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季春,人间正临芳菲的时候,锁清秋院依旧是难得的清静。
空旷甚至有些寂寥的院落里,很少听见鸟鸣,庭中的碎石路或浅或深,半掩在土地,经年的枯叶未扫,压在刚刚露头的青草上,整个院子大抵只剩两株开满梨花的树,还记得岁月时令。
天刚亮不久。
和临安城所有的建筑一样,锁清秋院尚惺忪在染露的晨风中。
清眸起了床,昨夜看书到太晚,眼睛有些干涩。
坐在床边,推开绮窗,几瓣如雪绕幽的梨花随风飘落过来。
风里带着些暖意,轻轻撩拨着她的发丝、眉眼。
在深院住得太久,她看了落在窗台上的梨花好一会儿,才记起梨花盛开,春便已浓。
那么,自己在这儿算是住了半年了。
半年时间,不出深院一步,只是在这儿方圆不足一里的地方走动,倒也没她最初时想得那般难熬。
冬来看雪,春里寻香。院子虽然空落,但偶尔飞来的黄鹂,不知谁家姑娘踢丢的羽毽,或者别院出墙而来的杏花,便显得格外惊喜。往常她深恶痛绝的书,在学会句读之后,如今读来也津津有味。
总之,外面有外面的精彩,里面有里面的安宁罢。
微微抬眼,清眸望向对面的中堂。
一名穿着浅白衣袍的青年男子正在那儿静坐着。
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眉目,但却无端给人一种他是皱着眉的感觉,即便曦光洒在他的脸上,也驱散不了这缕萦绕不息的愁意。
他叫易孤鸿。
半年来,清眸从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里得知。
当然,也或许不姓“易”,而是一孤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半年前,易孤鸿带着自己来到这座小院——
然后一住,便是半年。
卯时末的时候,清眸放下书卷。
习惯性的往对面望去,中堂里静坐的男子也适时的起身,没有看她,只是整了整衣裳,往外走去。
清眸不用跟着去看,便知道后者是去做什么。
毕竟半年来都是如此,每日卯正三刻准时出去买早点,永远是豆浆、包子、稀粥、小菜这四样,而且,他一定是买两人份的,就像中午和晚上的饭菜他也会如此,尽管清眸知道,自己和他,根本没必要吃这些。
但为了让邻舍相信他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一百多天来,易孤鸿毫无例外的恪守着一切,无论饭菜滋味怎样,他都会吃完,包括自己经常不吃的那一份。
小半炷香过去了。
门扉轻动,易孤鸿提着食盒走进屋。
这段时间里,清眸继续埋头看书。她很清楚易孤鸿确实是出去买早点了,也清楚自己只要出了这院子,便有机会离开,但她同样清楚,即便易孤鸿一个月不在这里,她也不见得能走出这座看似普通的庭院。
所以她只是很安静地坐着,继续看自己的书。
易孤鸿将食盒放在中堂的桌上,随后洗手漱口。
看着绮窗里后者不紧不慢的身影,清眸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去吃早点。
尽管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试着吃过,味道并不怎么样。
在窗边犹疑了片刻,清眸忽然笑出声——自己何时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做一件事竟也会考虑这么久。
于是她放下书,穿过庭院。
风吹花落,莲步轻移。
易孤鸿听到了脚步声,微微抬眉,看了清眸一眼。
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一点头,又继续打开食盒。
对易孤鸿的态度,清眸显然并不意外。刚到这座院子的时候,她性子未收,依旧是闯荡红尘时的跳脱任性,看不得书,受不了清闲,当然更受不了没人和她说话。于是最初之时,当她发现易孤鸿如果能用点头摇头表明意思就绝不用嘴,能说一个字就绝不说两个字,能说一遍就绝不重复第二遍这些特点后,她甚至猜测易孤鸿是不是为情所伤,要不就是有龙阳之好?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清眸心头,可惜半年来易孤鸿隐藏得很好,至今也没得到答案。
走到桌前坐下,清眸的目光落在易孤鸿身上,不得不承认,从住在锁清秋院起,她虽有过无数的不满,但从易孤鸿的容貌却从未有不满过。
用书里的话来形容,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丰神俊逸、倾国倾城……
用词虽然有些乱,但易孤鸿给清眸的感觉就是这样,好看得跟性别无关,只要是形容美的,用在他身上大抵不会错。
有的时候,清眸也在想,自己半年没有离开此地,却没有上吊割腕,是不是为色所迷?
