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人间
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分外清晰,凸显出周围的安静。躺在床上的人眼珠动了动,眉头一蹙,好像有些难受。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惊喜地大叫“他醒了”,言道只得自己讪讪地起来。没成想刚想坐起来,身上的筋就把他拽了回去。整个身子都像错位了般难受,简直是哪哪根筋都搭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不要紧,又差点儿直接把他送走。言道泄了气,缓缓地吸气,开始重新找回自己的记忆。那次和木恪在山头上交手,楚阁好像射中了木恪,然后自己帮她挡了下弓弩,就翻身掉下了马,进而掉下了山……嗯,那手指间的冰冷意味着,坎离好像还同时发作了……
言道不免在心里自嘲般笑了,何来如此狼狈的主将?
那场战事,楚阔早就说过了不对之处,自己也都认可,可还是为了保护几人不被怀疑,照样开战了,自己可真是个不称职的主将,根本不配士兵将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言道心里自责道。
那楚阔和楚阁呢?楚阁这么快地找到了他的所在,是不是楚阔的意思?他们二人现在怎么样了??
而且,自己现在这是在哪里?仿佛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言道?”楚阔端着两个茶杯,站在离他不远处,呆住了。“是你吗?你回来了?”
这声音远比山涧流水更清澈,一下子就让言道这个灰头土脸的旅人焕然一新。
“本公子我从来也没走啊,这话说的。”言道没管疼,咧开嘴大大地冲楚阔笑了一下。
自古最无奈,相爱之人一生一死,阴阳两隔。那这大难不死,第一眼看见的活人就是自己爱人,岂不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对,你不会走的。”楚阔的话音突然就垮了,带着颤抖和心痛。多日的烦闷与不安积压在心,都堆成了山,现在五指山突然被炸开,胸口反而嗡嗡作响,良久不息。
楚阔几乎是拖着脚步向前,将茶杯放在木桌上,坐在言道身边,用手摸了摸言道的额头。
“是不是痛?”楚阔见言道皱了皱眉,问他。
“心痛,”言道小嘴一撇,“你身上这么大的风雪冷气,还有好久没睡好觉的疲惫,我心疼。”
“嗯,你心疼也是活该。”楚阔低低地说。“心疼就赶紧好起来,跟我打一架,叫我见识见识你的体力。”
言道听闻,感觉那噼里啪啦的炭火声简直成了心花开放的声音,楚阔在这里看着他,如同做梦般不真实。
“楚阔,那次战事,我们最后……”“你先再睡一觉,”楚阔及时止住了他的话,“剩下的事情慢慢与你讲,盛长青说了,现在你若醒来,必须抓紧再睡一觉,若是刚醒就费心力,到时候更不好复原的。”
“好,都听你的。”言道冲他一笑,任由楚阔把他的位置正了正。
言道以为自己会清醒很久,但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好像是一件事情解决了,有轻松之感。梦里,一柄银色的剑自眼前划过,前面的少年背着手收了剑,朝他转过身来。天空上忽然落下密密麻麻的箭矢,直朝他冲来,他却动弹不得,浑身疼痛。
又是银光一现,那面前少年闪几下剑光,箭头扑簌簌地落下,如落叶般悄无声息。
“可还好?”少年收了剑问到。
言道看着那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发丝,突然就走得动了。他一步一顿地挪到少年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就算那胳膊举起来时带着钻心的疼,他也仿若无感,只是越抱越紧,好像担心面前的人会消失在风里。
“楚阔,我们别分开了。”
春风低吟,阳光轻抚,真是梦里才有的场景。
“糟了,四哥怕是伤还没好,又魔怔了。”言道正在沉浸时,那画面外的女声忽地惊醒了他。待他猛地睁眼,第一感觉就是自己被缠住了。
“别用蛮力挣,伤口再雪上加霜怎么办?”他转头,就看见披着铠甲的赵妤坐在旁边。“刚才你用胳膊把自己给缠上了,疼得直哼哼,大冬天的竟然能睡出汗。还有,你嘴里边不知嘟囔的什么,把我吓着了,以为你脑子受了伤,不然就是着魔了。”赵妤拍拍他的胳膊,示意言道放松,所有力量都放到她手上,慢慢地把他解开了。
“妤儿,是谁叫你来救我们的?昨天晚上我看见楚阔了,可是做梦?”“就是楚阔叫我去的,他可真是操碎了心。你看见的他也不是假的,人家可守在这里好几天了,当真是有耐心。当初看见你时候,我都以为你要入土了,不过他坚持你能活。”赵妤帮自己四哥擦掉了脸上的薄汗,叹气到:“赵潜哥哥,你可别吓我了。”
言道用力冲她一笑:“入土也不冤,但既然保住了命,就能还一些是些吧。妤儿,以后叫我言道就好,赵潜的名字听不惯了。”
赵妤一愣:“连这皇子的名字都不要了?”
