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微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不一样之【重】

一张胶卷照片需要在暗室里经历漫长的等待才能暴露在阳光下,从显影、定影到放大成像,每个环节都有严苛的条件,哪一个环节稍有差池,一张照片就此毁坏再不能复原。而一旦显影定影成功,那些被隐瞒的厚重的历史真相都将一一浮现,并且永久固化。

1937年11月20日,白色旗袍

金陵照相馆里,方文桦正在一堆瓶瓶罐罐中辨别各种化学药剂,随后从其中几个罐子里取出粉末称量后放进混合杯里,再倒进蒸馏水进行搅拌混合。父亲方显皓拿着一张报纸坐在一旁的摇椅上,叮嘱着注意事项:“显影液的配制至关重要。增加对苯二酚的量可以增加图像反差,而调节显影液的碱性,可以控制显影能力,碱性强,其显影能力会增强,当碱性增强到一定程度,可使高感乳剂优先显影。”方文桦一边搅拌一边回道:“那如果我在感光片两面涂上不同类型的乳剂,是不是低感光乳剂那面拍摄的内容就不容易显现出来而被隐藏了?”

方显皓卷起报纸,敲在方文桦的头上,呵斥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偷看我的工作手册了?”方文桦摸摸并没有被打痛的头,委屈地说:“父上大人明鉴,你宝贝一样藏着的手册我哪有机会看啊,要不你给我看一眼,当作你冤枉我的补偿。”方显皓正要再拿报纸卷敲方文桦,门外传来方小荷的声音:“爹爹,阿哥,快,帮我把这卷照片洗出来,我拍了好多好玩的东西。”随着声音落下,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孩掀开门帘冲了进来,齐腰的长发随着她的奔跑飞扬。方小荷得意洋洋地晃动着手上的微型相机,这个相机是方显皓才从上海买回来的,自己还没用过几次,倒成了方小荷的专属了。

方显皓收起报纸,笑呵呵地说:“小荷这么快就拍完了啊?好好好,正好你哥刚配出显影液,这就让他帮你洗照片。”方小荷噘着嘴,满脸不屑:“爹爹~我才不要他洗的照片呢,他技术不过关,没有你洗得好看。”方小荷一撒娇,方显皓就缴械投降,宠溺地摸摸方小荷的头说:“好,好,好,爹这就去帮你洗照片去。”说着接过方小荷手上的微型相机,进了里间暗室。方文桦一脸愤愤然望着方小荷,方小荷朝他吐吐舌头,小跑着进了暗室,方文桦赶紧将搅拌好的显影液倒入过滤杯里,也跟着进了暗室。

暗室里,方显皓从架子上拿出一瓶提前配置好的显影液倒进铜制显影盘,将显影盘放入炭火隔温箱,看到方文桦进来了,手上动作没停,说道:“感光片冲洗时要注意三定,定温、定时、定搅动。定温,也就是感光片放进显影液后温度要保持恒定且在规定的范围,最佳温度是18度到20度,此时,能得到正常的反差和密度。如果温度偏低,密度、反差无法得到正常的表现;反之,会导致感光片密度增大,反差提高。现在是冬天,环境温度较低,所以要加热升温,如果是夏天,环境温度高就要用冷水降温。注意观察温度计,达到规定温度后,才能将感光片放进去,显影过程中要密切注意温度变化,过高或过低要及时进行干预。等你经验丰富了,可以通过手指的感觉来确定温度,而不需要依赖于温度计。”

说着,方显皓让方文桦打开红色安全灯,关闭白炽灯,小心翼翼地将胶片从微型相机里取出来,放进显影液里轻轻搅拌,继续说道:“第二个定,定时,就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显影,在显影温度一定下,适当延长或缩短显影时间,也可以调控影像的密度和反差。时间延长会使感光片的密度增加,如果延长的时间超过一定的临界点,会导致未感光的卤化银还原而产生灰雾,影响层次和画面清晰度;相反,时间太短会使感光片的密度减小,反差降低。第三个定,定搅动,也就是要确定搅动次数。搅动次数少,影调柔和、反差偏小;搅动次数多,反差大,则影调较硬。”方显皓说着停止搅动,问道:“文桦,显影时间到了,该怎么停止显影?”方文桦从架子上拿出醋酸溶液,倒入显影液中,说:“用醋酸溶液抵消掉显影液的碱性,便可终止显影反应。”方显皓点点头,说:“接下来,定影就交给你了。”

