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少年时

   



近几日读儿子的课外读本,今天读到丰子恺先生的《忆儿时》,文字间流动着满满的童真和快乐,哪怕是忏悔之意也有无尽的甜蜜和幸福盈溢其中。倏忽间我的童年记忆也一点点跃上心头涌入脑际,抬眼望向窗外,思绪回到三十多年前那些美妙的时光。说也奇怪,越是眼前发生的事反倒很快就忘记了,可儿时的许多事都如真切的电影画面一样一帧帧地刻在了脑子里,而且像素极高,清晰无比。

        父亲是兄妹五人中的老大,我又是同辈中的第一个孩子,所以虽然是女孩但自从一出生就是家里的宠儿,全家人都稀罕宝贝一样疼爱我。最早的记忆是夜晚坐在被窝里奶奶搂着我轻声给我唱“老猫猴”的儿歌,我边听边望着窗子,微弱的煤油灯光下,透过白色的窗户纸想象着夜色中老猫猴偷偷靠近的怪样子,隐约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乖宝宝睡觉觉,老猫猴吓不着”,至今不明白这首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为什么这么恐怖吓人,如果孩子都能听得懂又有足够的想象力的话,岂不是越听越睡不着么?而我偎在奶奶怀里一点儿都不害怕,迷迷糊糊不一会儿就睡熟了。至今想起这个画面心里总是暖暖的。

        小姑比我大十四岁,上过小学,好像我出生的时候她就辍学在家了。小姑聪明伶俐又漂亮,扎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她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是她的“小跟脚”,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翻看她那个时候和亲戚朋友一起拍的照片,几乎每一张里面都有我的身影。小姑常教我说文习字,我后来上学读书比较轻松,小姑有不可磨灭的功劳。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小姑一边在灶前烧火一边一句句教我背“小九九”,没几天我就背了下来,陪爷爷赶集卖肉的时候我可以帮他算账找钱了,这使得爷爷逢人便夸甚是骄傲,至今忘不了爷爷黑堂堂红扑扑的脸上那股掩不住的高兴劲儿。我第一天上学是小姑送我去的,我背着一个红白几何图案的的确良书包拉着小姑的手开始了我读书写字的学习生涯。

        叔叔在城里做工,经常带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最难忘的是那双深绿色的小皮鞋,每一只鞋上都绣着一只白色的小天鹅,试穿的时候是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洋槐树下,只觉得飘飘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眼睛一直盯着脚上的鞋子,生怕它被那雪白的天鹅带着飞了去。那是我第一次穿上皮鞋,后来再有多么漂亮的鞋子都无法比拟它带给我的喜悦,对叔叔的感念之情至今也没少了分毫,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还有一次,叔叔带回来一台录音机,他神秘地告诉我这东西能把人的声音录下来还能播放。它可是着实使我震惊了好一阵子的新玩意儿。我叫来比我大一岁的表姑一起唱刚学了一点半生不熟的新歌“校园里的花,春风的柳,老师和我手牵手……”我们两个手拉着手郑重其事地站在八仙桌前对着录音机唱,那紧张的感觉无异于台下坐着几百几千的观众。后来不知道是谁故意把我惹哭然后把我哭的声音录了下来,反复播放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我又不知道怎么删除只能急得干瞪眼睛。想来真是好笑,那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份音像资料。遗憾的是,随着科技的进步,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那录音带连同录音机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但那清晰稚嫩的声音却深深地印在我记忆深处,那是任凭怎样的高科技都无法删除掉的。