“将来合婚庚帖上要用言道的名字啊,自然得叫我身边的人也早早熟悉。”言道说得单纯,然而眉目间荡漾着不正经的笑。
出帐外七拐八拐之后,赵妤到了楚阔的住处,却发现他没在帐内,正在旁边坐着,一动不动地看天。
“你不去见四哥?他肯定想见你。”赵妤在楚阔旁边坐下,全然没有公主与将军的架子。
“一夜不睡,竟然是这个感觉。”楚阔喃喃说道。“我现在确实清醒得很。”
赵妤讶异:“你一夜没睡?没冻着?”
“嗯,因为有大事发生,我也想试试,这是什么感觉。”楚阔说。“凡有大事,他就让自己保持一夜清醒,还要收着自己的气,对抗自己的毒,这人怎么活得这么苦,还能这么潇洒。”
“他一点儿也不潇洒,连带着我也不能潇洒,被他逼着练功。但是四哥就是这样吧,苦泪都自己咽了,对别人都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赵妤忍了忍自己的眼泪。“他许是很累很累,很难很难吧。”
楚阔起身就走,赵妤问道:“去找他?”“嗯,叫他以后给我说真心话。”楚阔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的伤兵刚找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就听见了气势汹汹的脚步声。楚阔一进来,言道的眼睛又亮了,但是一看便知不对。
“怎么这么大气?是谁招了你?”言道亮晶晶的桃花眼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楚阔。
“你。我本活得直接,死也无怨,但是你竟然千方百计地来招我,就不许莫名其妙地离开,不然,”楚阔的头向前倾了倾,“你给我小心。”
伤兵在榻上点头如捣蒜,心里边儿乐开了花:终于有机会赖上这人了。
“楚将军,”只听得外面有军士来报,“赵将军让我来报,刺幽有兵朝蒙真袭来。”
言道蹙起眉头。他们果真是在蒙真。
“有多少人马?”楚阔在帐内问道。
“约略几千人。”外面答道。
“我知道了,这就去。”那兵答应着,走了。
“几千人马?不像来打的。”言道说。
“嗯,自从那日蒙真来救,大军撤回燕朝边界,而我们的一些余部与蒙真一起,和刺幽对峙已久,他们都没有动静。至于千济,那回楚阁杀了木恪,现在他们恐怕已经不济了。”楚阔边整理自己的盔甲边说。
“这是多久的事情了?”
“……二十日。”楚阔想了下回答到。
二十日——意味着这又拖了二十日,车马辎重每日耗费不少,兵卒口粮需后方供应,如今天气又冷,这如何拖得起。想起这些,言道不觉又火气上涌,脑子里面直打架。
见言道半日没言语,楚阔心下明白。“你现下要宽心。好在那次有蒙真,并不算太惨,木恪被杀也是意外之喜。现在军士有潍、滁的支持,还有丹琼千济之便,还不至于太紧张。”
言道听出了楚阔的安慰之意,稍微开心了些,还是说道:“丹琼、千济本来就该见风使舵,小心他们偷袭,叫我们后院起火。”
“嗯,我知道。”楚阔答应了一句,但没出帐。他犹豫了下,还是走到言道床边,俯身下沉,轻轻在他缠着绑带的头上亲了一下。
这一亲,一下子让言将军的五脏六腑、七经八络、九肠十指都跳了起来,然后归位。待他把头费尽地转向楚阔之后,才发现那人已经走了。帐内一片安静,只剩自己心跳之声,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