方小荷噘着嘴,想拒绝,想了想,爹爹已经显影好了,定影出不了什么岔子,也就没说话,凑过去看方文桦怎么定影。方文桦取出显影好的胶片放入定影液中,密切注意着钟表上的时间,方显皓满意地点点头:“定影也是很重要的,定影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如太短,则不易定透,有些细节显示不清,会有潜影层保留下来,过长,反差和密度会削弱,还可能导致定影液渗入相纸纤维过多,增大水洗难度。定影液的配置也是很重要的。文桦,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定影?”方文桦脱口而出:“定影是为了溶解未曝光的卤化银,防止二次曝光损毁画面。”方显皓还想继续分享经验,方小荷在一旁等不及了,插嘴道:“爹爹,你别只顾着考察哥哥,定影时间已经到了,接下来的水洗放大交给我吧。”说着,把方显皓和方文桦赶出暗室,自己拿小镊子夹出胶片放进一旁的水洗池里,池子有一个连接到旁边秦淮河的管道,可以接入秦淮河水进行流动水洗。

到了外间,方文桦去把过滤好的显影液装进瓶子里,方显皓又坐回摇椅,拿着报纸,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文桦,炮火声渐近,小荷还小不经事,你是哥哥,要保护好她。”方文桦望向紧闭的暗室,郑重地点了点头。

1937年12月12日,红色紫金山

“紫金焚,则金陵灭。”方显皓望着远处紫金山上燃烧着的熊熊烈火和被火光染红了的半边天,喃喃道。一旁的方文桦听到“灭”字,心里突突跳得厉害,而方小荷已经被这一幕惊住了,浑身颤抖得厉害,手中拿着的微型相机也举不起来。

方显皓进屋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方文桦:“文桦,你带着小荷马上到安全区去,到金陵大学找历史系程教授,你报我的名字他会收容你们的。包里有这间照相馆的地契和一些银钱,如果我不在了,有机会一定要把照相馆在原地再建起来,没机会的话……”方显皓停顿了一下,“没机会的话就算了。保护好小荷,好好活着。”方文桦接过包裹,没说话,只含着泪水望着父亲。方小荷抱住方显皓,哭着说:“爹爹,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不要离开你!”方显皓最后一次摸了摸方小荷的头,说:“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我完成了就去找你们。”说完,掰开方小荷的手,递给方文桦,方文桦拽着方小荷朝安全区的方向奔去。到巷口,方文桦回头望了一眼在金陵照相馆门口站立着的父亲,他穿着黑色长袍,逐渐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最终消失在了满眼的红色中。

方文桦回转身,拉着方小荷融入了拥挤的人群,被推着挤着往前走,耳边充斥着哭声喊声骂声,他们被人群冲散了好几次,方文桦于是背起方小荷,走小路。一路上,他们看到很多起火的房屋,有些人在离开时选择将房子付诸一炬,一方面不想给日本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另一方面,只有毁了房子,才能说明自己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才能被允许进入难民区。

方文桦带着方小荷终于到达了金陵大学,找了一个门廊角落坐下来。方文桦抱着方小荷,学着父亲的样子摸摸妹妹的头安抚她,帮她抚平被挤得散乱不堪的头发。许久之后,方小荷挂着泪痕睡着了。方文桦抬眼望去,金陵大学里到处都是惊魂未定的人,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他对面不到两米的地方,依偎着一家三口,不到一岁的小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旁边教室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不停有人高喊“你踩到我了”。远处花园边上修建的防空洞门口,有几个人举着包裹,还在用力往里挤,场面一片混乱。有几个教师模样的中国人还有两个外国人在人群中穿梭,维持秩序,喧嚣声终于渐渐平息。

他们走到方文桦面前时,方文桦站起身,恭恭敬敬拱手施礼,说:“我叫方文桦,这是我的妹妹方小荷,我父亲方显皓让我们到这里来找历史系的程教授。”其中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走出来,拉过方文桦的手,双眼通红,问道:“你父亲呢?他没有一起来吗?”方文桦哽咽道:“父亲说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程教授握着方文桦的手加大了力气,随后叹了口气,说:“显皓啊,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啊!放心,我会护好你的儿女的。”说完,带着方文桦兄妹去到金陵大学的教师宿舍楼。程教授将兄妹俩安顿在一间空宿舍里,住里面的老师在一个月前就随大部队离开南京了。宿舍不大,总共不到十平米,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木质沙发,还有一个卫生间。程教授安顿好方文桦兄妹俩就离开继续去学校里维持秩序。

