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一夕之间,宛丘的桃花竞相开放,映着天边粉霞,灼了世人的眸子。
与此同时,陈国国主陈庄公的姬妾为其诞下一名女婴。也许是因为出生那日的满城桃花,也许是因为此女初长成之后“眼如秋水,面似桃花”的倾世之姿,她穷极一生,也未曾逃得过与桃花的丝丝绕绕的纠缠。
或许真如世人所说,桃花夫人,命带桃花。也许从第一次被人称为“桃花夫人”时起,息妫就该明白,一切都是躲不过的命吧。
陈庄公听闻诞下的是名女婴,既非嫡女,便也未多行过问,依制赐名。
婴孩母亲俯首,但见怀中孩儿肌肤恰似漫山桃花一般粉嫩无瑕,便喃喃道,如此,便唤吾儿桃花,如何?怀中女婴似能听懂一般,咧了嘴。
于是,陈国皆知,妫姓世家,得一庶女,名唤陈妫。却鲜有人知晓,此女犹有一闺名,唤作桃花。
缘.桃见
流经陈妫窗外的那条宛溪,年年被宛丘的桃花雨浸染出一片桃花色,已足足有十二次了。
已至金钗之年的陈妫正如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虽尚显青涩,但其绝世之姿却似那缕缕幽微花香,尚未吐蕊,却馥郁逼人。
春秋时期,群雄争霸,倒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世人皆言乱世出英雄,殊不知作为英豪们追名逐利的附属品的还有那些袅袅婷婷的佳人。红颜也好,祸水也罢,她们中以色侍君者为大多数。然而,生性聪慧的陈妫虽为佳人,却似乎并不属这一类。
礼法虽在这乱世之中渐已式微,但嫡庶之分却依旧分明。身为庶女的陈妫虽尚未及笄,却在陈宫的是是非非中看透了身份与权势的重要。她素喜流连于父兄清谈研学之所,耳濡目染,胸中自有一番见识。
她在等,等一位真正知晓她心意的良人,亦或是一位能够供她施展身手的伯乐。也许,就像那日在桃树之下回眸撞见的那位华服青年。剑眉星目,气势如虹。漫天飞花里,陈妫停下了流连于弦上的指尖,一回首,便看见了那位以笛声相和的青年。
那青年倒也稳重,翩翩然施一礼,朗声道,姑娘莫怪,初至陈宫,见这桃林煞是好看,流连忘返,不慎迷路于此。可否劳烦姑娘引我出去?
陈妫施然还礼,遂不多言,前行引路。
看姑娘的衣着不似宫人,可是陈庄公之女?青年问话略带唐突。陈妫微微颔首,正是。
敢问姑娘芳名?
桃花。陈妫低低应答。
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目送青年兴致勃勃的背影,陈妫的笑容微不可察。
皖溪的水第十三次被染红时,蔡国公子亲自来提亲了。能与蔡国联姻陈庄公自是喜上眉梢,与夫人亲自接洽。数月后,陈妫与众女官一起,在为姐姐穿上嫁衣之时,唱起祈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站在城楼之上目送迎亲的队伍出城。十里红妆,不过尔尔,难及宛丘一季桃花。
情未深,缘亦浅。
安.流年
姐姐出嫁后,夫人便以陈妫已然及笄为由,开始着手为陈妫挑选“如意郎君”。很快便将陈妫许了息国国主息侯。息国国力弱小,其国主息侯身体孱弱且比陈妫年少几岁。大夫人的刁难之意不言而喻。
大婚那日,送亲之人寥寥。
临行启程之时,陈妫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自己十四年来朝暮相处的宛丘。满目桃花绯红色,不知再逢是何夕。终是启程了,整个陈国的桃花竟如有人召唤一般,飘飘洒洒,落英缤纷,生生铺就了数十里,直至陈妫的车队出境时方停。回首再看,枝头竟再难寻一枚残花。
行至息国,陈妫方知,息国国主抱病已然数月,迎娶自己一半是为了成亲,一半是为了冲喜。看着榻上这个羸弱且稍带稚气的少年,陈妫微微叹息。叹罢,便卸去钗环珠玉,换掉锦绣罗衣,尽心竭力地照顾自己的郎君。
许是由于陈妫真的带来了些许祥瑞之气,息侯竟真的一日日好转起来。陈妫数月以来不眠不休的精心侍候,让年少的息侯产生了依赖心理。大病初愈之时,息侯便昭告国民,册封陈妫为夫人,赐国姓,易名息妫。
