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摘星台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黄龙山守林老人告诉我,摘星台曾有个盲女叫星儿。

>她与樵夫阿川相恋时,总爱让阿川摘星入掌心。

>阿川应征戍边前承诺:“待我归来,定为你摘天上真星。”

>三年后战事平息,阿川杳无音信。

>星儿夜夜攀上摘星台,在连理松下苦等。

>某个雪夜,守林人见阿川踉跄登顶,将一物塞入星儿掌心便坠崖而亡。

>星儿摊开手掌,掌心竟有星光流转。

>她凄然一笑,纵身追随阿川跃下。

>从此将军岭旁多了一座形似仰首女子的山梁。

>连理松的根须牢牢缠住摘星台石壁,仿佛要抓住坠落的星辰。

---

夜雪又悄然降临黄龙山,轻盈得如同无数悄然无声的精灵,悄然覆盖了崎岖山道,也淹没了神道岭苍茫的轮廓。我独自守着这间小小的木屋,炉火微弱跳动,映照得墙上影子也随之微微摇曳,窗棂之外,唯余一片混沌未开的茫茫白夜。炉上茶壶嘶嘶地低吟着,水汽氤氲,弥漫开一股微苦的草木气息,缠绕在鼻尖,也悄然拨动了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琴弦——那是关于摘星台的故事,一个由那位早已逝去的老守林人,在一个同样风雪如晦的夜晚,用他苍老颤抖的声音,沉甸甸交付给我的。

“娃娃,莫看这摘星台如今冷冷清清,孤伶伶戳在云彩边上,”老人声音低哑,如同久置蒙尘的旧弦,“早年间,那里啊,可是有活气儿的,活气儿里还裹着热乎劲儿呐。”他浑浊的目光穿透窗纸,仿佛能望见那高耸入云的险峻石台,眼神深处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说的,是星儿。

星儿并非天生目盲。一场凶狠的高热如同无情劫掠的强盗,蛮横地夺走了她眼中原本明亮的世界,只留下无边无际、浓稠化不开的永恒黑夜。父母相继离世后,她便独自守着半坡上一间低矮的土屋,与一只忠诚的老黄狗相依为命。日子是苦的,但她却用灵巧的双手织补着生计,更将一颗心织补得如同山间清泉般剔透。她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冰凉的溪石、微带锋芒的草叶,仿佛抚摸这些静默之物,便能感知到整个世界无声的脉动。她甚至能听出风掠过不同树枝时细微的差别,能嗅出几十步外早开的第一朵野百合清雅的幽香。她以耳代目,以心为眼,在无光的深渊里,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充满声息与芬芳的蹊径。

命运的转机,始于某个春深似海的午后。星儿正摸索着在溪边浣洗衣衫,棒槌起落,溅起晶莹剔透的水珠。忽然,老黄狗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她心下一紧,脚底一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溪水中倒去。预期的寒凉并未立刻裹身,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及时地揽住了她,一股混合着山野气息与汗水味道的热力扑面而来。

“当心!”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质与爽利,“水凉得很!”

星儿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指尖触及粗砺的麻布纹理,才骤然惊觉,慌忙松手后退,脸颊瞬间滚烫起来。她微微侧耳,努力捕捉着对方的气息和声音的方位,低声道:“谢…谢谢你。”

“我叫阿川,就在这山里砍柴。”青年的话语简洁明了,如同山间清泉滴落石上,“你…眼睛看不见?”

星儿轻轻点了点头,一缕碎发垂落颊边,遮住了她微微黯淡的神情。

自那日起,阿川便成了星儿小屋的常客。他劈柴担水,修葺漏雨的屋顶,带来新鲜的野果和山菌。他的脚步沉稳有力,踏在屋外的碎石小径上,声音由远及近,便成了星儿心中最安稳的节拍。阿川的话不多,但声音里总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能驱散笼罩在星儿四周的孤寂。有时他砍柴归来,会顺手在溪边折几枝刚开的山桃花,悄悄插在星儿窗台上的粗陶罐里。那淡雅的香气弥漫开来,星儿循香而至,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娇嫩的花瓣,嘴角便会漾开无声却异常甜美的笑涡。

