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梦
铁树。黑水。银雾。方盾。
鹿。
武士刀。烧焦的脸。
幻象,空寂,虚无。
无穷无尽。
闭塞,压抑,窒息。这样的感觉将我笼罩,而我毫无防备。
仿佛淹没于深海之中,我在一点点下沉。
而四周也在一点点变暗,天幕暗黑无情。
我穿越灰暗云层,却是缓缓从天际一点点飘落地面。
可是那云层并不安静。
那云层奔腾汹涌,充斥着潜藏的闪电。灰色的云团之中,隐隐传出哀嚎和呼喊。
我想去分辨那哀嚎的声音的归属,却一无所获。在那云层之中,仿佛有天使的羽翼,也有恶魔的獠牙。我还听到战马蹄落和弓弦拉动的舞动之声。更远的远方,依稀飘来乌鸦的鸣叫。
但不待我细看,我已经降落于地。
这是一处森林,漆黑压抑闭塞恐怖。
地面堆满了腐臭的落叶,树木高大而遮天蔽日,难以望到边际。
我仔细看那树木,那树木的树干却全数都由钢铁铸就,寒光闪闪。而那树木的枝叶竟然全部都是刀剑,利刃之上血迹斑斑。
我唤醒仿佛沉睡多年的四肢,竭尽全力才勉强站起。
我发现我深处密林之中,被金属树干和刀剑枝叶的奇异树木所包围。树木高大宽阔,而天际迷蒙混沌,不见星辰。
在这无星之夜笼罩之下,我身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我环顾四周,周围的金属树干阴冷僵硬,伴随阴风阵阵奏鸣连续回响。那噪音扰动脏腑,让我不时眩晕。而两旁树木如此紧凑,下垂的刀剑枝叶让我一步也不得靠近。
只有两边树木的缝隙之间,有勉强可以通过的狭小空隙。
我低头弓身,仔细凝视,方才发现脚下是一条覆盖了纷乱步履的小径。
四周层层包围刀剑与金属,头顶苍穹不见星辰。别无选择,我只好前进。
前行几百步之后,那空隙终于渐渐扩大。前方视野变得开朗,而我听到轻柔的水声。
前方是一片浅滩,依稀可见微有波澜的水面。而更远处充满了银色的浓雾,除此之外只有浅滩上水草的响动,不见生灵的痕迹。
那水却很奇怪。
水是纯粹的黑色,毫无反光,毫不透明。就如同墨汁,但极其浓稠。这水似曾相识,但却让我恐惧。我感到冷汗一滴滴滑落脸颊,跌落地面。
我看着那不可测的水面,无名恐惧使我本能地后退。
恰在此时,我听到上空的几声鸟鸣,震荡了金属树干。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林间穿梭扑腾,又落到我的手上。脚爪嵌入我的肌肤。
那是一只乌鸦,血红浓烈的眼睛如宝石镶嵌。
它老态尽显,稀疏的羽毛根根掉落,弯曲的喙部破损变形。他臃肿的身姿落在我手上,便再也无力起飞。
我认出了他,我认得那桀骜苍劲的神态,血红浓烈的双瞳。
“老乌鸦,是你!我以为你死了。你是来帮助我的吧,这里让我方寸大乱。我需要你为我指点迷津,这里到底是哪里?那黑水和银色浓雾,让我害怕。”我对它说。
“不,孩子。我不是那个孤魂野鬼,我只是你记忆的碎片。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要我为你指点迷津,可是这个世界正是你创造的。所有的答案,要你自己去发现。”
“你在说什么呀?那金属树干,刀剑树叶,黑水银雾都让我恐惧。”
“孩子,我们没时间了。快看那岸边,快上船。”
我循着它示意之处望去,只看到一口棺材,散乱横陈于岸边。
“我看不到船,只看到一口棺材。”
“不管那是什么,立刻让它起航。孩子,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于是淌过浅滩上粘稠的污泥,勉强将那棺材推入水中。
那棺材竟然漂浮于水面之上,荡漾起层层波纹。
我这才发现,那棺材的棺盖是一面盾牌。盾牌是规整的长方形,其上装点古典考究的银色纹理。
“乘上船只,划开船桨,我们不能再延误了,孩子。”
我无话可答,只得跳入那一口棺材之中,举起盾牌去搅动那浑浊黑水。
于是这黑色河水之中,一叶孤舟缓缓没入那银色浓雾,直至被浓雾整个吞噬。
我拼劲全力划着,而周围不时响起异动。那声音交头接耳,智慧而狡黠。像是黑暗之中无数的人在两岸窃窃私语。我听到弓弦响动,马蹄践踏水面。战马的嘶鸣和马鞭抽打之声次第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这里为什么会有别人?”不知为何,在这里听到人的声音非但不让我欣慰,反而平添了诡异和恐惧。
“他们是猎人,他们在包抄合围,寻找猎物。他们身穿兽皮甲胄,手持木造长弓。孩子,你慢慢划,不要让他们发现你。虽然,他们也全都是你,但是他们也会吞噬你。”
“他们是猎人吗,那他们在捕猎什么?”
