长家喝了几杯的缘故,一路上心情很开朗话特别多。
大爷家的环境与村里其他人家比起来要好上很多,才建了十几年,只是泛黄而已!他家里还有老伴和孙女,儿子和媳妇长年在外打工,可能过年才回来。孙女叫杨暖暖,今年十二岁上四年级。
小姑娘头上扎着马尾辫,柳眉,鼻细且长,瓜子脸,桃花嘴,现在从她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中国古典美女应有的气息。
她身穿蓝色的小T恤,和粉色的长腿裤刚好协调。
小女生无论是和谁在一起很快就能玩熟,没经过几回照面,她就总围着安岩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个不停,问这问那,让安岩给自己讲城市里的生活,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安岩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两块块巧克力递给暖暖,她接过后便高兴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手上的巧克力已经不见。
你这么快就吃完啦?安岩望着害羞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问。
小姑娘摇摇头,把脑袋低下去后才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因为我的同学们都没有吃过巧克力,所以我自作主张把它分给了他们,哥哥会不会不高兴呀?
安岩闻言开怀大笑,伸出自己的手溺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便从包里再挖出五六块巧克力来送给她,小姑娘不好意思接,安岩就把它直接塞进她手里,然后对小姑娘说“暖暖很善良,很懂事,知道和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分享,这是哥哥对你的奖励!”
暖暖回过头去,望着在吃八宝罐的奶奶,似在等老人家的回答。
老人坐在用竹篾编制而成的椅子上,头上裹着一块黑布,经过长年风霜的洗礼,双目已经微浊,满脸都是邹文,穿着一针一针辛辛苦苦才刺出来的黑色苗装。
经过老人的同意小姑娘才敢把它们收下,不过她又跑出去了......
因为山区孩子们对新知识的渴望和和对上学的迫切,使命让安岩不敢偷懒,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暖暖去了学校,教室是一间有六十平方米的大木房,用木板隔成三个教室,一二年级一间,三四年级一间,五年级自成一系。
教室里虽有窗户却没有玻璃,不要特意去请,风和雨很轻易就能闯进来。桌子和凳子都是用长木条衔接起来的,一桌能容下五六人。
因为隔壁几个村听说杨家屯来了个大学生老师,所以都早早地把孩子送到这里。几个教室都挤满了人,有些学生坐不下就排成一行站在后面,像是维持秩序的安保。
老村长见到安岩来了就赶紧出来迎接,说了几句话后便开始分工,安龙带三四五年级。
安岩觉得和山里孩子处在一起是幸福的,他们很朴实,很乖。
当城市同龄的孩子还只知道抱着玩具,他们就已经能生火烧饭做菜。当城市的同龄孩子还只知道看动漫,他们就已经学会下地除草种菜。
当城市同龄的孩子聚在一起只知道玩耍,他们就已经结伴去山上拣柴,懂得为家里分担。
暖暖是山里孩子最好的代表。
因为山里的小学还没有普及英语,安岩只教他们语文,数学,和思想品德。有时他还会给孩子们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和自己带来的一些小说,小朋友们听得津津有味,到了下课时间还在粘着他不放。
有时他还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相机带到教室来,教孩子们如何使用相机和给孩子们放一些与他们年龄相应的动漫电影,如《猫和老鼠》动漫版的《变形金刚》等。
山里没有网,这是他事先保存好了的。
偶尔他还会抄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在黑板上给孩子们背,孩子们一直都很努力地学,不久他自作主张给孩子们添加了一门课程——英语!
没有课本他就把自己记忆里读到的文章和句子翻出来,写在用木板拼凑成的黑板上。给孩子们讲解,让孩子们去背。
老村长看到安岩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虚心给孩子们辅导,没有嫌这嫌那,高兴得合不拢嘴,背地里还偷偷哭过几回!
在山里暖暖成了安岩的向导,周末她有时候带着安岩去后山采蘑菇,后山很高,只要站在山顶上就能够直接看清林塘乡的全景,包括去乡里的那条延绵的山路。有时候带他去田里捡螺蛳,有时候带他去小溪里捕小鱼。
只要当地有民俗活动暖暖都会带他去,比如斗牛,踩芦笙,篝火晚会,木鼓舞,年轻轻男女们的对山歌,水田里捉鸭子。
安龙都一一体验过,在这里他体会到了城市里所不能带给他带来的快乐,拥有城里人所不能拥有的特别感情,虽然这里经济比较落后,但风土人情味却很足!
村里只要谁家有好吃的都少不了安岩的份,他们有时候给他送来鸡蛋,有时候给他送来刚从山里摘回来的野果,有时候给他送来几条圈养在田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大鲤鱼。
安岩不想收,但耐不过山里人的热情。
秋风萧条,落叶飞舞。
为期八个月的支教生活要结束了,今天是安岩给孩子们上的最后一堂课,明天他将离开这里。
他在给孩子们发纪念礼物,是前天和暖暖一起去镇里赶集买回来的。
孩子们有的抱着他哇哇大哭,有的扁着嘴鼻子上挂着鼻涕,暖暖红着眼站在他身后提着礼物袋。
安岩微笑着安慰孩子们说以后他有时间还会回来,让孩子们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去城里找他玩。老村长站在角落里一直抹泪,之后便过来给他解围。
回到暖暖家里爷爷奶奶他们已经做好了饭,围坐在炉边等他回来,安岩看着锅里的鸡肉,眼泪一下子就如雨水毫无征兆般往下掉。
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是用来下蛋给身体不好的奶奶补营养用的,现在却成了他的晚餐。安岩觉得自己是罪人,是剥夺别人赖以生存的资源的强盗,是断了奶奶活路的劫匪,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在一家人的劝说和安慰中流着泪吃完了晚饭。在临走前安岩托暖暖帮他办三件事,
一、等他走了以后让她把一层包了厚厚油纸的东西给村长。
二、他在暖暖的书包里放了东西,也等他走了以后再拿出来给爷爷奶奶。
三、他在自己的抽屉里放了一个礼盒和一封信件,等他走后再把它送给
自己不敢前去告别的朋友,这个人小姑娘认识。暖暖红着脸,扁着嘴,一一细心地记着哥哥交给她的任务。
第二天早晨安岩在村民们的送别中离开了,人寡不敌众,路上人们抢下他的背包往里面塞着各种东西。
当背包再次回到他身边,它已经从一个肚子快要饿扁的饿鬼忽然间吃成了快撑破肚皮的饱死鬼,安岩只好向热情的山里人们表达衷心的感谢。
送亲的队伍很长,也有邻村的人前来送行,老的少的,一大堆人,他们足足陪着安岩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直到安岩上车离开。
后山的顶峰上站着一个人,风在肆意地吹乱她的长发,她的长发伴着风在飞舞,苗衣显出了她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身影,她望着人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发神。
她如同绽在深冬里的梅,性格孤傲,芳心只为某一个人而打开,只为某一个人而等待,即使它很可能面临着心中人不理解而远去,自己等得颜老色衰而逐渐凋落的危险。
秋来了,叶落了,那就把它埋进自己的心里吧,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或许多年后它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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