阿川最爱讲的,是头顶那片星海。夏夜虫鸣如织,两人常坐在屋前那棵虬枝盘曲的老酸枣树下。阿川仰望着浩渺星河,笨拙却无比真诚地向星儿描绘着:“瞧,那条亮闪闪的带子,像不像仙女不小心抖落的纱?那就是天河!河这边那颗顶亮顶亮的,是织女星,河那边,喏,稍微暗些的,就是牛郎了……他肩上还挑着两颗小星,那是他们的娃娃哩!”他的讲述或许粗糙,甚至带着乡野的想象,但那话语里的光亮,却仿佛穿透了星儿眼前的浓重黑幕,在她心底投下点点微芒。

“星星…到底是什么样子?”星儿总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着虚无的夜空轻轻抓握,脸上满是憧憬,“是像萤火虫那样会飞的小光点?还是像冬天灶膛里爆出的火星子?”

阿川看着她渴望的模样,心头一热。他俯身拾起几颗溪边圆润的小石子,轻轻放入星儿摊开的掌心:“喏,就当这是星星,你摸摸看?”

温润微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星儿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着石子光滑的表面,仿佛真的在触摸星辰的实体。她忽然笑了,如同春花骤然绽放,带着孩童般纯粹的喜悦:“呀!我摸到星星了!”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捻起一颗小石子,模仿着抛掷的动作,“阿川哥,你再给我摘一颗!”

阿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天真举动逗乐,也配合地伸手在空中一抓,再郑重其事地将另一颗石子放进她手心,声音里满是宠溺:“给!又摘了一颗!够不够亮?”

“不够不够!”星儿咯咯笑着,空着的手也伸向天空的方向,“我还要!要天河里最亮的那颗!”晚风拂过,撩起她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醉于游戏的笑容。那笑声清脆,宛如林间跃动的清泉,在寂静的山夜里潺潺流淌,也悄然流进了阿川的心底,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老黄狗趴在他们脚边,尾巴在尘土里惬意地扫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阿川为星儿“摘”来一颗又一颗“星星”。这朴拙的游戏,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甜蜜秘密,也成了星儿黑暗世界里唯一能真切“触碰”到的光亮与希望。她将那些承载着阿川指尖温度的小石子,珍重地收在一个小小的藤编盒子里。夜深人静时,她会打开盒子,一颗颗摩挲过去,每一颗不同的形状和纹路,都对应着阿川不同夜晚讲述的某个星座的故事。这些冰凉坚硬的石头,在她的世界里,就是最璀璨温暖的星辰。

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平静的欢愉中潺潺流淌。老酸枣树几度花开花落,青涩的果实由绿转红,又悄然坠落,化作滋养土地的养分。阿川与星儿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如同那棵树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彼此生命的土壤里。阿川劈柴的斧声,星儿纺线的嗡嗡声,老黄狗偶尔的低吠,交织成山坳里最平凡却最温暖的乐章。

然而,山外的烽烟终究还是无情地烧进了这片宁静的世外桃源。边关告急的文书如同不祥的乌鸦,扑棱棱地飞到了黄龙山下的小镇,也带来了强制征兵的号令。那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如同冰冷的铁爪,骤然撕裂了山野的宁静,也狠狠攫住了阿川的心。

离别的日子近在眼前,空气里仿佛都凝滞着沉重的铅块。那个深秋的黄昏,阿川最后一次为星儿担满水缸,劈好足够烧过整个冬天的柴火。他坐在小屋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被暮色染成深黛色的摘星台,沉默良久。星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侧着头,仔细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

“星儿,”阿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干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明天…我就要走了。去边关。”

星儿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搁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没有哭闹,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问:“还…回来么?”