        记忆里第一个玩具好像也是唯一一个,是爷爷和六爷去北京时给我们姐弟买回来的,分给我的是一个黄色的塑料小风车,上面有一个长着马头,卷着尾巴的从来没见过也说不上名字的动物,那时没有少儿读物、没有电视,大人们也没有多少学识或者没工夫理会小孩子,所以知道那奇奇怪怪的动物是海马竟是多年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玩具的时候了。过年的时候最高兴的就是缠糖稀,每到年前爷爷会进城购置年货,里面会有一大罐糖稀,感觉那是他老人家做的一件很大手笔的奢侈的事情,让我们几个小毛孩如同开了斋一样解解馋。我们忙不迭地跑到一个棉花柴垛前,折粗细均匀的棉花枝揭去紫黑色的外皮,只剩下里面光滑的白木杆儿,那就是缠糖稀的工具。不舍得浪费,我们一人缠出一小块儿,小心翼翼地拉长、缠绕……反反复复无数次,看着它的颜色越来越浅,还一个劲儿凑到一块儿比一比,看谁的糖稀缠的最白最结实,没人给奖励却是乐得不行,缠累了也不知是谁忍不住先带头就一口把糖稀塞进嘴里,满足地体验那蜜糖般的惬意,然后又开始觊觎着已被盖了盖子的糖稀罐,等待再一次发放这新年福利。说到过年,还有一件好玩儿的事。平日里一年到头很少吃到点心,只有过年前后亲戚间来往才会拿上几包,我们那里叫“细果子”也叫“炸货”,用两层薄薄的包装纸包着,上面盖一块红色的印着字的标签,代表节日的喜庆,然后用细麻绳捆得方方正正。里面一般会有几块蜜食、一两块方糕,搭配几块其他的大概是凑满一斤,其中有一种白色荷花苞,花心里包着枣泥馅儿的,我最喜欢。每有亲戚带了“细果子”来,我就盼着奶奶能留下,看着那被油浸透的包装纸很是眼馋。奶奶大概是知道我们的心思,总会给客人带回一点其他礼物却把这点心留下收起来,说是收其实就放在里间屋的小橱里,那个地方我们都知道,吃别的东西譬如瓜果桃梨是伸手就拿,唯独这“细果子”的吃法是特别的,谁也不打开包装,而是从包装纸的一个角里去掏,摸到啥吃啥,很有现在流行的买盲盒的刺激感,直到最后点心吃完了包装还完好无损。倘若大张旗鼓敞开了吃,就完全没了那股神秘劲儿,倒白白平添了几分吃不上可心之物的遗憾呢。

        后来叔叔和姑姑们都陆续成家了,我随爷爷奶奶搬到了村子北头,爷爷开了一间小卖铺一边继续赶集卖肉。最期待的就是爷爷赶集回来,陪他一起结算一天的收入,不管挣了多少爷爷总是心满意足,看爷爷高兴我也高兴。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就搬了躺椅坐在铺子门口,爷爷给我两角钱我就颠颠地跑到路口小成姑奶奶的摊上买来一包葵花子,我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爷爷讲集市上的见闻。每逢这个时候爷爷浑然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总会眯着眼睛一副快乐满足的样子,他那种积极乐观的心态一直影响着我,苦也一天乐也一天,干嘛不高高兴兴的呢?那时爷爷有一个特别让我骄傲的交通工具——大金鹿自行车。与别人家不同的是爷爷把后轮轴两边的脚踏板换成了可以加载东西的结实的铁栏板,不用的时候可以折起来,用的时候就放下来。它除了可以驮运货物,还有更大的妙处。我父亲和叔叔兄弟两个一共有五个孩子,依次是我、妹妹、弟弟、堂弟、堂妹,堂弟和弟弟是同年同月的,生日只差12天,后来想想,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前面有了两个女孩,他们两个宝贝孙子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得是欢喜忙碌到何等地步。五个孩子只相差了四岁,父母叔婶要忙着工作和农活,照顾我们几个的担子自然落在了爷爷奶奶的肩上。我和小妹是全托,吃住都跟着爷爷奶奶,妹妹和两个弟弟是半托,只白天在爷爷奶奶家。爷爷的小卖铺离老家有一里多路,爷爷常骑着他的自行车载着我们姐弟几个在两地间穿梭,前梁坐一个,后座坐一个,两个铁栏板放下来一边坐一个,五个里面总要剩下一个,记不得是怎样筛选的,只记得不管剩下的是谁都是怏怏的满脸的不快意,上了车的自然是高兴得不行,根本顾不得屁股已经被硌疼了。坐在爷爷自行车上的幸福是坐了什么汽车轮船甚至做了飞船上天都再也寻不到的。再有一段关于车子的记忆是很多年以后我拿了驾照自己开车回家,那时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他念叨着多年不见他外乡的表哥了,我还记得那个表爷爷,小时候爷爷常带我去他家走亲戚。我和爷爷商量开车载他去,爷爷给我带路,他坐在副驾驶上,脸上是我小时候拿奖状回家时看到的他的自豪,而我心里高兴的是终有机会回报给爷爷一点点我无数次坐在他的自行车上的快乐。那一刻,我们都是幸福的。