望着后者,无论翠柳若撷两春的英眉,抑或灿星如坠千夜的眼眸,还是英挺的鼻梁,玉琢般的面容,都无一不彰显着“鬼斧神工”四字,甚至于打开食盒这样平常的一个举动,在碰到他修长宛若青竹的手指时,也透着赏心悦目的韵味。
忽然,易孤鸿的身形一顿,无形中似乎有股慑人的目光望来。
清眸恍然回过神,脸颊微生红晕。
忙拿过一个食盒,然后捻了一枚包子。
包子和她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样,虽然她到现在为止,吃过的包子还不到五指之数,但包子上一个月牙,还露出了包子馅是怎么回事?
没来得及多想,清眸已经把包子放到了嘴里,匆忙中猜测,可能是店家为了让客人看清里面的肉馅,好招揽客人吧。
这时,刚放好食盒的易孤鸿看见这一幕,脸色忽然一变,张嘴似乎要阻止清眸,然而包子已经落入了清眸的嘴里。
清眸嚼了嚼,可能是半年没吃东西,对食物的味道要求大大降低,竟出奇的觉得不错。
清眸伸手去捻第二枚,这时,往日从来不会主动说话的易孤鸿破天荒的开口道:“亿姑娘。”
清眸鼓着腮帮子扭头看去,这时才发现易孤鸿的脸色有些难看,甚至有些冷。
“嗯?”清眸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难道就因为自己比他先吃,他就生气了?
易孤鸿皱眉看着清眸,半晌后,才缓缓说道:“恕我冒昧,刚才亿姑娘吃的那个包子,是在下吃过的。”
房间一片寂静。
清眸听见正要往嘴里塞的另一个包子,“噗”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激起了两抹灰尘……
早点过后的时间,和以往一样。
清眸窝在屋子里看书,然而因为今早的事,所以又和往日不一样。
清眸心里老盘旋着那个带月牙的包子。
一想到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还有易孤鸿冷得像寒冰一样的眼神,清眸觉得自己没羞愤而死实在是个奇迹。自己怎么会这么笨,明显是被人咬过的,自己却异想天开的以为是店家招揽生意的法子,简直蠢到被猪嘲笑!
心神不宁的看书之余,便偶尔有目光偷偷望到了对面。
易孤鸿倒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差别,安静地修炼完之后,便一个人自弈。
黑白棋子轻轻溅落的声音,如雨后屋檐的水珠,敲打在青石板上,悦耳的回荡的在锁清秋院。
如此过了许久,清眸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窗外忽然一道黑影徐徐掠过,随后“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掉进了院里。
清眸站起身往窗外探去,只见一片燕尾龙画的纸鸢躺在了院里。
清眸眼前一亮,放下书卷,到院子里去了,兴致勃勃的将纸鸢拾起,左瞧右瞧。
以往在外面的时候,她也曾见小孩放过纸鸢,那时候有趣的东西太多,没太在意,如今院里忽然飞落一片纸鸢,仔细瞧来,花花绿绿的,模样倒也挺有意思。
清眸找到了新乐子,心神便再难系在书上,拿着纸鸢进屋,颇有些小女孩的欢喜,四处找针线。
清眸自然是不会针线活的,衣裳都是易孤鸿在外面买的,估计是找了个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裁剪成衣,再带回来。
不过清眸刚搬进来的时候,记得屋里确实有针线,翻翻找找,最后终于在一个满是灰尘的檀木柜里找到了满是灰尘的针线。
清眸并没有嫌弃,用随身带的手帕擦去灰尘,然后便给纸鸢绑线。
忙了一阵,好歹都弄妥了,清眸拿起纸鸢跑到院子里去放。
然而院子实在有些小,风也不算大,清眸跑了半天,纸鸢只是一直“啪啪”的坠在地上,燕子头都撞得有些变形了。
一时间,清眸看着地上的纸鸢有些泄气。
忽然,一双修长的手将地上的纸鸢捡起,然后又高高的举过头顶,不冷不热的说道:“放吧。”
是易孤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