“回来!”阿川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坚定。他大步走到星儿面前,蹲下身,紧紧握住她冰凉微颤的双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感,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承诺都烙印在她的肌肤上。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穿透星儿无法视物的双眸,直直望向她灵魂深处:“星儿,你信我!等我回来!等我回来那天,我定要爬上那最高的摘星台——”他伸手指向暮色中那高耸险峻的黑色轮廓,“我要亲手为你摘下天上真正的星星!把它放在你手心里!让你真真切切地‘看’到它!”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气。这承诺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星儿。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望”向阿川声音传来的方向,嘴唇微微颤抖着,终于,一滴滚烫的泪珠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砸落在阿川紧握的手背上,灼热得惊人。

“我信你。”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句刻进骨血的誓言,“我等你…去摘那颗星星。”

阿川走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雨丝。星儿固执地摸索着,让老黄狗引路,一直把他送到了山道的岔路口。她没有落泪,只是紧紧攥着阿川临行前塞给她的一块温润的、刻着简单星纹的桦树皮。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浑然不觉,只是朝着阿川脚步声消失的方向,久久地“望”着,像一尊凝固在风雨中的石像。老黄狗依偎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边关的战事,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疯狂旋转的巨大漩涡,无情地吞噬着无数年轻的生命和远方的音讯。起初,还有零星的消息如同断线的风筝,挣扎着飘回黄龙山下的小镇。有人曾在驿站的马队里见过阿川,说他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如鹰;有人说边关苦寒,大雪封山,冻掉了不少人的脚趾……这些碎片般的传闻,经过无数张口的传递和渲染,最终抵达星儿耳边时,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互相矛盾,唯一不变的,是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与残酷。

星儿固执地拒绝相信任何不好的传言。她守着阿川的承诺,如同守护着黑暗中唯一不灭的灯火。白天,她依旧沉默地劳作,纺线、织布、采集山货,换取微薄的口粮。可每当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她便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让老黄狗带路,开始攀爬那条通往摘星台的陡峭山径。

起初,山路于她而言充满艰险。嶙峋的怪石如同潜伏的猛兽,盘曲的树根如同绊脚的绳索,茂密的荆棘划破她的衣衫和皮肤。每一次跌倒,每一次摸索,都伴随着惊险和痛楚。老黄狗焦急地在她身边打转,用身体蹭她,用低鸣提醒她脚下的沟坎。星儿咬着牙,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石缝,摸索着每一处可以借力的凸起,任由汗水浸透衣衫,膝盖磕得青紫。支撑她的,唯有阿川那句响彻心扉的誓言——“等我回来那天,我定要爬上那最高的摘星台,为你摘下天上真正的星星!”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星儿的脚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指尖的触感变得异常敏锐,对这条通往云端的险路竟也渐渐熟悉起来。她甚至能分辨出途中几块特定岩石的不同棱角,能感觉到几处转弯时风向的微妙变化。她不再需要老黄狗时时刻刻的牵引,仿佛那条路已用伤痛刻进了她的身体记忆。

摘星台顶,靠近悬崖边缘,顽强地生长着两株古老的松树。它们虬枝盘结,根须如龙爪般深深扎进石缝,树冠在凛冽的山风中紧紧相依,宛如一对生死相随的恋人。人们称它们为“连理松”。这里,便成了星儿夜夜守候的地方。

无论寒暑,无论阴晴。她总会在夜色最深沉的时辰抵达,背靠着其中一株松树粗糙的树干,面朝着悬崖之外——那是阿川离去的方向,也是他承诺归来的方向。山风呼啸着穿过松针,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她的衣袂和长发。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向着无尽深邃的夜空,仿佛在无声地承接,又似在永恒的祈求。

老守林人有时巡山至此,看到这一幕,心头便如压了巨石般沉重。他提着风灯,蹒跚走近,试图劝说:“星儿啊,回吧……夜深露重,山顶风大得能吹跑人呐……阿川他……兴许……”后面的话,他终是说不出口。

星儿总是微微侧过脸,朝着老人声音的方向,露出一个极其安静、甚至带着一丝飘渺的微笑:“阿伯,我再等等。阿川哥答应过的,他要为我摘星星。他一定会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风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单薄而执拗的侧影,在巨大的山影和呼啸的风声中,渺小得令人心碎。老人只能摇头叹息,留下一点干粮,默默地转身离去。

时光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残忍。战事胶着了三年,终于在一个雪意深浓的冬天,传来了边关大捷、战事将息的消息。山下的小镇沸腾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归乡的士兵带着满身风霜和伤痕,陆续回到了亲人的怀抱。村口、镇头,重逢的哭笑声此起彼伏。