“孩子,你没有时间疑窦丛生了。你不能去发问,看着前方。前方是,你需要守护的东西。”我手上的老乌鸦轻轻发声。它的眼睛机警地四处转动,眼神压抑而凝重。
我只得把手中的盾牌当做船桨,继续向那湍急而毫无反光的水面去试探。幽深无双的水面如同冥河的水,暗淡浓稠而又不可测量。银色的浓雾极其浓烈,让我几乎只能看得见眼前的些微水面。
“孩子,人的眼耳只能听到百米之外的风声,看到几千米外的风景。而剩下的一切,就要你用心去感受。孩子,听那听不见的声音,看那看不见的万事万物。”
老乌鸦忽然飞上我的掌端,他破损的长喙轻轻深入我的耳洞,窃窃私语。
而他的话音未落,我感到耳根一阵剧痛。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掠过耳际。
我以为是老乌鸦在啄食我,但随即它开始疯狂的嚎叫。脱落的羽毛从空中抖落,一根根莫如漆黑的水面,甚至没有漂浮于上。
我伸手触碰耳朵,看到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掌飞流之上,剧痛开始在耳部蔓延。
老乌鸦厉声嚎叫,他嶙峋的身体扑腾翅膀,挣扎着飞向天空。而一声声响动撕裂空气,开始从我身边飞速斩过。
原来那滑过我耳际的,是一支支利箭!
“孩子,看着前方,看着前方!”
老乌鸦飞速震动翅膀,在半空左右躲闪。但空中飞驰的箭支却越来越多,阴森的箭头寒光闪闪,一支支从河对面飞射而来。我眼看着老乌鸦厉声尖叫着,迟钝的身姿躲过了其中一支。
而另外一支利箭结结实实射入了它的胸部,它随即像熟透了的果实一样,向下坠落。
我想伸手去抓住它,耳边却又响起那撕裂空气的声音。我连忙举起盾牌,才使得另外一支羽箭没有射入我的胳膊。
我连忙全身蜷缩,试图把整张盾牌覆盖住我的身体。而对岸的利箭一根根撕碎空气,怒吼于长空之中。箭雨越来越密,雨点般击打在盾牌上。那张长方形的盾牌开始变得扭曲变形,而箭刃和盾牌金铁相击的震动传导至我的手部,虎口一阵生疼。
黑水水流越发湍急,我眼睁睁看着被利箭洞穿的老乌鸦被黑色的河水吞噬,在轻浅的漩涡中下沉,淹没。
而那浓密无边的银色浓雾却在一点点散去,我逐渐能够看到远处的黑水河面,一样的漆黑无广,望不到边际和深浅。
也在此时,我看到远处的河面有一块裸露的巨石。
一个瑟瑟发抖的影子蜷缩其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哀鸣。
棺木做成的船在飞驰,箭雨连绵不断。而那巨石上的影子也在不断清晰。
那是一只鹿,一只受伤的白色小母鹿。
察觉到我的船只在快速接近,那白色小母鹿抬起眼眸。
那眼神宁静,澄澈又透明。那眼神顽皮,狡黠而纯粹。那双眼镜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反光。那双眼睛动如参商,就好像天上的星星。
那只鹿身形轻灵敏捷,但它的左腿却带着一支染血的羽箭。它瑟缩于巨石之上,紧紧蜷缩的身体。鹿低头啃食着一片青绿的叶片,那绿色与钢铁树干和金属枝叶都有所不同。那绿色的树叶有一种异样的生命力,青葱的叶片布满露珠,光亮如星。间或有稀疏的羽箭向它射来,却在半空中忽然调转方向。
莫非,那巨石之上,深藏着某种魔法?但无论如何我应该远离那巨石。那光滑笨重的石头若与我这棺木小舟亲密接触,一定会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我想挥舞起手中的盾牌,当做笨拙臃肿的船桨去远离那巨石。但对岸的箭雨没有丝毫懈怠,一支支箭羽猛烈喷吐在盾牌之上。我想到了半空中被射落的老乌鸦,只能紧紧捂住盾牌。
我只能看到那巨石光滑壮硕的身影离我的棺木小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水流越发湍急,而那巨石滑腻深沉的巨大的影子直面而来。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了。
相同的一个时间点,我好像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事情在同一刻发生。
我看到那棺木小舟撞上那巨石,渺小的小木船和那巨无霸赤烈地接吻。
我看到我自己的身躯被带飞到天际,黑色河水浊浪滔天。
我看到我自己的肉身狠狠撞击到巨石之上,粉身碎骨。密集的箭雨落井下石,将我破碎的肢体再度洞穿。长方形的银色盾牌重重坠入水中。