      小时候的我特别爱美,有小学毕业照为证,扎了两个高高的麻花辫,上下皮筋都带着桃红色绸料的头花,再戴一个浅紫色小白点的发卡,且不论搭配是不是得当,反正在所有同学中这个装扮甚是惹眼。追想起来,我这“毛病”显然是随了奶奶和小姑。尽管我们家就是一般的农村家庭,但是奶奶穿戴很整洁也讲究,几十年的印象里奶奶的头发总是梳得平滑光亮,整齐的短发在耳后卡了卡子从不毛糙随意。奶奶喜欢戴首饰,小的时候我们鲜有玩具消磨时间,我就喜欢摆弄奶奶手指上两个银戒指,其中一个上面有一朵精致的梅花嵌在几片惟妙惟肖的叶子上,镂空的缝隙因为年代久远都成了黑色,看起来很古老的样子,另一个是稍微简单些的寿桃的图案,奶奶经常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两个戒指的来历,尽管我问过一遍又一遍。只记得奶奶说那只梅花图案的是从她奶奶的坟里起出来的,奶奶说戴着祖辈留下来的东西好,会有先人庇佑,我就想象着从只剩下白骨的手上摘下戒指来的情景,越发觉得那戒指的神圣,进而奶奶的手也神圣起来,就像画上捏着柳枝的观音菩萨的手一样闪着光亮。奶奶是个有脾气的人,生气的时候怒目圆睁一家人没有一个不怕她,但奶奶极少对孙辈的我们发火,对我们姐弟五个可谓倾其所有、有求必应,她看我们的目光总是柔和的,同她手上的银戒指一样闪烁着女性温婉的亮光。知道奶奶喜欢这些小物件,后来我出门旅游的时候总不忘给她带回一两件,奶奶也每每得了宝贝一样仔仔细细地欣赏着。长大了,我也喜欢戴戒指,戴各种首饰,好像无意识地延续了奶奶的喜好,像歌里唱的那样“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幸福着你的幸福,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小姑也爱美,一头微卷的自来卷头发,就是最高级的理发师怕也很难做出那样巧妙的效果,明亮的眼睛配上一笑就露出来的两个酒窝,漂亮极了。村里的徐奶奶来给小姑介绍对象的时候,我大概八九岁,见大人们进进出出讨论了好多天最后把亲事定了下来。后来见到小姑父,总觉得他找了我小姑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小姑穿衣打扮是很跟形势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很潮的。我经常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换上她的衣服穿着她的高跟鞋在镜子前面扭来扭去。有一段时间看清宫剧,我就拿小姑那件桔红色毛线勾织的三角形围巾,叠起来放在头顶,两边垂下来两个角,手里拿个手绢学电视里皇后妃子们走路的样子,好像还有模有样呢,现在想想真是有趣。后来到城里读书,穿过几件比较亮眼的衣服都是小姑的,记着有一件粉色的盘着扣子的中式薄外套,穿在小棉袄外面最可体,我甚是喜爱,直到今天我也格外钟爱民族风的衣服就是受了小姑的影响。而今小姑已经做了奶奶,依旧很注重形象,穿戴甚是得体大方,利落的短发染了漂亮的棕红色,戴着精致的耳钉,每次见面都会问“妮,你看我没胖吧?这件衣服好看吧……”从小跟小姑在一起,她自己爱美,也总是把我收拾得利利落落,变着花样给我梳辫子,配上漂亮的头花,让我像个小公主一样成为众多小伙伴羡慕的对象。现在的我跟她一样喜欢拍照,喜欢穿新衣服,喜欢唱喜欢跳……这些都是童年时光在我生命里留下的最美好的印记,这印记源自于亲情源自于爱。