星儿的心,也随着这消息被高高地悬起。她攀上摘星台的次数更加频繁,几乎不分昼夜。每一次山道上传来陌生的脚步声,每一次村口响起喧哗的人声,她的心都会剧烈地跳动,侧耳倾听,仔细分辨,试图从万千嘈杂中捕捉到那个熟悉入骨的声音和脚步节奏。然而,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次次漾开涟漪,又一次次归于沉寂。阿川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在归乡士兵的名册上。

有人不忍,悄悄告诉她,曾在最后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远远看见阿川所在的营垒被敌骑冲垮,死伤枕藉……消息模糊不清,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星儿听了,只是沉默,脸色白得像山顶未化的积雪。她没有哭,也没有问,只是转身,更加固执地朝着摘星台走去。仿佛只有站在那离天最近的地方,摊开手掌,才能离阿川的承诺更近一点,离那颗想象中的星星更近一点。

等待的焦灼和绝望的阴影如同藤蔓,在她心底疯狂滋长,无声地侵蚀着她的生机。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原本红润的双颊失去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虚空时,沉淀着越来越深的、化不开的墨色。唯有在摊开手掌,仰面“望”向夜空时,那沉寂的眼底深处,才会骤然亮起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芒——那是阿川留下的火种,是她生命里最后的执念。

老黄狗也老了,步履变得蹒跚,眼珠浑浊,昔日油亮的毛发变得干枯灰白。它依旧忠实地跟着星儿上山,只是不再能灵敏地在前引路,更多时候是默默地、疲惫地跟在星儿身后,在崎岖的山路上留下迟缓的爪印。它对危险的感知也迟钝了,有时星儿靠近悬崖边缘,它只是趴伏在连理松的树根下,发出低低的、无力的呜咽。

又是一年隆冬。那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暴烈。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黄龙山彻底吞没。山道早已被深雪覆盖,辨不清路径。刺骨的寒风在山谷间尖啸肆虐,如同无数厉鬼在齐声呼号。

就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守林老人裹着厚重的羊皮袄,提着昏暗的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巡山。风雪迷眼,他几乎寸步难行。鬼使神差地,他抬头望向摘星台的方向。在那片被狂风暴雪搅动的混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摇摇晃晃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在山顶悬崖边缘闪烁着。

老人心头猛地一沉:“星儿?这傻孩子!”他顾不得风雪狂暴,奋力朝着那点亮光的方向攀爬。风雪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积雪深及膝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着向上。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攀上摘星台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风雪中,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在连理松虬结的枝干旁,在悬崖最边缘的危石上,星儿穿着单薄的旧棉衣,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雪雕。她摊开的手掌已被冻得青紫,却依旧固执地朝着风雪呼啸的虚空伸着。她的脸微微仰起,空洞的双眼“望”着铅云密布、无星无月的天空,神情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与等待,仿佛在聆听来自九霄云外的某种召唤。纷扬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上、睫毛上、肩头,积了厚厚一层。她身边,老黄狗蜷缩在雪地里,身体已经僵硬冰冷,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如同一个沉默的雪堆。

老人心如刀绞,张了张嘴,喉咙却被风雪和巨大的悲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此刻,一阵更猛烈的狂风从山谷底部倒卷上来,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呐喊。这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沉重、拖沓、极其不协调的脚步声!

老人猛地转头,风灯昏黄的光晕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地撕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只见从另一侧更为陡峭、平日几乎无人行走的鹰愁涧方向,一个黑影正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朝着悬崖边、朝着星儿站立的方向挣扎而来!那身影异常高大,却佝偻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他身上的衣物早已褴褛不堪,被暗红色的血污和黑色的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破碎的旗帜。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乱草般的须发和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骇人光芒的眼睛——那不是活人的眼神,那是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仅存执念的疯狂!

老人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冷,手中的风灯剧烈地摇晃起来。是阿川!尽管面目全非,但那身形,那轮廓……除了阿川,还能是谁?!他像是从地狱的血泊里爬出,穿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只为奔赴这摘星台顶的生死之约!

