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很慌,得杀个人

如果当一个人只剩下绝望可以用来满足自己,他会变得十分积极。——亨利·米勒


白银案凶犯落网。大出警方意外,本以为十恶不赦的变态杀手,不过是白银市工业学校小卖部里不起眼的员工,生活正常,有妻有子。之前警方绘出其人头像三张,和本人毫无相似。十几年过去,其人也老,面目平庸,扔进人海定然消失无踪,即使被安置于镜头之下,戴着镣铐,仍然看不出端倪。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在14年内凶狠杀害了9名女子。从妙龄少女到未成年女孩,犯罪手法狠毒,且有变态地割下器官,强奸等细节。

然而眼前的男人,既不是警方以为的独身变态,也不是精于人体解剖的外科大夫,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罢了。

记者蜂拥而至,采访其家人,采访受害者家属,一篇篇看似丰富实则空洞的“非虚构”报道被写了出来,企图唤起公众对逝者的再度痛惜和对凶犯的痛心疾首之情。

而凶犯本人对犯罪事实却没有过多的倾诉欲,只是明明白白交代了每一起案件的作案时间(精确到分)、地点、现场情况。过程中没有流露对自己行为的后悔、愧疚、或是自责。被问起作案动机的时候,他如是说:“觉得心里很慌,得杀个人。”

所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都懵比,什么?你杀了9个人,还有两个未遂,原因就是这?这算是哪门子作案动机?

电影里的连环杀手,不是小时候被虐待而产生了心理扭曲,就是被爱人戴了绿帽子从此不信任女性,再不然就是报复社会、或是纯粹的嗜血成性者。而这位,说出的理由松松垮垮不成体统,与其说这是一个答案,倒不如说这是一扇门,关上了你理解他的通道。

昨天读亨利·米勒的《春梦之结》,读到如下的文字:

当人的处境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时,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两条:杀人和自杀,或是杀了人再自杀。如果两样事都做不成,人就会把自己变成小丑。

亨利·米勒所说的“糟到了无可救药”的处境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白银案的凶手“觉得心里很慌”,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不是每个人都能确切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的。曾经接触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是交流起来却会觉得吃力。其中有一个,认识不久,见了两次,慢慢地一个问题浮了上来:

“唉,你是不是经常受到排挤?”

对方一愣,继而低头,“我不知道,好像有。”

“你怎么知道人家在排挤你呢?”

“办公室发东西,唯独不发给我。他们去唱歌,也不叫我。”

“那你居然没感觉吗?”

经典的回答来了,“我可以察觉到,但我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

“是的,我不知道别人说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那我现在和你聊天,你觉得是在关心你,还是在嘲笑你?”

他深深低下头,良久,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心理学上怎么归纳这类人,他们的知觉和感觉系统被隔断了。也可以说,意识和感觉的通道是关闭的。想想就很可怕,并不是说这样的人都会去杀人,而是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完整地感知这个世界,无法正常交流。

一个人“觉得心里很慌”,正常的做法应该是找人聊聊,做运动,吃东西,睡觉,看病,而不是“杀一个人”,走到这步,恐怕要经过许多的心理建设,心理活动。但是他在“心里很慌”和“杀一个人”之间的桥梁,却被阻断了,意识到不了这里,他无法解决“心里很慌”这个问题,也无法找到“心里很慌”的原因,唯一的出路却只有“杀一个人”。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讨厌我的人,可是我和他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后来他说出,讨厌我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他小学同学,而此人又是如何令他讨厌呢?他没有给出答案。并且在他意识到对我讨厌的原因之后,甚至在与我面对面交流之后,这层心结不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深了。

因此,有时候你即使意识到,也未必能感觉到,或是做出改变。

那个讨厌我的人,曾经让自己克服了对我的厌恶将我约出来,但后果不堪设想,他将自己灌了个醉,然后肆意地对我展开攻击。

我想起了村上春树的《舞!舞!舞!》,书中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地道”的男性,却卷入了一件离奇的凶杀案中,经历了重重冒险,最后发现自己也罪孽深重。“我”的身上有一种普通人的绝望。这种绝望与其说是痛不欲生,倒不如说是麻木不仁。在现代社会中人被异化,每天戴着面具呼吸。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日益深重,在生活失去目的之后处境愈加悲惨,整日感受着凄惶、无根的失重感。

”我“的朋友五反田杀了喜喜之后自杀,不也是在通过杀人行为填平社会化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之间的鸿沟吗?谁能说白银案的凶手不是一个普通人呢?他不是也曾在被捕之后说“这不会连累我那两个儿子吧”?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亲情(至少有感情观念)的人。这个人,在第一次行凶,杀了女子“小白鞋”之后,将她的相册带回了家,躲在被窝偷偷翻看,因为她长得很好看。

但是在自己与被杀女子之间,他无法建立起任何感情的联系。换句话说,他对她们冷酷无情。

吃饭时和朋友聊起这个案件,朋友开玩笑地说,“有时候吃了一个星期素,也会觉得心里很慌,得吃点小动物了。”

那么,同样是对待生命,我们吃了一个小动物(或大动物),凶手杀了一个人,这其中的差别真有这么大吗?这是一个伦理学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

在《舞!舞!舞!》中,五反田忏悔自己做过的疯狂行为,有烧邮筒,有虐猫,也有无伤大雅的小破坏。五反田不也是我们吗?或许我们没有做出任何疯狂的行为,但我们内心就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吗?或许我们永远不会走到“杀一个人”的地步,在此之前,有千千万万个机会和瞬间去打灭我们的妄念,去改变我们的心意,但是只要在一个社会中,人与人的交流不断受到阻碍,人与自己的隔阂越来越深,意识与心灵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而这样的悲剧也就永远不会停止上演。

现代社会中,罪恶不再是面目狰狞的,而是麻木不仁的。愿我们都不要成为麻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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