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潮湿得很,夏天墙上会生霉,挺难熬的。大家都搬出了老城区,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板娘收拾着桌上的马克杯,眼里飘过一丝落寞。她是个纤瘦小只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一袭森林系麻布长裙,年轻时的她应该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吧。此刻,她的丈夫坐在吧台前目不转睛地玩电脑,女儿则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在一旁蹦蹦跳跳。
这是一间海边的咖啡店,大约20平米。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屋内的木桌和布艺沙发上,窗外的院落里还有几处铺着碎花布的桌椅,在寒冷的海风中静静地安放着。我喜欢屋内墙面的那幅手绘,用咖啡色的颜料勾勒出胶州湾的样貌,教堂,总督府,老洋行,还有去往大洋的点点白帆。老板娘口中的“老城区”便是这里,一百多年前,这一带被划给了德国,也因此有了绵延百里的欧洲建筑群。
这是我第二次来青岛,上次来时还在上小学。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炽热的夏天,海滨浴场上如下饺子般的戏水人群,混着海水味的各式海鲜,永远要配上呛人的生大蒜。此次来青岛是在寒冷的冬天,海边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滚滚,冲打礁石。适逢旅游淡季,这座城市寂静得有些孤单。
如今的青岛有着和国内所有二线城市相似的特质,火柴盒状的楼房如多米诺骨牌般排列,摩天大厦像火箭般指向云霄,灰蒙蒙的空气,让人失望于铺天盖地的城市规划。
然而放眼望去,海岸另一侧的异国风貌,却如同沉睡的艺术品,厚重而不失璀璨。当我望向那片高楼大厦,又不禁将目光转回到这里。怀旧是种很美妙的感觉,而我们之所以倾心于旧物,或许是因为它的独特性吧。
1898年,《胶澳条约》的签订让这个安宁祥和的港湾,迎来了一批德国殖民者。他们跨越半个地球远渡至此,在两个小渔村间建起一座港口和一条铁路。他们雄心勃勃,试图将这块穷乡僻壤变得和地球另一头的,他们的祖国、家乡一样。公路、洋行、警察署、教堂、学校相继出现,冒着滚滚浓烟的货轮络绎不绝。巴洛克式、哥特式和德式的建筑群随着丘陵地势连绵起伏,见证着工业文明的辉煌与野心。
德国人不会想到,租借这里不到二十年,一战的惨败让他们不得不离开这片一手经营起的土地。我不知道,当最后一艘离开青岛的轮船缓缓驶出港口,船上的德国人看着沿岸的建筑群逐渐远去时,该是怎样的百感交集。这一走,意味着永远的离开。
叔叔在青岛的警察局工作,他说他感激德国人,因为他们留下的,是不可磨灭的城市瑰宝。在叔叔工作的警局门口,百年前德国人制造的窨井盖仍在使用。在中山公园,德国人曾致力于尝试不同的植物品种,为的是找出适合这里土壤跟气候的植被。
我想到了上海,我所生活的城市。曾几何时,租借的建设让它成为一片“从欧洲飞来的土地”,贸易的通达与言论的相对自由,催生了一批上海滩大亨和思想文化界精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它作为远东第一国际都会,叱咤于世界舞台。所有这一切,都与今日上海的成就一脉相承。如今,夜幕下的外滩依然是这座城市最耀眼的景致,谁可曾想到,这片土地的兴起始于殖民的“原罪”。沧海桑田,我们又该如何评价那段屈辱岁月带给一座城市的剧变?
青岛的租借范围远不及上海那般广袤,老城区如同落潮的海岸,逐渐褪去了浪涛,留下干涸的想象。那些风华一时的俱乐部、领事馆,被喷上五颜六色的涂鸦,被钉上国家机关的门牌,被攀上密密麻麻的爬墙虎。人们陆续迁往新城区,取而代之的是零星进驻的咖啡店。
有人说,咖啡店是一个城市精神文明的象征,或许真的如此吧。在有些破败的街头巷尾,人们总能与别具一格的咖啡店不期而遇。正如开篇,在那个孤独的海边院落,娇弱瘦小的老板娘掀开门帘,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投以浅浅的微笑。我还记得,在天主教堂的街对面,有一家挂满油画的咖啡店。店主是个羞涩腼腆的帅气男孩儿,这里既是他的店铺,又是他的画室,墙上的作品都出自他的手笔。那些隐隐绰绰的印象派画风,记录着胶州湾千姿百态的德国建筑。
我站在这些画前,凝视许久。我想,这些见证兴衰荣辱的一景一物,大概便是这座城市无可取代的独特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