        那时我们村还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前班,七岁那年上了小学,属于我的世界瞬间就大了,活动范围不再只是拘泥于我家院子,玩伴也不仅仅是家里弟妹了。放学后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跑到轧麦子的场院在麦垛上立墙根,这个地方是不怕摔的,即使摔了也不会疼,我们几个小孩围着麦垛一起往上翻,有时歪歪斜斜地摔成一堆滚一身轧扁了的麦秸,我们放声大笑在场院里追跑打闹,有时还能捉到一种比蜻蜓小一些的深褐色的翅膀收拢着的昆虫,它们静静地头朝上停在麦秆上,好像不是很机警的样子,只要你不出声悄悄地靠近,两个手指轻轻一捏就能把它捉住,然后在它的尾巴上系上细细的线,再把它放开,手里牵着线就像放风筝一样。

        八九岁的时候学骑自行车,没有大人陪着练习,我就推了自行车在我家到同学小芹家去的那个胡同里自己练。大概是刚收了玉米不久,各家都会把玉米秆靠墙晾干然后打成饲料喂牲口。正好胡同不宽,两边都立着玉米秆,连秆带叶,有的还杂乱地倒在地上,这是最理想的练车子的场地,不管是倒在墙上还是摔在地上都不会很疼,记不清在这里面摸爬滚打了多少天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后来就好像长了翅膀可以骑车到处蹓跶了。所谓的骑车,那方式是很特别的。家里没有专门让小孩子骑的车子,能供我随时支配的是一辆带大梁的自行车,冒险骑上车座子感觉整个人离地好远,屁股要来回扭动很大的幅度才能勉强够到车蹬子。所以不敢那样骑着上路,于是就左脚先踏着走几步,然后右腿在梁下穿过蹬在右边的脚蹬子上,半圈半圈地遛着往前走,想必那两手握着车把扭着腰胯前进的动作一定不舒服,但却没心思去在意,更多的是兴奋和骄傲。

        周末的时候作业多,我会和同学相约一起写作业,最喜欢去的也是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小芹家,她家住在村子里的大坑边上,靠水坑的一边院墙年久失修,只剩下矮矮的几个土疙瘩,我们就搬两把椅子做书桌,再拿来马扎或小板凳面坑而坐,一边写作业一边吹着清凉的小风说说笑笑,那感觉绝不亚于后来见了大海吹着海风一样的舒适。有时写累了或不知谁来了兴致,我们就去坑边钓小鱼,一人拿一个玻璃罐头瓶,在口上系了纳鞋底的绳子,里面放上馒头渣,把瓶子扔进水里,再拿硬木棍儿把绳子固定好,不知道是鱼多,还是那时候的小鱼也不挑食,不大功夫往上一提,瓶子里就有好几条青色的小鱼在里面乱串,我们连鱼带水一起倒进事先挖好的小坑里,就再把瓶子抛进水里。偶尔还能钓上几只透明的小虾,弯弯的腰长长的须,斜着身子在瓶底爬来爬去,从不记得把捉来的鱼虾吃掉或者干了什么用,好像又都放了回去,我们乐的就是把小鱼捉上来的过程吧。