少年国主息侯端坐在王座之上,看着向自己遥遥走来的息妫,凌波微步,衣袂飘飘,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九天飞来的仙人。此生得卿若此,夫复何求。噙着一丝微笑,息妫仰望着座上的少年,得一人心,此生亦足。陈国国民皆传,息夫人目如秋水,面似桃花,丽若芙蓉,雅若慧兰,立若临风弱竹,行似仙子凌云,竟是将衣袂上绣的芙蓉比得失了颜色。从此“桃花夫人”的称号便落在了息妫头上。
息侯终是年少,生平最惧处理国事,日日央着息妫伴自己游园嬉耍。无奈,息妫只有白日里伴着息侯,夜间代息侯批阅奏折。息妫年少时便有男儿之志,如此倒也如鱼得水。息侯也乐得清闲。在息妫的尽心辅佐之下,息国渐渐有了些起色。若能如此一生,倒也自在。陈妫知足。可惜命运最擅长的,便是不遂人愿。
又是一年花红时,转眼又安稳度过了几载时光。看着满园芳菲,忽忆起宛丘的桃花,想起那日的缤纷落英,息妫不由得伤感起来。对窗暗自垂泪之时,息侯推门而入。问得夫人神伤之缘由,笑道,这有何难?
数日之后,息国数骑,护送夫人省亲。
惊.故人
漫丘桃花雨,似是故人来。
纵有千般不舍,万种无奈,亦须别了这一袭红云。临行,息妫折了两枝桃花。低眉轻嗅,清香依旧。回想起大夫人憔悴的脸色,以及启程之时近乎哀求的嘱托,息妫不禁叹息。印象中大夫人从未如此卑微,姐姐数年未归,只闻在蔡国备受冷落。大夫人怕是忧女心切,竟是央求自己代她前去探看。也罢,归途恰好路过蔡国,顺路拜访并非难事。
看着面前这个面容苍白形销骨立的妇人,息妫一时间无法将她与自己那个被父君与大夫人捧在手心里宠溺着的骄纵美丽的姐姐联系起来。听闻蔡侯行事荒唐,却不知竟至如此地步。姐姐居住在偏僻冷清的偏殿,而一路走来息妫却发现不少宫殿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那个当年设下十里红妆亲自迎娶姐姐得男子当真绝情至此吗?息妫不知,她能做的只有将手中的一枝桃花插在殿中的花瓶中,希望能驱散这幽幽偏殿中的沉沉死气。
蔡夫人见到息妫却显得格外热情。殷切询问,妹妹远道而来,想必已累了吧。姐姐已在桃花亭设下宴席,为妹妹接风洗尘。可不知为何,息妫觉得姐姐神色有些古怪。桃花亭?桃花?
看着息妫离去的背影,蔡夫人给婢女使了一个眼色。
妹妹前来赴宴,为何要带如此多的侍卫?莫非,还怕我这个长姐谋害你不成?这么多人,如何方便咱们姐妹俩说说知心话呀!蔡夫人一副不满的样子。
姐姐言重了,妹妹让他们撤下便是。息妫并未多想,本来侍卫贴身跟随也都是息侯的意思。一刻钟后,息妫身边仅剩一名婢女。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房中尚藏有一坛夫君赏赐的好酒,竟忘记带了来。妹妹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蔡夫人匆匆离去。只剩下息妫与小婢。
桃花亭……息妫不由得起身仰头仔细研究那块亭匾。“桃花亭”三个大字写得倒是别有风格。
息妫专心于亭匾,未曾察觉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直到男子的声音响起,息妫方才回了神。
桃花?真的是你!
息妫转过身,竟是当年的桃林故人。轻施一礼,轻声道,桃林一别,已是数年。如今我已易名息妫,不是当年的桃花了。
蔡侯黯然神伤,只怪当年我未曾问清楚便下了聘,不然……
蔡侯的话被息妫朗声打断。如今家姐已是蔡国夫人,亦是蔡侯亲自迎娶之人。还望蔡侯能珍惜姻缘,善待家姐。莫使天下人耻笑。
蔡侯一愣,耻笑?哈哈哈……当年你是故意留下鲜为人知的闺名,好让我错娶他人的对不对?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女子!但现在还不忘维护你姐姐。你可知正是你姐姐派人将我请来的?为了邀宠,她都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了,我还怕什么天下人耻笑?