我更看到那巨石上的鹿,一瞬间抬起眼眸。
在半空中,我看到鹿的眼睛。
鹿的眼睛里面,有明媚柔顺。有顽皮清凉,有大片大片的薰衣草田。
我还听到鹿轻轻呼唤我,用她孩子一样的声音,用她尚未被世界渲染过的声线。
太医。
是鹿在叫我,那是只属于我和鹿的秘密。
我想起在森林深处,太医和鹿的故事。
我破碎的肢体在半空中飞舞盘旋,我凝视着鹿。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双眼。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我看到那支离破碎的棺木小舟已经一片片重新接合,好像自动连接的拼图一样。
我全身破碎支离的肌肉也一块块复原,伴随着阵阵难言的剧痛。
而那只鹿低头啃食着绿色的青草,和我一同蜷缩在那棺木小舟之中。
穿梭空中的箭雨消失无形,浓烈的银色雾气也不见踪影。只有那棺木小舟仍然在漆黑无光的河道中穿行。
那滑腻的巨石更是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看着这棺木小舟中的鹿,鹿只顾低头品尝青草,发出轻微的呜咽。
我怀疑是鹿施展了魔法,想向她发问,却如鲠在喉。
我再度环顾四周,小舟正一点点向前游弋,而原本漆黑无垠的前方渐渐清晰。
我看到一把铁锚,随着粗长的铁链漂浮在河面之上。
那是一件粗糙笨重的锚,但却毫不违和地漂浮在河面之上。
而更远处,渐渐显出一处港口的痕迹。
那粗苯的锚在水面上越飘越近,我顺势抓住,让那把锚勾住棺木小舟的一角。
那件铁锚咬住小舟的刹那,铁链陡然收紧,棺木小舟猛地向前行进,激起层层水花。
我感到前方的港口,正有人抓着铁链的另一端,将棺木小舟引向岸边。
我定睛一看,港口上站着一个瘦弱但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我,身穿着一身难以辨别颜色的衣服。衣服破旧不堪,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灰烬的颜色。
那身影手握铁链,一下下收紧,棺木小舟离岸边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用肉眼看到两岸的荒芜,寸草不生。
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的长发漆黑而无反光,仿佛与那河水同流合污一样。
但这时鹿忽然立起,她警觉地退到了棺木小舟的另一端。
我看着鹿,心中充满疑问。而鹿看着勾住棺木小舟的铁锚,眼神写满了恐惧。
我想去抚摸鹿,我想把她受伤的躯体拥入怀中。但鹿猛地后退,几乎要跳出这狭小的小舟。
这时小舟再一次颠簸,舟身撞击到了港口的木制平台,终于停止了摇晃。
岸上的高挑背影放下了手中的铁链,清脆的钢铁之声亲吻荒土。
我回头望了望鹿,又望了望眼前。棺木小舟已经靠岸,这是无比的诱惑,我厌恶了这个未知的世界,我想和那个高挑的背影打招呼。
这时我忽然发现,那背影腰间配着一把长刀。
是一把十分精致的武士刀,似曾相识。
我平复呼吸,从那棺木小舟跳上河岸。
我渐渐接近那个将我的棺木小舟拉上岸的背影,我尝试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肩膀。我开始听到她的呼吸声,那声音虚弱,带着贫血的味道。
那背影猛然回头,我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我看到寒光闪闪。
那是一张被烧焦的脸!
她全身的肌肤都被烧成了黑色,冒着黄色的脓血,一滴滴溅落!
那张被烧焦的脸,完全看不出五官的痕迹!
原本是眼睛和嘴的地方,只有几个不规则的空洞,血肉支离。
那被烧焦的怪物举起武士刀,锋利的刀刃朝我高高举起!
我猛地后退,发出叫喊。我的嘴唇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猛地跌入漆黑的水中,黑暗把我吞噬。
我听不到鹿的声音。
漆黑,阴冷,窒息,下坠。
下坠。
我张开嘴,呼喊之前冰冷阴黑的河水抢先灌入我的口腔。
几十秒之后,我闭上双眼。
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