阿川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风雪,感觉不到老人惊骇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只有悬崖边那个在风雪中摊开手掌、痴痴等待的单薄身影!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几乎是扑爬着,冲到了星儿面前。

星儿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伸向虚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空洞的双眼,仿佛穿透了永恒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雪,“看”向了那个扑到眼前的身影。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呼唤一个名字,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川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骨节粗大变形的手,颤抖着,用尽毕生的温柔和最后的气力,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极其珍重地、轻轻地放在了星儿摊开的手掌中央。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就在那冰冷的物体触及星儿掌心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璀璨的幽蓝色光芒,骤然从星儿紧握的掌心缝隙里透射出来!那光芒并不强烈,却仿佛蕴含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漫天狂舞的雪片中显得如此圣洁而突兀!它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星火,瞬间映亮了星儿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也映亮了她那双空洞、此刻却骤然被点亮、仿佛重新拥有了“看见”能力的眼睛!

星儿全身剧烈地一震!她猛地低下头,仿佛真的“看”见了自己掌心那不可思议的光芒!她脸上那长久凝固的、混合着绝望与等待的神情,如同冰雪遇到了最炽热的火焰,骤然消融、裂变!一抹极其奇异、极其复杂、又极其震撼的笑容在她唇边绽放开来——那是夙愿得偿的狂喜,是穿越生死阻隔终于触碰到的至爱,是灵魂瞬间圆满的极致光芒,更是一种终于可以解脱、可以追随而去的巨大释然!

那笑容,凄美绝伦,惊心动魄!

“阿川哥……”一声低如叹息、却又清晰无比的呼唤,终于从她唇间逸出。

就在这呼唤响起的刹那,完成使命的阿川,脸上似乎也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极其模糊的笑意。他那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朽木,直直地、毫无留恋地向后倒去,瞬间便消失在摘星台外那深不见底、风雪咆哮的黑暗深渊之中!

“阿川——!”守林老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被狂暴的风声瞬间吞没。

然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紧接着发生!

掌心的幽蓝星光还在流淌。星儿脸上那抹震撼灵魂的笑容尚未褪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掌心的星光,更没有理会老人绝望的呼喊。她只是无比眷恋地、温柔地合拢了那只握着星光的手掌,仿佛要将这份迟来的、用生命换取的星辰,紧紧贴在心口。然后,在守林老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向前一步,带着那抹定格在脸上的、满足而凄美的笑容,如同扑向母亲怀抱的倦鸟,又如同奔向宿命召唤的流星,朝着阿川消失的方向,纵身一跃!

单薄的身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与狂暴的风雪彻底吞噬。唯有那一点从她紧握指缝中漏出的幽蓝星光,在坠落的轨迹上,划出了一道短暂却无比凄艳、仿佛永恒凝固在守林老人视网膜上的光痕。那光芒一闪即逝,如同星辰最后的叹息,旋即被黑暗彻底湮没。

“不——!”老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号,连滚带爬地扑到悬崖边。风雪如刀,刮得他睁不开眼。下面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和风雪的怒号。他手中的风灯脱手坠落,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同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急速下坠,转瞬即灭,仿佛象征着两个年轻生命最后的陨落。

风雪依旧在摘星台顶疯狂肆虐,卷起千堆雪浪,试图抹平一切痕迹。守林老人僵立在悬崖边,如同一截枯木,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滚烫的泪水。他失神地望着星儿最后消失的那片虚空,望着那两株在狂风中紧紧相拥、发出巨大悲鸣的连理松,久久无法动弹。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幽蓝星光的幻影,冰冷而灼痛。

……

暴风雪肆虐了三天三夜,终于耗尽力气,偃旗息鼓。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洒向劫后的大地时,山下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敢走出家门。

有人惊异地发现,在巍峨险峻的将军岭旁,那座原本浑圆的山包,竟在一夜之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重塑过!山脊的线条变得清晰而奇异,远远望去,竟宛如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正倔强地仰着头颅,久久地凝望着高耸入云的摘星台顶!那“女子”的颈项线条清晰,微微上扬的下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和悲怆,仿佛在永恒地呼唤、永恒地等待。山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更添几分圣洁与凄然。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雪夜失踪的盲女星儿。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山野。人们聚集在将军岭下,对着那座新生的、形似仰首女子的山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惊骇、叹息和一种对神秘天意的深深敬畏。

“看那样子……可不就是星儿么?”

