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章节中,很少提到爸爸,只因爸爸长年在县里上班,有时半拉月回家一次,有时一个星期回来一次,都是匆匆而来,住一宿就走,所以儿时的我对爸爸的印象相当清淡。或许那时的我对于爸爸的手段,还不曾领教过,这也是印象淡漠的一个原因吧。
当我有了对爸爸深刻的记忆,是源于一台洋车子和两个巴掌,而那时我已经快到上学的年龄了。记不清是8岁还是9岁,那时看到大人们骑着车子来无影去无踪地非常神气,而自己要到哪去却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体力,心里就相当不忿。自己也想骑到那两个轱辘上,无奈自己还不如车子高,羡慕归羡慕,也只好把车子支在地上,自己蹲在旁边用手抓住脚蹬子飞快地旋转,看着后轱辘带起风,车辐条闪出一片光,听着飞轮发出“嗒嗒嗒”机关枪般的响声,就好像自己骑上了它一般快活,傻笑着看着。可是,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骑上它风里来雨里去呢?
这是爸爸上班好久后才买的第一辆洋车子,这对于每个月只有36块8毛钱工资的爸爸来说,不知攒了多久,凭着手中的“车票儿”,托了多少人才买到的——飞鸽牌28加重自行车。前叉中轴的位置贴着一片铝制的标牌,上面浮雕着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鸽。更古老的自行车前瓦盖头上立着一只金属制的白鸽雕塑,亮闪闪的,煞是好看。自行车的说法那时在乡下并没有的,所有新奇的玩意儿都被加上了一个“洋”字,以此来证明它们的血统,绝不肯与土包子同流合污的志气,如洋火、洋油、洋灯、洋蜡、洋烟等等。然而,由于大汉族的超强包容性,在若干年后,这些洋名称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全球通用的学名,我们再不靠着洋人过日子了。
那天下午,爸爸上班走之前,妈妈在外屋给他准备换洗的衣服和咸菜等物。我不知怎么就把比我还高还重的车子从比我小腿还高的大门槛子上弄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仍为自己的力大无穷骄傲无比。我用弱小的身板支撑着庞大的车身,双手抬到头顶才能够到车把,这样一来车子就不听使唤地左摇右摆。我只好右手扶住大梁,左手把住车把,让车身斜靠在我的肩膀上,一步一挪地向小朋友们显示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大玩具。车子一路歪歪扭扭地出了自家胡同,在一群小朋友的簇拥下,浩荡地滚向春来家。春来家与我家只隔着一家和一条宽大的过道。春来家的当院里也停着一台洋车子,看起来要更古老些,牛角样的车把上没有闸,据说它的闸在脚蹬子上,骑车的时候,脚蹬子向后一倒,车子就停下了。小朋友们希望春来也把车子推出来,大家一起感受一下大人们的意气风发。然而春来正在吃饭,趴在窗台上满嘴小米饭粒子地叫我上屋里等他,我把车子靠在他家园子墙上,打开半门子(一种半截的简易门,一般在屋门的外面,如同现在防盗门的位置,为防止猪狗鸡进屋而设,夏天的时候可用来通风,不防贼不防盗。),走进屋里。春来家的炕上放了一本小人书,我看到欣喜若狂,趴在炕沿上边看边等着他。
按说几十米的距离,凭妈妈那高亢嘹亮的嗓门,站在当院喊我一声就能听到,然而那天愣是没听到她焦急的呼喊,直到爸爸站在春来家门口叫我,我才慌张地合上小人书钻出来。爸爸含笑跟春来的父母寒暄着,而我则噤若寒蝉地站在他身后,那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我能看到爸爸微笑背后的气恼。多年后我才明白,军人出身的爸爸一向自律,上班时从未出现过迟到早退现象,那天为了找我,已经耽误掉他很多时间,我触犯了他的行为规范。果不其然,转过身的爸爸蒲扇般的巴掌旋即落到了我的屁股蛋子上,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响声震天动地。那两巴掌或许并不很疼,但那是我第一次挨他的巴掌,看着他竖起来的眼,凌厉的眼神,心里的恐惧和委屈霎时间充满了整个心肺,哭得更响了。
妈妈听到我的哭声慌忙抢出门来,这时爸爸已经推着车子走进了自家胡同。
“你看你,咋当街打孩子啊?”妈妈白了爸爸一眼,嗔道。
“我上班晚了,这是让他知道占了别人时间的害处。”爸爸头也没回,支起车子进屋拿东西。
“别哭了,看你以后还贪玩!”妈妈叫了我一声,也回头帮爸爸收拾去了。
没人听我哭,再使劲哭也没意思,只是心中还有很多恐惧,也不敢上屋,就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抽泣着。
爸爸推车子出来的时候,对我说:“别哭了,我还没使劲儿打你呢,在家听你妈话,我走了。”我抬头看看他,满脸能带泪水地点点头。
爸爸一偏腿儿,骑上车,走了。妈妈搂着我,一直看着爸爸,直到他的身影在东港子消失不见。
“别哭了,走,妈回家给你拿蛋糕吃。”
吃着蛋糕的时候,妈妈说:“小会儿,你长点耳性,你爸下回再打你,我可不拉着。”我吃着蛋糕,早把屁股蛋子的疼忘到二门后去了。
这是我记忆里爸爸对我的第一顿打,也是最后一次。可能就是因了这一次打,后来我再没触犯过他,以及他的道德准则。而他的威严,也不是由巴掌或拳脚建立起来的。
这次的推车挨打事件,成了我学骑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