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刀
迟律川得知故友来访,当日夜晚便匆匆返回。
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李椎,李司马是金刀门的常客。
作为本朝才高八斗的探花郎,江湖中不知道李府的,可能真没有几人。李椎坚决拥护先帝政策,反对天下布武的改革,于是在朝堂之上力谏,结果被恼怒的皇帝当面训斥了一顿。事后皇帝羞愧,但毕竟天子的面子重要,皇帝不愿得罪功臣但也是眼不见为净。于是李椎明为升迁,实为架空,吏部给他安置了一个司马的头衔,打点他来这风水婀娜乡度假来了。
明明反对天下布武,自己却在金刀门做客,如何解释?
荒谬!
这正是李椎的矛盾之处,实际上,说来话长,简言之就是李椎在上任途中巧遇盗贼,却被金刀门人所救,出于对侠义之人的感佩,李椎一路寻访到金刀门。英雄惜英雄,也许自己当年的认识也是偏狭了吧。
李椎难得糊涂,在这里得到了心灵的宁静。
在一个春日的黄昏,他又风尘仆仆而至。次日一早空濛细雨中,李椎换洗一新,与随行心腹坐在亭中发愣。这诗人气质的昔日探花,在耿直的生涯中起起落落,道不尽的心底沧桑。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细雨蒙蒙,温柔得像是二八少女的呼吸,青涩甜美。金刀门外,年老却依然健壮的家丁正披着蓑衣,他正用锋利的剪刀细细修剪着府外花丛。有些杂乱的花丛在这剪刀修剪之下,立刻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了一件件艺术品。空气中散发着青草芳香,李椎大口呼吸着这潮湿的空气,人仿佛精神许多。
凛冽的刀锋就像岁月,泛着寒光,花枝的断面光洁如镜毫无二致。
李椎感叹于这老家丁武艺上的精湛,这一丝不苟的态度令他肃然起敬,家丁尚且如此,主人呢?
一阵沉稳优雅的脚步声令人愉悦,李椎抬头间,主人与家仆已翩翩而至。
现在,他拎着一坛佳酿和一盒点心走了过来。
“见过迟门主,老朽这里有礼了!”
“司马何须客套,你我萍水相逢十分投机,说有礼却是见外,请坐!来啊,把我的琴拿来。”
“是,老爷。”
“呵,门主甚是风雅,此间细雨茫茫,若有古琴一曲,更是绝妙。唔,你我二人结识已久,如不嫌弃,请以兄弟相称可否?”
“如此甚好,如此,在下就是贤弟了!”
少卿,一个大大的木盒子被端了上来,打开,一尾古旧的琴现在眼前。
“唔,好琴……”
“这是我昨日带回来的,虽不比焦尾,但也铮铮悦耳,司马……哦不,兄台请试琴。”
李椎满意地点点头,将一尘不染的古琴置于案几之上,试弹。雨季潮湿,琴韵虽有些许嘶哑,却仍可感到阵阵空旷之意,菩提之木,犹带禅音。
“兄台似乎已经释怀?”
“唔,哈哈哈,知我者迟老弟也,想来老朽坚持己见已是偏狭,如今天子开明,老朽惭愧,只能在释怀中对这神州尽一些绵薄之力吧。”
“如此甚好,如今朝局安稳,天下蒸蒸日上,武学稳步有序,着实令人欢喜。”
“咳……不言政了吧,文武之道如能平衡兼济,也是苍生之福。”
“没错,正是此意。另外听闻……”
“哦?”
“听闻贵府的公子似乎酷爱武学,兄台是如何作想?”
“唔……君正么,呵,由他吧,唉……”
“兄台为何叹气?”
“有谁能看透岁月呢!”
是啊,谁能看透岁月呢?
控制固然是一种稳妥,可你根本猜不到世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李椎脑海中浮现出凛冽的刀锋,花枝在修剪中逐渐成型,但,新枝总会不断长出来,剪得完吗?
多情总被无情恼,可这就是人生。
也许这才是人世真相!如果不懂,那就只是人太过偏狭而已。
攥紧拳头,挤压的只是自己,不如早早放手。
当摊开手掌,才能得到自由,触摸到新鲜的风。
岁月的惶惑感被释然取代,李椎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移到酒坛之上,迟律川一愣便哑然失笑,他笑着拍开酒封,令家仆为李椎满上佳酿,二人对饮。
酒入咽喉,人生的苍凉感一扫而尽。
有时,细雨中的气味就像极了情场失意、官场失意的味道,那份挥之不去的苦涩缠绵,令人惆怅。然而酒不同,作物在黑暗中酝酿沉睡,一旦醒来便是沸腾的生命。
酒就像是火,将灰暗的人生燃起。
亭外雨似乎小了一些。
如此美好的天气,迟律川与故人花间美酒,古琴作乐,并享用了迟夫人亲手烹制的石榴糕,再来一壶上佳的西湖龙井。
正宗的紫砂壶,又辗转至景德镇被烤上景泰蓝,碎花的流光四溢中,沸水冲进,滤去青涩,温熟的茶香便四溢而出。荷绿色碎花烤瓷小杯,盛七分热汁,绿汪汪如一江春水,那芬芳粒子在游动之间入口,醇绵不绝,第一杯,便像极了妙曼少妇的滋味。
鲜衣怒马,年少多金,轻施粉黛,回眸一笑。
茶中的神韵被这冲泡之法升华地淋漓尽致。
所谓道,也是心态。
李椎缓缓啜饮,放下茶杯,整个人已容光焕发,面上的皱纹似乎神奇地褪去了。他心情大好,带着微微的酒意,嚷嚷着要取文房四宝。
雨停了!
鸟声啾瞅,杨柳随风舞摆着,比少女的乌发更为多姿。
李椎红霞在面,额头出着细密的汗珠,稍一思索便挥毫泼墨,瞬间挥就一副俊美的的山水写意图,再用随身携带的印章妥妥地印了上去。
墨迹未干,胸襟已成!
朦胧的山水之间,透着细节的勾勒皴折,遒劲笔锋带着李太白的风格。画中全无人物,却大有侠客行的韵调,迟律川大概懂了,李椎本人在这万象更新的时代,迈过了他自己心中这道坎。李椎释然,辞别迟律川后哈哈大笑而去。
送走故友后,迟律川巡视了一圈,背着手打道回府。
门中弟子早早在习武场练武,蒸蒸日上的势头令人欣喜。
天幕渐渐透亮起来,偌大的金刀门,在这空山新雨后格外干净,干净地不染一点尘埃。老家丁微微鞠躬,继续做自己的园艺,被修剪的花枝已多收拾利索,整整齐齐的花型,规规矩矩的门厅,从外望去,气象万千。
会友,巡视这两件属于男人的事情结束了,是该回归家庭了。
信步走在走廊上,迟律川心情不错,与夫人打了个照面后,他陶陶然步向儿子的房间。
这孩子,挨了揍之后老老实实的,如今一定在认真练字吧。
想到这里,迟律川终于欣慰。
当父亲可不容易,当一回老爹蜕一层皮,这滋味简直了……
好歹日子总算是熬出来了!
广阔的楼宇亭阁,飞檐灵动曼妙,儿子的卧室和书房就在西厢。家丁一大早的清扫已经结束,台阶已渐渐干透,花香鸟语,一派宁静。
“笃笃,笃笃……”
敲门不应,真顽皮!
他笑了笑,愉快地推开儿子的房门,但这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