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福建沙县的夜静谧而温暖。鹰厦铁路线上,行进中的火车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久久徘徊。马兆印推开窗,目送火车渐行渐远,转身回到书桌,挥笔疾书:“火车成了一个惊叹号,尾部的信号/ 一闪一闪,就像此时我的心跳”。
把火车比做惊叹号,把信号比作心跳,这是诗人的独创,不由得让人击节赞叹:原来诗歌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沙县,闽西北的一座小城,因小吃而闻名。马兆印的家就在铁路边,静默无言的铁轨、轰隆隆驶过的火车,带给他无数诗意与灵感。37年来,马兆印写下5000余首诗歌,出版了五本诗集、一本随笔集。
01 舒婷的一本诗集让他成为诗歌“发烧友”
马兆印祖籍山东梁山,在沙县出生、长大。他最初想当一名火车司机,驾驭钢铁长龙,走遍大江南北,饱览壮丽山河。1984年,19岁的马兆印,阴差阳错成为一名普通线路工。
参加工作不久,马兆印到沙县高桥镇找朋友玩儿。在当地供销社里看到了一本诗集:朦胧诗派领军人舒婷的《双桅船》。
这本诗集像一只大手,把20岁马兆印的心门徐徐推开,犹如夏日里一股清新的风、一场清凉的雨,让他通体舒畅。
“原来这就是诗歌,原来诗歌是这样写的!”那个瞬间,马兆印爱上了诗歌。他浑然忘我地朗诵起来,读得如痴如醉。
没有丁点儿基础,不懂任何技巧,马兆印边阅读、边学习、边创作。这样的阅读是海量的,如鲸吞鱼虾。时隔37年,小马已经成了老马,菜鸟蜕变为诗坛的“腕儿”,他的书桌、床上仍然堆满了书。
海量阅读,让马兆印拥有了一流的语感。当灵感划过夜空,他所要做的,就是将词语安排妥当。
1986年,马兆印的处女作《相信我》,在大型文学月刊《飞天》上发表。马兆印狂喜,他捧起样刊,深呼吸,哇!油墨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这是诗的呼吸,这是诗的味道,这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觉。从此,闻油墨清香成为他的嗜好。从此,他心甘情愿,用才华与激情喂养诗歌。
02 喝酒硬碰硬,就找马兆印
福建诗坛拥有闽南、闽东、三明等几大版块,这其中以三明版块最为活跃。众声喧哗,三明诗群却像极了溶洞里的瀑布,奔放而不外露;这里的诗人,犹如行走的骆驼,不张扬、不浮躁,只要有一滴水,哪怕是最后一滴泪,也要化成诗行。
2000年,互联网兴起,马兆印纵身跃入更宽广的诗歌海洋,很快就凭借熊熊燃烧的激情、稍显稚嫩但独具特色的诗作,得到这个特殊族群的认可与接纳。
马兆印有好酒量。在一次笔会中,640毫升一壶的扎啤,他在88秒钟内连喝八壶,举座震惊。“喝酒硬碰硬,就找马兆印”,这句话在诗坛不胫而走。
比好酒量更受大家喜爱的,是马兆印的诗。每当他的新诗出炉,诗友们都如外科医生般,逐字逐句,拆解、分析。这样的分析不留情面,毫无顾忌,有时甚至引发面红耳赤的争吵。争吵、修改过后,诗句出落得更加漂亮,诗人们又为之集体狂欢。老马爱死了这帮诗味相投的人。
诗歌国度里,一次次淬火与锤炼,让马兆印的创作渐入佳境,直至巅峰。
大卫•马梅在其《导演功课》中写道:“艺术家的任务是把最简单的技术学得完美,而不是去学太多的技术。如此才可以使困难的事变得容易,容易的事变成习惯,习惯的事因此可以变得更加美妙!”