        农忙时,父母会叫上我们姐弟去地里帮忙,每次出门前都煞有介事地准备好劳动工具,有时在黄豆棵上捉虫子我们就一人拿一个小药瓶,捉回来的虫子喂鸡吃,有时去棉花地里拔杂草,有时拿着镰刀去给山羊割草。大多数的时间我们干着干着就走了神,或到地头上去找野葡萄摘了吃,或到附近已经刨过的地瓜田里去翻人家没刨干净的地瓜,或在地里到处找田螺壳,或到草丛中寻蝈蝈和蚂蚱……最享受的是坐在河边看太阳慢慢下山,当夕阳染红西天倒映在河里,天是红的,水也是红的,清凉的河风吹在脸上舒服极了。我不忍这梦一般的美景白白浪费,就绞尽脑汁学着课本上古诗词的韵律拼凑出几个诗句来,那诗句是啥已然记不清楚了,但一时间仿佛摇身变成了有学问的大诗人的感觉却是爽爆了。只等得大人们收拾好工具大喊一声“回家了”,我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小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冷,村里大坑上会结很厚很厚的冰,我们几个同伴就一起在冰上边走边滑抄近路去上学,冰上偶尔会见到有人捉鱼砸出的冰窟窿,我们远远地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就这样整个冬天有好长时间我们都是在冰上滑向学校的。

        校园里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了。初入小学时,那学校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错落着几间砖房,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风侵雨蚀,很多砖块都残缺如犬牙一般参差不齐,看得见的粉末不时簌簌滑落,墙根下一条很直的砖色的痕迹。走进教室,地面坑坑洼洼,课桌是架在两摞砖上的旧木板,凳子是学生们自己在家里拿来的,所以高低不一。我的第一位老师姓张,是一个慈祥的老先生,个子不高瘦瘦的,戴着黑边眼镜,印象里他总是戴一顶藏蓝色的赵本山出道时的同款帽子。他眼里常带着微笑,笑眯眯地看每个孩子,像我的爷爷奶奶看孙子孙女那样。我一入学就被张老师任命为班长,我猜大概是张老师在爷爷那里买肉的时候我张口把钱数算得清清楚楚,他曾夸我聪明呢,肯定是认得我了。说是学校,其实能凑起来的教学班没有几个,老师也少的可怜,一个年级就一个,兼教语数音体美所有学科。不知什么原因,学第二篇课文的时候张老师没来上课,左右等不来,我就搬了板凳站在上面在黑板上写了生字,学着老师的样子带着同学们读,也许因为人少或者那时候的小孩子都乖顺,竟然没人捣乱,整节课下来风平浪静。那可是我小学生涯里最得意的一次经历呢。升入二年级张老师不教我们了,大概是到了退休的年纪。虽然我们的师生缘分只有一年,但是张老师慈祥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直到现在想起来,他笑眯眯的眼睛和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清晰可见。

        二年级是个女老师也姓张,她年轻漂亮,和我小姑一般年纪,一双弯弯的笑眼使她无论如何也凶不起来。下课的时候,我们都搬出凳子坐在阳光里,有时老师给我们梳小辫儿,有时我们给老师梳小辫儿,老师也同我们一起跳皮筋、丢手绢。爷爷的小卖铺和张老师父亲的饭馆离得很近,小姑又和她年纪相仿常在一起玩儿,我自信地以为更重要的原因——我是她的得力小助手,所以她对我格外关照些。偶尔老师会在放学后去邻村找她的同学,几乎都次都会带上我,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穿过弯弯曲曲的玉米地中狭长的小路,无法形容心情有多美,不知名的虫儿们的叫声像美妙的田间奏鸣曲,玉米叶子在微风中沙沙地摩挲着,像偌大的露天舞厅里着了绿衫裙的女子们翩翩起舞,连小路上雨天被车轱辘轧出来的深浅不一的沟壑都无法令我生厌,因为越是颠簸我越可以抓得老师紧一点。见了面,我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们愉快地聊天。能陪着老师走亲访友,那对我是至今忘不了的无上的荣光。

