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季羡林老人的《我的心是一面镜子》,读到里面一篇小文章,写的是季老二十多岁刚从清华外文系毕业到母校中学做国文教员的一段经历。
我完全不曾想到,在这样一个大学者的一段工作经历中,居然会找到那么一刻的共鸣。
“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活动一些什么。虽然我绞尽脑汁,办法就是想不出。这样当然就与校长意愿相违了。他表面上带我还是客客气气,只是有一次在有意和无意之间他对我说道:‘你很安静。’什么叫做安静呢?别人恐怕很难体会这两个字的意思,我却是能体会的。我回到寝室,又绕室彷徨。安静两个字给我以大威胁。我的饭碗好像就与这两个字有关。我又仿佛为人所遗弃,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这种仿佛为人所遗弃,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的恐慌感,我再熟悉不过。季老毕竟因为自己过人的才华,只在这个不喜欢“安静”的环境工作了一年,便被清华派去德国留学,从此告别了这种生活,而我却一直活在这种状况中,并且预计着很可能会长久这样下去。
由于不知道怎么按照校长的意愿组织活动拉拢学生,不知道怎么送礼打通关系,又不想陪校长老婆打麻将,在被校长评价“你很安静”之后,那个刚毕业的青涩的年轻人仓皇失措、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地担心自己拿不到学校的续聘书,保不住自己的“饭碗”。
季老因为自己的“安静”害怕丢掉“饭碗”的这份“恐慌“感,我想只有真正“安静”的人才能体会到的吧。
这个未来的大学者,清华毕业的高材生,没有抓住领导给予的机会,不会组织拉拢人心的活动,虽然知道送礼的好处却又不懂得该从何下手,即使有了“打麻将”的绝佳机会竟然又不肯参与这个以校长为核心的“麻将”队伍,这样的格格不入大概只有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才会显得那么可敬可爱吧。
我记得上学时读周国平的自传,讲到他的内向、自卑,第一次见女朋友的家长都不懂得表现出主动和热情,日常生活中常常与人格格不入,而又正是这种执着的“格格不入”成就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性情内向并不是一个大的缺陷,而自己“安静”的个性有时候竟是那么值得骄傲的可贵品质。
长久以来,性格内向的自卑和自责一直折磨着我,直到现在才总算有些缓解。我们永远都不会责备一个热情开朗、积极融入集体的人,对性格安静内向独立的人却怎么都看不顺眼。我时常觉得对内向的歧视,几乎应该摆放在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性向歧视的高度上来,你仔细想一想,性质其实是一样的。
“我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拿到了没有?’我觉得,大地茫茫,就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好一个“大地茫茫,就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偶尔遇到因为个性的原因与工作有所冲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触,当你难言的心境被同境遇的人一语道破,那是怎样一番酸甜苦辣啊。
我近年来常常感悟,一个本应生在水中的植物,你把它放在土里,无论怎样施肥也不会长得健硕起来。人亦应是如此。
性格内向、低调、安静,拙于讨好上司站好“队”,不懂世故圆滑,有清醒而固执的自我意识,这些注定了职场上太多的不利因素,我自知远远没有季先生的才华意志,实在不配把自己的品性与这位了不起的世纪老人相提并论,但是这份惶恐不安的共鸣已足够让我感怀于心。无意中竟获得一些也许永远不会有所用处的慰藉、勇气和希望。
从这篇文字中也能很明显地感到季先生内心的理性、正直和宽容。虽然他与那时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也并没有在文字中表现出太多对“入世”之人的抱怨或鄙夷,他的笔下那些并不“安静”的人——甚至是那个看不惯他“安静”的校长也都并不十分可鄙,他们只是多了些在理解范围内的世故圆滑罢了。
“这事情过去了20多年。但是,每一回忆起那提心吊胆的情况,就历历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难忘。现在把它写出来,算是送给今年毕业同学的一件礼物,送给他们一面镜子。在这里面,可以照见过去与现在,可以照出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即使是最后,季老的这个“意思”也是那么含蓄自然,不同于现在年轻人写的那些鸡血或鸡汤,没有热血沸腾地去鼓励你要“辞职”追梦,只一句“可以照出自己应该走的道路”,一切尽在这含蓄的意思里了。
愿终有一天,有一份理想的事业,使得我的“安静”不再是一份“提心吊胆”的负担,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