马兆印学习技巧,但并不刻意运用技巧,甚至有意识远离炫技。他追求直白、喜欢白描,他的诗句虽然写得简单,但却打动人心。
在诗歌的海洋,马兆印如鱼得水。他可以酣畅淋漓、整组整组地写诗,这很像他擅饮不醉。
他曾在15分钟内写下《时光书》,获得天津某原创诗歌论坛第二名;也曾彻夜不眠写下九首诗,全数在《诗歌月刊》发表;更曾经66天写下99首情诗,让他赢得“情诗王子”的绰号。
03 铁路就是他的高粱地、他的地坛
正如莫言、史铁生一样,马兆印的高粱地、地坛,就是铁路。
这块由钢轨、路肩、火车和信号灯组成的平凡世界,生活着马兆印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红高粱般淳朴的铁路人、行进中发生着巨变的铁路,给了马兆印取之不竭的创作素材和灵感。
“我深深地爱着铁路,以及这些兄弟姐妹。感谢诗歌,让我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并讴歌我热爱的铁路、我热爱的生活!”老马曾经深情告白。
每天从铁路上劳作回来,老马最喜欢和工友们围坐在一起,喝几杯小酒,吹一阵牛皮,然后开始另一种劳作:阅读、写作。
老马对“铁”始终怀着崇高敬意:“在铁路上写作/和铁路紧密团结在一起”。他笔管中奔涌着铁的血液、流淌着铁的汗汁、散发着铁的温度。他为铁路人的艰辛与奉献,点了一个又一个赞,喝了一声又一声彩,吼了一嗓子又一嗓子,如汽笛般悠远、嘹亮。
马兆印的诗,就这样热情地讴歌着平凡铁路人。这些工友打动了他,也打动了很多铁路人。因此,诗人“常满含敬畏的赞美:铁路啊/属铁的品质养育多少铁路人”。
马兆印的目光,还投向那些并不起眼的事物。在他眼里,普通如路肩、钢轨,都充满诗意,有着鲜活的生命。他们同呼吸、共依偎:
风贴着钢轨舞蹈/时不时/俯下柔软的身子与铁路窃窃私语/坐在铁路旁/我们等火车驶过/就听见清脆的汽笛如水一样/覆盖我们的日常生活。
枕木,在大多数人眼中,毫无美感,可对于马兆印却不然。他觉得,一节节枕木,就像是琴键。在火车的弹奏下,就是跳动着的音乐节拍。他在《音乐与铁路》里深情款款地写道:
我面对的鹰厦铁路/音乐铺开一排排枕木的琴键/用钢轨的骨骼连接南北/汽笛的诱惑让阳光与女儿/破门而入/贴近我的生活……
04 雨夜,打着手电筒,他在烟盒上写下了最满意的作品
37年来,马兆印白天在铁路上劳作,晚上在书桌前写诗。
37年笔耕不辍,写诗无数,马兆印最满意的作品是即兴写在烟盒上的《有一种铁》。
2010年夏季,暴雨侵袭,山体滑坡,鹰厦线成段钢轨悬空,龙江车站被泥石流推移了三米,钢铁大动脉被迫封锁。
分秒必争、热火朝天的抢险,一次次撞击着诗人的心灵,一首首诗歌如泉水般汩汩而出。
在《十九点》里,他心疼又敬佩地写道:抢险的队伍里/流着汗水和血泡的男人/挥手甩掉灾难的耻笑/他用箩筐抬走伤痕/用肩上的勒印记录分秒/用一双胶鞋解放泥浆/用嘴唇的裂缝吸干铁路上空的水。
抢险鏖战正酣。有一天,马兆印下晚班归来,抢险现场的一幕震撼了他:刚刚结束抢险任务的铁路人,或倚靠、蹲坐在树旁,或坐在箩筐、扁担上,睡着了,有的手里还攥着水壶、包子、矿泉水等,布满泥浆的衣物、疲惫至极的脸庞、千奇百怪的睡姿,让老马的内心沸腾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夜色越来越深,老马掏出手电筒和笔,蹲下来,把膝盖当书桌,在烟盒上奋笔疾书,写下了《有一种铁》:
铁就一脸锈色,
它们从泥浆里站起
和沙包片石团结起来
让一面面红旗摇响,
让震天的号角
重新擦亮金属的骨骼
铁就是铁,在水深火热的夏天
输送铁的品质
正是这首铁味十足、颇具张力的诗,让中央电视台发现了马兆印,选定了马兆印。他作为唯一一名铁路诗人登上央视,在《工人诗篇》五一特别节目中,深情朗诵自己的诗作。
如一块铁,经过37年的锻打、淬火,马兆印的诗歌散发出了金属般的光泽。
05 爱着,被爱着,写诗让他成为人生的赢家
爱,是诗人心灵深处的泉眼。
马兆印是幸运的。他爱着,也被爱着。
夫人杨玉琴全力支持丈夫写诗。结婚二十多年,她几乎没买过“像回事儿”的化妆品,穿得衣服大多是地摊儿上淘来的。但马兆印买书、出书、参加笔会、招待诗友,她却从没皱过眉、也从没说过半个不字。
老马好酒,却经常忘记带钱。喝高后,舌头打着结求援:“老婆,快来‘捞’我!”酒醉的老马一次次被夫人捞回家,成为诗友和工友们的佳话。
写诗、喝酒;爱着、被爱着。如果转轮一直这样转,老马赢定了,他必将是人生的赢家。但转轮也有过停滞:
2006年,母亲驾鹤西去;
2013年,父亲撒手人寰。
双亲离世,对马兆印是沉重的打击。记得母亲逝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他写完缅怀母亲的诗,突然悲从中来,泪水如决堤般疯涌。
哭了多久不知道,反正把最后一滴眼泪流尽才停止;哭得多厉害不知道,反正邻居忐忑地敲了好几次门,老马都浑然不知。
亲人的离去,阅历的增长,让马兆印更加沉稳与内敛,也更加懂得了去爱别人。他要“散尽所有家财,广结天下诗友!”
老马对诗友的爱在圈子里传为佳话。只要有诗友来到沙县,老马必定全家总动员,掏心掏肺掏腰包,热情接待。某纯文学期刊对三明诗群做了全面梳理与展现,马兆印立刻在微信圈里放话:“不管哪个刊物,只要整体推出三明诗群的作品,来沙县,老马做东,不醉不归!”
每当三明诗群涌现出好苗子,他总是不遗余力、热情似火地为之写诗评,在诗友圈里推荐。
马兆印需要铁轨,如冬夜需要炭,如饥者需要粮食;他最懂铁轨,如海边的人精准了解潮汐,如情侣能感知对方的心跳。因为:
我的身体也有一块不生锈的铁
在鹰厦线山水间,与铁谈笑风生
每次经过铁,我们都要深情俯视
铁不说话,只用铮亮的眼回望……
在我们眼里,钢轨就是一条路
全身闪着金属的光芒
灵魂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