方文桦睡不着,他望向窗外,紫金山上的火还在燃烧着,没有任何要熄灭的迹象,火光照得黑夜如同白昼。方文桦不知道明天以及之后的每个明天他要面对的是什么,他能做的,只是保护好妹妹,并且活下去。

1937年12月25日,血色安全区

圣诞节到了。

这一天对于外国人来说重要性不亚于中国人的春节。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所有成员,也在这一天稍微松了一口气,日本人开始对安全区的难民进行登记并开具身份证明,所有人都希望在此举措下,日本士兵抢劫、强奸、杀害难民的行为能够彻底消失,安全区的秩序会慢慢恢复正常。

从12月13日南京城破那天,至今只有12天,却像12年那样漫长。人们见到了太多的惨案,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有日本士兵闯进来,带走一批又一批难民,大多数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12月15日夜晚,7个日本士兵闯进金陵大学图书馆大楼,拖走7名中国妇女。与此同时,另一批日本人闯进金陵大学小桃园旁边的大楼里,当场强奸了30名妇女,其中有些妇女遭强奸达6次之多。12月18日,日本士兵从金陵大学农科作物系将4名妇女抢走了一整夜,并强奸了她们,第二天早晨才放她们回来。12月19日,又有2名妇女被强行拖走,到第二天早晨只回来了一名妇女,另外一名妇女至今下落不明。12月22日,2名日本士兵在金陵大学强奸了一名13岁的姑娘,其母亲想阻止对她女儿的奸污而被打伤。(注:摘录自《拉贝日记》中的真实记录)这些只是日本士兵骇人行径的冰山一角,只有外国人出现才能制止暴行,那些日本士兵不敢承担杀害一个外国人的后果。在安全区就已经如此恐怖,难以想象安全区外的场景会是怎样的炼狱。那些被残忍虐待杀害的人,尸体堆放在大街上,没有人敢去收殓。没有日本人的允许,任何去收殓尸体的人都会被当场射杀。血色弥漫在每个人的眼前,地面,灰尘,空气,天空,好像全是血色的。人们麻木而惊恐,不知道屠刀会在何时降临到自己头上。绝望地活着,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好在,事情似乎终于有了转机,一些外国人士对此保持乐观,因此筹划了一场圣诞晚会,邀请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全体成员参加。那些在白天被赶跑的日本士兵,等到夜晚降临,安全区的保护伞离开,便肆无忌惮地四处劫掠。一小队日本士兵翻围墙进入金陵大学,他们分成好几波,在各个收容点抢劫财物,寻找女人。有三个日本士兵砸开教师宿舍楼大门,闯了进去,强行破开每间屋子,到处都是惊呼声和哭喊声。方文桦听到动静,将方小荷藏进卫生间,在屋子里寻找能防身的物品,最后只找到了一个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放在书桌边缘,紧急情况他能马上够到的地方。他知道,如果日本士兵进屋看到他拿着烟灰缸,便会不分青红皂白射杀他。破门声响起,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个日本士兵端着枪打着手电筒走进来,其中一个把刺刀放在方文桦的脖子上,用蹩脚的中文说:“把钱拿出!”方文桦装出很害怕的样子,从衣服里哆哆嗦嗦拿出钱,被士兵一抢而去,他们咧嘴露出丑陋的笑容,在屋子里转了转,拿刺刀把床上的被褥划得粉碎,白色棉絮四处飞扬。他们转身准备离开,方文桦暗暗松了一口气,谁料其中一个日本士兵突然尿急,解开裤子往卫生间走去。方文桦来不及阻拦,卫生间的门被一脚踹开了,方小荷就这样暴露在三个日本士兵面前。尽管方文桦将妹妹的头发剪得很短很难看,还给她穿着男人的衣服,还是被认出是女人。尿急的士兵拿手电筒朝方小荷脸上照了照,随后怪笑着拉出方小荷,方文桦去拦,被另外两个士兵架住,他听着小荷凄厉的叫声,怒吼着不断挣扎往书桌边上去,终于拿到烟灰缸,用尽全力砸向日本士兵。但他手臂被钳制住,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被激怒的日本士兵放开小荷,拿刺刀刺向方文桦,在他右手手臂和肚子上刺出两个血窟窿,还想再刺第三刀时,金陵大学医院的罗伯特医生赶来了,他没有去参加晚会。日本士兵看到这个美国医生,朝他龇牙咧嘴瞪眼,最终放开方文桦兄妹逃走了。