        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老学校的学生太少了,我们就挪到了村子最北边的新学校和附近村子里的学生合到了一起,班里也多了几个新同学。张老师出嫁了,嫁到了比较远的地方,没办法再回来教学。她和曾经带给我们无尽欢乐的老校园一起跟我们告别了。巧的很,从三年级开始教我们的是小张老师的姐姐,她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很精神,长长的眼睫毛,像印度电视剧里女主角的眼睛一样动人,红红的嘴唇不用打口红就鲜红漂亮得很。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小姑娘的妈妈,大的只有两三岁,小的才几个月还在怀里抱着。她就在学校里住,一间宿舍就是一个四口之家,她的房子和我们的教室错对门,一下课我们就抢着到她屋里去抱孩子,小娃娃同她妈妈一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眼睫毛,可爱极了。张老师与她的妹妹相比严厉了许多,她平日也总是笑眯眯的,偶有同学在课堂上捣乱,她才会瞪起圆圆的眼睛喝斥几句,所以就连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也惧她三分不敢生事。她教学很认真,写在黑板上的字总是漂亮又整齐,从不见一个潦草的。十几年后我也登上了讲台,只要拿起粉笔就会想起她认真写字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敢有一点马虎,因为我知道我写的每个字都会印在孩子们心里,像张老师的字印在我心里一样。

        有一段时间,老师在给小女儿织毛裤,看她一针一针挽着毛线不一会儿就织出一截裤腿我很眼馋,老师见我感兴趣就手把手教我怎么拿毛衣针怎么把线挂在手上怎么一针针织上去不掉线。我很快学会了,每节课都盼着听见下课铃响,不再跟女孩子们抢着抱孩子,而是惦记着织毛裤,没多久毛裤织好了,那里面竟有我一半的功劳。后来我又学会了织很多小物件,有穿坏了的旧毛衣,我就拆了缠成一个个线团。放学回到家就有模有样地干起活来,我给爷爷织了手套和袜子,还给自己织上学时戴的露着手指头的半指手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成就感就甭提了。

        新学校和爷爷的小卖铺在一条街上,冬天的时候就没了机会再滑冰去上学了,冰上行走的记忆从此画了句号。因为学校是在大路边上,门口摆摊的小贩就多了起来,我们买零食也方便了许多。最喜欢吃的是五颜六色的小糖人,有狮子样的,老虎样的,也有小猫小狗样的……因为兜里的钱太有限,买几个糖人会在小摊前挑选好半天,犹豫不决不知拿哪个好。有时也会买几张鸡蛋饼,酥酥脆脆的薄得像纸一样。前几年忽然想起,在网上搜寻了很久还真找到了一个卖鸡蛋饼的商家,不用再计较兜里的钱可以买几张,一性情买来两大包,可是再吃起来却丝毫没了当年的兴味。大概就像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回想起快要饿死的时候喝到的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任凭多少高手的御厨却做不出那样的滋味。最有趣的,是桑葚成熟的季节,邻村一个老奶奶家里有棵桑树,果子熟了不舍得吃,就挽着一个荆条编的篮子出来卖,竟进了校园来到我们教室的后窗子下面,我们隔窗就能买来桑葚吃。那种快意是现在的小学生想都想不到的。兜里有钱的时候就惦记着在小摊上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倘若兜里空空又找不出理由伸手要钱的时候,就在家里带着水果去学校,有时带个橘子有时带个苹果有时带个梨……总之不能空了手,上课前聚在一起吃东西好像也是我们的必修课。记得有一次带了一个熟透的水蜜桃,转头和周围的小姐妹一边说笑一边啃桃子皮,不知怎的一块桃子皮从我嘴边飞出,竟转了半个圈正落在一个男同学的脸上,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男同学惊诧气愤的小眼神。想想那时候的小孩子真是自在。后来我成了一名小学教师,经常板着面孔一脸严肃地告诫同学们不准买零食、不准往学校里带东西吃,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很心疼,我们的孩子在学校里除了读书写字还能干点儿啥?校园的卫生搞好了,到处干干净净,是不是比校园更干净的还有孩子们的童年记忆,多少年后再回想起来,他们的小学生活有多少值得回味的呢?