“唉,痴啊……真真是痴啊……”

“她和阿川……怕是……”

“嘘……莫要惊扰了亡魂……”

而那座曾见证过无数等待与最终诀别的摘星台顶,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那两株古老的连理松,仿佛被那夜惨烈的情殇彻底唤醒。它们虬结盘曲的根须,如同获得了某种悲壮的生命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疯狂地向着悬崖下的岩壁深处钻探、蔓延!粗壮的根须如同无数条渴求的臂膀,死死地抓住每一道石缝,深深地嵌进冰冷的岩石深处,甚至将一些松动的石块都勒得改变了形状。远远望去,那布满悬崖石壁、如网如织的深褐色根须,紧紧缠绕着陡峭的崖壁,仿佛一群绝望的信徒,正用尽全力想要抓住那两颗早已坠入深渊、无可挽回的星辰。

守林老人变得愈发沉默。他常常独自一人,在黄昏或清晨,默默攀上摘星台,长久地伫立在连理松下,凝望着对面将军岭旁那座形似仰首女子的山梁,凝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谷,凝望着石壁上那些仿佛带着痛楚、死死抓住岩石的松树根须。有时,他会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粗粝的树根,如同拂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后来,在一个同样飘雪的冬夜,老人也终于走完了他漫长而孤寂的一生。人们发现他时,他安静地躺在守林小屋的床上,神态安详。他的枕边,放着一个陈旧的藤编小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颗光滑圆润的溪边小石子。还有一块早已失去韧性的桦树皮,上面刻着简陋却清晰的星图。老人枯槁的手边,静静地躺着一小块形状奇特的、暗红色的矿石碎片。那碎片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幽蓝光泽。

没有人知道,在那惊心动魄的雪夜之后,老人是如何在风雪稍歇的日子里,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艰难地攀下摘星台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峭壁,在深渊底部冰冷的乱石和厚厚的积雪中,最终寻到了这枚可能来自天外、也可能只是某种罕见矿物的奇特碎片——这枚阿川用生命传递、最终在星儿掌心绽放出幽蓝星光的冰冷石头。

老人将它带了回来,如同守护着一个关于星辰、关于等待、关于生命可以如何燃烧殆尽的终极秘密。如今,这秘密也随着老人的长眠,永远地沉寂在了黄龙山无言的怀抱里。

许多年过去了。将军岭依旧巍峨,摘星台依旧险峻。连理松的根须在岁月里愈发粗壮坚韧,如同青铜浇铸的锁链,牢牢地缠绕着石壁,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而那座形似仰首女子的山梁,在风霜雨雪的雕琢下,轮廓愈发清晰柔和,她永恒地仰望着摘星台的方向,神情执着而忧伤。山风掠过她“身躯”上的草木,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一声声穿越时空、永不疲倦的低唤。

每当晴朗的夏夜,有情人若在摘星台顶,背靠着古老的连理松,仰望浩瀚星河,总会感觉此处的星辰格外明亮,仿佛离人间格外近些。偶尔,会有一两颗流星,拖着璀璨而短促的光尾,朝着将军岭旁那座女子山梁的方向,倏然划过天际,坠入无边的夜色。

山下淳朴的乡民们会说,那是星儿和阿川。他们说,星儿终于等到了她的阿川哥,而阿川哥,也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他摘下了天上的星星,永远地放在了星儿的手心里。每当流星划过,便是他们携手巡游天际,回望这片承载着他们所有悲欢、所有等待、所有炽热爱恋与最终归宿的苍茫山岭。那瞬间的光芒,是他们在无垠的黑暗里,为彼此点亮的永不熄灭的灯盏。

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木屋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窗外雪光映照的朦胧。茶壶早已不再嘶鸣,水汽散尽,唯余一片寂静。我坐在黑暗中,仿佛还能听到摘星台上呼啸而过的风声,看到那幽蓝星光在紧握的指缝中最后挣扎闪烁的凄艳。

故事讲完了。守林老人交付的往事,连同那枚深藏于记忆盒中的幽蓝碎片,一同沉入心底最深的角落。黄龙山的夜雪依旧无声,覆盖着将军岭、摘星台,覆盖着连理松盘踞的石壁,也覆盖着那座形似仰首女子的山梁。这片沉默的山峦,用嶙峋的骨骼,永久收藏了一段星辰为证的生死之约——那是凡人仰望苍穹时,以全部生命点燃的,最微弱也最恒久的微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