罗伯特医生上前查看方文桦的伤势,方文桦摆摆手,捂着肚子去看方小荷。方小荷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以为日本士兵还没走,胡乱挥舞着手臂叫喊着,方文桦温柔地说:“妹妹别怕,我是哥哥,他们已经被赶走了,别怕。”方小荷这才平静下来,扑到方文桦怀里痛哭起来。方文桦忍着痛,给小荷整理好衣服,还好还好,只是最外面的裤子被扯坏,他喃喃道:“父亲,我保护好了妹妹。”随后便昏迷了过去。方小荷看着浑身是血的方文桦,哭喊着:“哥!你醒醒啊!你别扔下我!”罗伯特医生走过去,给方文桦做了止血处理,让方小荷帮忙搀扶着到金陵医院去救治。方小荷抬头看着罗伯特医生眼镜背后疲惫却坚定的眼神,擦干眼泪,扶起方文桦。

1938年4月1日,黑色焦土

方文桦带着日本人开具的身份证明走出安全区,沿着街道往金陵照相馆走去。方文桦是一个人出来的,妹妹方小荷被他留在了安全区,他打算等确定外面没有危险再去接她,而且妹妹在金陵大学医院协助那里的医生救治伤员,暂时也脱不开身。

日本人散发了很多传单,说南京城已经恢复了秩序,要求所有人必须返回到自己家中。方文桦看着堆满尸体的池塘,烧焦的房屋,空荡荡的街道,这就是日本人所说的恢复秩序吗?他看到一些残垣上贴着彩色宣传海报,画面是一名日本士兵抱着一个中国孩子,地上是几袋大米,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感恩戴德的样子。这种海报方文桦在金陵大学里就看到过,日本人用飞机撒进安全区。此刻,彩色的画面和四周黑色的焦土形成鲜明的对比,方文桦只感到无尽的讽刺。他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绕开满地尸体,继续赶路。

方文桦凭着记忆,沿着秦淮河寻找金陵照相馆,他来来回回好几遍,只有烧得坍塌的房屋,黑乎乎的乱石堆叠着,再也分辨不出以往的模样。初春的风吹绿了秦淮河两岸的柳条,星星点点的嫩芽汇聚成了一片又一片翠绿色,显示出勃勃生机。方文桦心底升起了一丝希望。他又一次找寻起来,他在每一堆废墟上翻找印记,终于在太阳即将落下紫金山之时,找到了已经完全变形的铜制显影盘。他继续挖掘,找到了很多装过试剂的玻璃碎片,有些碎片上还有试剂标签,上面的字迹已分辨不出。方文桦知道,这就是金陵照相馆的所在。他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是在房子被烧毁之前逃走了还是被埋在了废墟里?方文桦希望父亲逃离了这个地狱,但他知道这个希望非常渺茫,父亲大概率已经遇害了。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方文桦回过头,发现是妹妹方小荷,方小荷做完手上的工作赶过来了。方小荷站在方文桦的身后,望着黑色的废墟,喊了一声“爹……”方文桦揽过妹妹的肩,兄妹俩就这样在废墟上呆立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

方文桦想起父亲有一本工作手册,藏在暗室地板下的夹层里。在夜色的掩护下,兄妹俩挖遍了整个废墟,找到了夹层里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工作手册。方文桦抬头望了望四周,死一般沉寂,赶紧把手册揣进兜里,拉过方小荷往金陵大学走去。刚转过街口,黑暗中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立着,低声叫住他们:“你是方文桦吧?我是你父亲方显皓的朋友,我叫周明清。”方文桦停住脚,把方小荷护在身后,狐疑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影子。之后,他们继续往金陵大学走去。

