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光穿透黑暗:群山之巅
——迟子建长篇小说新作《群山之巅》
《群山之巅》写到最末安雪儿在空旷的雪漠中呼救时,作家迟子建以一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来结束,这不仅要令作者自个的心颤抖,更要令读者的心寒冷战栗。想想,作者对安雪儿实在太狠。坠落凡间的侏儒仙子,怎能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奸害?即使能继续让她听见“生长的声音”,继续开花结子,那其生长出来的也只会是罪之声、罪之花!
这是迟子建新著《群山之巅》中安雪儿的命运,她从小仙到被奸害,及至小说最末再次被害。她的生命就是从仙端坠入到凡人、到可怜人的过程。这种从高空坠落至深渊的“巅峰体验”,迟子建说这种安排完成了她的一个遗憾。在迟子建早期小说《热鸟》中,她刻画的女孩是纤尘不染的,天使般纯粹。然而,迟子建越来越不喜欢这种浪漫笔法,她接触的、认识到的现实愈来愈残忍,于是在小说中,她更宁愿让“生活”充注其间,让仙子变成凡人。于是《群山之巅》里,安雪儿“从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
其实,在对现实苦难的体认层面上,不仅仅是安雪儿,《群山之巅》还有很多类似人物。比如辛开溜和近年的国民党抗战老兵问题。辛开溜被卖给东北商人,日本军占领东北后,他被抓去当了日本劳工,后来逃跑做了抗日队员,却不慎与队伍走散,后来成了船夫,娶了溃散残留下来的日本女人,带大不明身份的儿子辛七杂。他老后的生活非常可悲,被所有人说成是游击队的逃兵,娶日本女人被人诟病。儿子不认他,邻里鄙视他。迟子建在后记里说明了这个人物的原型。那是她下乡到中俄边境处一个小村庄遇见的老人。据迟子建的记述,那老人衣衫褴褛,家徒四壁。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战士,带着伤回到家乡,“文革”时被蔑称为逃兵,备受折磨。如今政府给他的补助也很少,饭都不够吃。这种记录,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近年来我们对国民党抗战老兵的态度变化。虚构与现实的联系,证明了作家时刻清醒的现实关怀。她要把感触至深的东西置入小说世界。她让现实中可能无法摆脱残酷命运的历史人物们,以辛开溜的身份在小说中再活一次,让他们活生生地呈现给世人。为世人提供一个警醒的机会,更为这些被历史残害和遗忘的人保留一份活着的历史!
辛开溜之外,小说中也还有很多情节会让我们联系起近来轰动世人的新闻事件,比如唐眉和陈媛的故事,本是亲如姐妹的室友,却因为同时恋上一个男人,唐眉嫉妒,于是用药把陈媛害成了傻子。这让我们联系起“复旦投毒案”,而且都是医学院学生。还有卖肾、受贿、官场地震、单尔东当陈世美、林大花卖初夜……无数情节,多如现实一般,样样俱全,即使在群山之巅,也不缺乏山底下的任何一种罪恶。
迟子建以这些现实背景作为小说故事影子,与其说是题材的平淡化,不如说是作家对现实的关注和省察。因为这种关注,在《群山之巅》中,时代现实的影子异常浓郁,也因为她明智的省察,这些现实影子之外,还有着大量的反思式书写,这些反思内容在故事中主要以人物内心的赎罪意识来呈现。
把现实中的罪和恶纳入小说,成为故事情节内容,这只是一环。在迟子建笔下,它们之所以能够建构起一部截然不同的小说,臻于艺术之境,还必须言说这些情节背后的另一环。那就是,迟子建赋予了这些犯了人间之罪的人们最大的怜悯。辛开溜虽然备受儿子诅咒,最后作者却让他的儿子辛七杂悔悟了。辛七杂最终相信父亲并非逃兵。这无疑是给了辛开溜在天之灵以最大的慰藉。唐眉害了陈媛,却也并不因此和之前爱慕的人走上幸福之路。她悔罪了,她把陈媛从她家人的奴役中解救出来,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一生。后来,她自己去做了结扎手术,不再思婚育,要赎一辈子的罪。单尔东做了陈世美,历经人世沧桑,悟得单四嫂的良善,虽然最后也走了,却也不再是陈世美。林大花卖了初夜,在回家的途中为了先把钱抛出去,而断送了安大营的命。林大花之后也表达了自己的悔罪之情,她不再见光,只喜欢黑夜。还有李素贞,自始至终照顾着傻了的丈夫。在一个夜晚,她去会情人安平。本是精心为丈夫预备好供暖的煤炉和用心防护的门锁,最终让丈夫活活熏死、闷死在屋内。本是无意、过失,法院轻判,但李素贞却给自己定了罪,一世愧疚。除了辛欣来,临死时还幻想着权势父亲给刑警送来刀下留人的“圣旨”,其余的人,都不畏罪潜逃,都在为自己的过失,或者为自己的罪行,心甘情愿地忏悔、赎罪。
如果说那些有着现实影子的情节故事是当下世界的映现,那么它们背后的赎罪却多属作家的虚构了。但这些虚构并不虚假,它们体现了作家深切的悲悯之情,是作家处理罪恶时的叙事策略。迟子建《群山之巅》中的现实和虚构,没有让恶扼杀善,也不让罪抹除人性之光。她要书写出发自人性深处的光芒,让这些光穿透文本中的黑暗,也穿透读者沉郁的心灵。在这样的处理中,群山之巅的罪恶因而变得光彩夺目。它闪烁的不再是辛欣来砍下养母头颅那刻的血光,回响的也不再是安雪儿呼救时的绝望呼喊;而是唐眉为赎罪自行结扎、孤身一生的决绝表情,是李素贞不服法院轻判坚持要求法官给自己判重罪、要求服刑时的那些悔恨之声。
吉奥乔·阿甘本在《何为同时代?》一文中说:“……成为同时代人,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勇气问题,因为它意味着不但有能力保持对时代黑暗的凝视,还要有能力在此黑暗中感知那种尽管朝向我们却又无限地与我们拉开距离的光。”迟子建《群山之巅》就呈现了这样一种作为具有足够勇气的“同时代人”精神。她始终保持着对时代黑暗、罪恶的凝视,却又能够用自己坚信的灵魂观念赋予笔下人物实诚的赎罪特征,实现了对现实的凝视,同时也守护了人的纯正灵魂。
《读书与交流》 文/唐诗人(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