        除了吃当然还有玩儿,玩的花样就更多了。最常玩的是跳房子、跳皮筋、拾石子,天气冷的时候最适合的项目就是跳房子了,在地上画几排长长短短的格子,每一排数目不等,最前排只有一个格子,跳之前远远地把布球扔在最远那个格子里,扔的准就按照规定的步子跳过去把球捡回来再扭身跳回起点,扔不准就直接下场换别人跳,这个活动动作幅度小,只需要蹦蹦跳跳,穿着厚厚的棉衣也可以做。拾石子就不行了,得蹲在地上,还要总是伸出手来,天冷穿的厚是玩不得的。“石子”有很多种,常用的是在粮所或棉厂的工地上找来的灰白色的小石头,找石头的乐子是不亚于玩石子的,在一大堆石头子里面精挑细选一个一个巴拉,找出最光滑尽量没有棱角的还要大小均匀的七个石头子往往要耗费大半日的功夫,从来不觉得心急,那也是一种乐趣。找好的石头子就在衣兜里揣着,一下课几个要好的同学就凑到操场上,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捧来沙土均匀地铺在地上,这样扔的时候石子就不好到处乱滚,再拾起来的时候手指也不会直接碰到硬邦邦的地面被磨疼,是不是会弄了满脸满嘴的土却是没心思去计较的。跳皮筋儿是最能见本事的,两个同学根据皮筋的长度对面站着撑着绳子,中间的同学就上下左右跳来跳去,撑绳从小腿肚开始,一级一级升到膝盖、大腿、屁股,再到腰上、胳肢窝、头,最厉害的能跳到举过头顶,那对我们来说是神一样的令人崇拜的偶像。有时我们也摔四角、翻撑、跳绳……人人都像自由的小鸟一样随时随地可以啄到快乐。

        说来惭愧,整个小学关于读书学习的记忆很少。记得那时我们人手一册薄薄的词语解释,里面全是对课文中新词的注解,也有古诗词的翻译。里面的内容老师每天都要检查提问,没头没脑痛快了一整天的我们也怕挨了老师的批评还要被罚作业,就一本正经地拿了小册子一字排开或蹲或坐在墙根下呜哩哇啦背起来,谁背下来就一脸得意地去找老师检查。好像到了四年级竟开始有夜自习了。很容易想象,大白天都没几个好好念书的,黑灯瞎火的晚上反而会用起功来么?没有电灯,每个同学都要自己在家里带蜡烛来,那蜡烛在书包里装着一个不留神就折了,好在有捻子连着,但点起来的时候东倒西歪直淌蜡油。我们就琢磨着自己改造结实的蜡烛,我们找来易拉罐在瓶口那头剪掉一截,剩下的竖着剪成一条一条的,编成几个尖尖的花瓣状,底下留出一截用来装蜡油,拿着点着的蜡烛一滴一滴把蜡油滴在里面,中间放上棉绳搓成的粗一点的灯捻,这样一个花篮蜡烛要好久才能做好。在自制的烛光下读书写字那亮光似乎强了无数倍,别提有多神气了。写一会儿作业,灯捻长了火苗会跳动,我就两个手指猛一下捏掉多余的烧过的灯捻,直到火苗安静下来。捏橘子皮对着烛火喷是最好玩的,橘子皮的小疙瘩里挤出的水分会在火苗上溅起亮亮的小星星,伴着橘皮的香气甚是有趣。实在没有东西可玩,就在头上拔一两根头发下来,在火苗上远远地烤,看着它慢慢卷曲最后变成灰烬,这时候张老师忽然出现是最可怕的,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写字,也经常有同学因为写作业太投入或是困倦了燎了头发。有一次我的后桌小新就烧掉了一大块刘海,好长时间才恢复原样。

        到了五年级就要小学毕业了,学习自然紧张了些,老师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准备了怎么都做不完的应用题,默写古诗、写作文还要背《自然》和《思想品德》……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无拘无束到处跑了。我们盼着长大又不想长大,终还是阻止不了岁月的脚步一点点前行,然而任时光的飞沙怎样累积覆没,也掩盖不了那没有忧愁的年少时光之于我的生命最美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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