到了金陵大学,他们回到教师宿舍,方文桦迫不及待地取出手册,发现里面夹着很多清洗好的胶片。他拿起几张在灯光下看了看,都是一些风景画、结婚照、证件照之类的日常场景,方小荷也拿起几张翻来覆去地看。方文桦将胶片放到一边,开始读手册里的内容,越读越吃惊,心底对父亲的敬佩和仰慕之情也越深。手册里详实记录了父亲冲洗照片的实验过程,以及配制不同试剂产生的不同效果。其中一页上,父亲记载了双面涂布技术:正面为普通胶卷乳剂,背面额外涂有高感光乳剂,增强显影液碱性,使底层高感乳剂优先显影。方文桦低语道:“这不就是那天我提出来的想法吗?”他立马拿起那些普通的胶片,心想:“所以,这些照片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那要怎样才能显示隐藏的照片呢?”方文桦拿起一张胶片,正面反面侧面各个角度看,都没看出端倪。方小荷拿起手册翻看起来,发现了一个符号37°,她招呼方文桦来看,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们把胶片面向光源呈37°,终于隐约看到了一层模糊的影像,是一个躺着的人。方文桦拿起其他照片,用同样的角度,都看到了模糊的影像,都是各种人影,有被绑着的人,有举着刺刀的人,有堆叠在一起的人。方文桦心里骇然不已,这些都是日本人进城后,父亲偷偷拍下来的罪证啊!如果将这些胶片倾斜一定角度再进行放大,便可将隐藏的影像进行显示!他们将那些胶片连同手册小心翼翼地保存好。

1941年5月31日,红色安全灯

方文桦已经在上海照相馆当学徒三年了。他不是不想重建金陵照相馆。他带着地契,带着程教授的介绍信,带着银钱去登记,日本人将他的所有东西没收,并警告他,私人在南京开照相馆是被禁止的,所有和宣传有关的场地,都只能是日本人的。方文桦只得放弃。他看到十字路口开了一家上海照相馆在招学徒,便去应招。照相馆老板姓黄,会日语,这个照相馆是上海照相馆在南京的分店,得到日本军方认可,且承诺所有冲洗的照片都得经过审核,这才能开起来。

方文桦冲洗照片的手艺不错,留下来成为了唯一的学徒工。不过他工作中经常出错,因为右手手臂有伤,用力过度会有轻微的抖动,在配置药水时偶尔会用试剂过多或过少导致药水配置失败,在冲洗时也会出现搅拌不当损毁底片的情况,他只得用工钱抵扣损失。

这天也和往常一样,一大早,方文桦将前一天清洗好的照片连同底片装好,放在柜台上等着日本人来审查。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来拍百天照,方文桦布好景,从不同角度拍了两三张。送别一家三口,方文桦在明室配置试剂,又来了两个年轻人要拍摄证件照,方文桦核对了他们的身份信息后,换下背景三两下拍好。此后,陆陆续续有人来拍照,方文桦好一顿忙活。能在南京城开三年的照相馆不多,人们更愿意来这样的“老字号”留影。这卷胶片拍满了,方文桦打算进暗室冲洗出来。黄老板则一直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报纸,任凭方文桦忙前忙后,毫不在意的样子。方文桦一直想不明白,开照相馆是不是就得有一把摇椅,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摇椅上看报纸,就像父亲一样。想到父亲,方文桦心里又黯淡了一下,没能重建金陵照相馆是他心里永远的遗憾。

正在给胶片显影时,方文桦听到外间有动静,猜想是日本人来了。黄老板用日语谄媚地说着什么,方文桦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狗腿子”。正在这时,有人打开暗室门,方文桦赶紧低着头装作认真工作的样子。黄老板的声音响起:“文桦,胶片洗好了没?长官要检查暗室,快把灯打开。”方文桦答应着:“还有五分钟。”日本人可不想等,喝令马上开灯,方文桦只得打开白炽灯,低头垂手站在黄老板身边。那个日本长官让身后的两个士兵进去搜查,暗室里顿时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们粗鲁地把瓶瓶罐罐打开后胡乱扔在架子上。两个士兵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只找到一些随意扔弃的胶片,拿给长官,长官左看右看,只看到一团团黑糊糊的影像,问黄老板这是什么,黄老板朝方文桦大喝道:“文桦,你说,这是什么?”方文桦抬头看了一眼说:“哦,这些是我显影时不小心用错药水清洗失败的胶片。”黄老板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你总是用错!你说你都废了我多少胶片?浪费了我多少药水?这些花费必须从你的工钱里扣!”随后转向长官,笑呵呵地解释,长官冷哼一声将胶片扔在地上,警告黄老板:“不能清洗任何违规拍摄的照片,不准给任何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拍摄照片。”黄老板低着头连连答应着,从袖子里塞给长官一沓银票,长官这才带着士兵离开。方文桦跟在黄老板身后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外,直到再看不见才转身回到屋里。黄老板拿起摇椅上的报纸又躺了下去,看着还在旁边站着的方文桦,没好气地说:“还不快去把显影盘里的胶片捞出来?是又要等着胶片清洗失败吗?”方文桦喊着“糟了”进了暗室。由于显影时间过长,这一批胶片清洗出来的照片都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白纱,不过好歹能看清一些细节。方文桦将放大好的照片一一用夹子夹起来放在明室里晾干,不住地摇头叹息。

下午,有几个年轻人来拍照,他们提出要先看一下之前拍过的照片,看看拍摄效果如何。方文桦把他们带到明室,他们看到那些灰蒙蒙的模糊的照片,都忍不住摇头,方文桦赶紧拿出之前洗得特别好的照片给他们看,也没能留下他们,为此,黄老板还把方文桦责骂了一顿。

到傍晚,照相馆快关门时,方小荷来了。她亲切地跟黄老板打了招呼,就去暗室找方文桦。暗室里,红色安全灯照射下,方文桦正在将美国记者贝琪下午送过来的胶卷放进恒温显影盘里,当然这些胶卷内容大多是自然风景、人文建筑以及一些外国人的合影,清洗出来后黄老板和日本人都要检查胶卷内容的。方小荷进来后把显影盘温度调到18度,说:“哥,夏天到了,这么热,温度怎么还是定在20度啊?我觉得18度才刚刚好。” 方文桦心里一惊,这是他们定的暗号,20度代表安全,18度代表停止一切活动急需撤离。黄老板还在外间,他们没法细说。方文桦想问发生了什么,就把温度调到20度,笑着说:“就说你是外行吧,不管什么季节,20度都是最佳显影温度。”方小荷把温度调到19度,说:“才不是呢!爹爹之前教你洗胶片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呢,他说18度到20度都是最佳显影温度,我记得可清楚了,所以我觉得中间的19度才是真正的最佳温度,不高也不低。”19度,代表有眼线,也就是说,这个据点已经暴露了。这时,黄老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你们兄妹俩别争了,只要不是太低或太高的温度都可以。太阳快落山了,文桦,我先回家了,晚上你留下来好好看店啊!小荷,你也别在外面逗留太久啊,早点回医院去。”“是。”“好。”兄妹俩答道。

过了一会儿,方小荷走出暗室,四处查看,确认没人,她把照相馆大门关上,这才走进暗室,方文桦正把胶卷放进定影液里。方小荷压低声音说:“哥,你这里已经暴露了,下午来照相馆的人里有眼线,从你挂的照片顺序里也解析出了情报,周先生让我来找你,尽快把之前让你拍的文化人士证件照底片转移,要不这些人都会有危险。你也要马上离开。”方文桦没回话,手上动作没停,把定影好的胶卷放进水池里清洗,然后从水池下方的暗格里取出底片,交给方小荷,说:“这些底片你连夜送到上海去,你现在有金陵大学医院护士的身份,乘坐火车不会有危险。”方小荷接过底片,抬起满含泪水的双眼问:“那你呢?不跟我一起走吗?”方文桦没回她,继续嘱咐道:“这些底片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我按照父亲手册里的方法,在定影液中添加了过量明矾,需用5%碳酸钠溶液浸泡才能继续显影,记住是5%碳酸钠溶液。你带着底片快走,他们应该就快过来了,我想办法拖住他们。”方小荷一把抱住方文桦:“记住父亲说的话,好好活着。”说完转身离开。

方文桦只望了一眼方小荷关上暗室前透进来的微光,手上一刻没停,在亮着红色安全灯的暗室忙碌着。为了保护妹妹的安全,他不能把其他胶片都交由她转移,那些胶片里的任何一张被发现,都是被砍头的下场。他把那些因操作不当清洗失败的胶片放进液态石蜡灌里,密封好埋进地里。他故意在显影液中过量添加溴化钾,制造显影失败假象迷惑搜查。这是方文桦发现的延迟显影法,这些胶片会在三年后显影完成,里面有这些年他拍摄的日本人杀害普通民众的影像,还有方小荷用微型照相机在医院拍摄的伤者影像,其中有731部队实验证据。接着,他把藏在地板夹层里的工作手册拿出来,泡进显影液里,将里面的文字全都抹掉,防止被日本人发现破解胶片显影密码。做完这些,水池里的胶卷已经清洗完成,这些胶卷没什么问题,是用来应付检查的正常拍摄影像,真正要转移的微型胶卷下午已经交到记者贝琪手上了,就藏在他那款蔡司相机的快门按钮里。现在还差最后一项,架子上那些瓶子里藏着他特制的显影液和定影液,是他故意配错然后回收的,得全部销毁。方文桦熟练地从一大堆相似的瓶子里挑出了五个,打开瓶盖一一倒进水池里。还差最后一瓶时,他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很快暗室门也被打开了。方文桦赶紧把瓶子整个扔进了水池。红色安全灯下,他认出其中一人是黄老板,旁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没认出来。来人开口说:“方文桦,是我。”“周先生!”方文桦脱口而出。另一人正是周明清。

时间回到1938年4月1日,在夜色掩映下,周明清见到了方文桦兄妹俩,向他们说明了一些事情真相,原来方显皓一直暗中为金陵大学历史系保存影像档案,在日军进城后,想方设法拍到了很多日本士兵屠杀平民的证据,想转移出去。“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显皓被日本人杀害了,日本人收刮了照相馆里值钱的东西,然后一把火烧了照相馆,连同显皓的尸体也被烧成了灰烬。我们偷偷在废墟上翻找过,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我猜想,刚刚那个包裹就是你们父亲想要交给我们的东西。”方文桦对此半信半疑,直到他发现了手册里的胶片以及胶片里隐藏的影像,这才完全相信了周明清的话。此后,他和方小荷便成为了周明清在南京的暗线,暗中收集资料传递情报,明面上受日本人保护的上海照相馆成为了情报联络点。

“周先生,你…和黄老板认识?”方文桦不清楚目前的真实状况,所以含糊问道。黄老板莞尔一笑,说:“文桦啊,你一直只知道我姓黄吧?我的全名叫黄开玄。这个名字,你有印象没?”方文桦一下愣住了,好半天才说:“您,您是黄伯伯!父亲在手册里提到了好几次您的名字,他老人家非常尊崇您的一些摄影理念。”顿了一下,方文桦有些没有底气地说,“那这些年我在您眼皮子底下耍的花招,您其实都知道啊……”黄老板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方文桦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在暗室里只有一盏红色安全灯亮着,看不出来。

周明清替他解了围:“开玄是组织安排到南京来的,那个招工启事也是专门为你设置的。现在不宜展开讲,日本人很快就会过来,所以这个点位必须得弃掉了。文桦,你带着已有的记录到港口坐船南下,那里有人接应,一定要保护好这些证据,直到胜利的那一天!”方文桦摇摇头:“不,只有我暴露了,弃掉我,这个照相馆还能开,这个据点就可以保留!”黄老板打断了他:“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日本人的嘴脸吗?他们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他们不可能只抓你一个人的。而且,我不能让显皓绝后啊!此事不可商量,这是命令,你必须马上带着胶片离开!”方文桦还想再说,周明清也坚持让他马上离开,他只好挖出埋藏的胶片,告别二人,朝港口而去。走出没多远,他看到熊熊火焰升起,将整个照相馆包围。

1946年8月15日,黑白照片集

南京审判庭审现场。

证人席上,方小荷穿着白色旗袍,方文桦穿着黑色长袍,他们带着一本有315张黑白照片的相册。此前,美国记者贝琪已提交了667张用微型胶卷拍摄的照片,父亲方显皓冒死拍摄的136张照片由周明清呈交。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控诉着日军在南京对普通平民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暴行,是日本人想要极力隐藏和歪曲的真相。但真相终有显露出来的一天。那一张张黑白照片,便是被永久固化定影的历史的真相,是任何人都无法颠倒的黑白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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