息妫震惊不已,没想到姐姐竟会如此对待自己。
一旁的婢女见蔡侯失态,知是情况不妙,悄悄隐去找寻侍卫求救。
蔡侯似是被激怒了,上前便要抓住息妫的手,恨声道,那息侯有什么好?不过是个病秧子罢了。不如,你便留在这蔡宫之中,我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息妫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打得蔡侯微微清醒,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息妫,愣怔了片刻。
此时侍卫已至,姐姐也来得很及时,见到一片混乱的场面,连忙扶住蔡侯,君上喝多了,不小心走错了地方,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君上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息妫冷笑,多谢姐姐盛情款待,妹妹受不起。就此告辞。
怒.红颜
回到息国后,息妫就病倒了。面对着神色焦急的息侯,息妫有口难言。
息妫心里清楚,息国如今国力尚弱,难与蔡国匹敌。而从群臣的奏章上知晓,楚国迁都于郢,已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若与蔡国起了嫌隙,便是给与了楚国起兵的机会。息侯毕竟年轻,想来无论如何也吞咽不下这口气。倘若逞一时之快与楚国结盟,定是引狼入室,后果不堪设想。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息妫支持不住,千思万虑也几乎让她油尽灯枯。这一病,足足病了数月。心病难医,她又药石不进,生生急坏了息侯。
息妫心中一直回荡着临行前姐姐的话:息妫,你可知我有多恨你?世人只知蔡侯以十里红妆为聘,亲自来迎,给与我无上的恩宠。又怎知他挑起喜帕时口中唤着别人的名字?桃花,呵,我怎么忘记了你那卑贱的娘亲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好名字,你害得我得不到幸福,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息国那弹丸之地,迟早会毁在你手里……
既是如此,自己这个祸水不妨便去了罢……
看着夫人娇艳的脸庞蒙上一层忧郁的神色,婢女以为夫人三缄其口只是因为此事过于难堪,于心不忍,遂将夫人的再三叮嘱抛于脑后,跪于息侯面前将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息侯当时就拔出剑斩断了面前的案几。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息侯知道倘若让夫人知晓,必定不会让自己以卵击石。遂对息妫封锁了消息,自己则与谋士商量大计。最终决定投靠楚国,让楚国佯装进攻息国,再向蔡国借兵,此时与蔡国合力俘虏蔡侯,以“借刀杀人”之计灭蔡。
令息侯未曾想到的是,蔡侯竟亲自率兵前来支援,楚息两国遂将其一举拿下。
息妫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夏末了。那日小婢劝息妫进些汤药,不留神说漏了嘴,夫人,您且饮些汤药吧。君上为夫人报仇,指日可待啊。
缠绵病榻数日的息妫不顾身体虚弱,披头散发地奔去正殿,在息侯面前长跪不起。臣妾有罪,恳请君上收回成命!楚王觊觎中原已久,此次出兵,定不会放过息国!请君上三思啊!
俯视着面前涕泗横流的女子,息侯沉默良久,踱步至息妫身旁,叹息道,如今已来不及了,军中来报,蔡军已节节败退,蔡国沦陷,蔡侯已沦为阶下囚。
息妫抬起身,怔怔地看了息侯许久,终是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失去意识的瞬间,息妫忆起姐姐说的那句话,弹丸息国,迟早会毁在你手里。
一语成谶。
伤.别离
不知蔡侯对楚王说了些什么,在蔡侯答应了每年为楚国入贡后,楚王竟派人将他送回了蔡国。之后,便以巡视各方为由来到了息国。
息侯自是不敢有所怠慢,极其恭敬,于朝堂设宴款待,亲自奉酒。
楚王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笑道,昔日寡人曾效微劳于你的夫人,今寡人至此,你的夫人何在?何不前来进酒?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息侯五指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杯盏,似是要将杯盏捏碎。殿上一时无言,双方剑拔弩张。
拙妇身体微恙,故来迟。恳请王上莫要怪罪。息妫手中捧着一盏清酒,从殿外遥遥走来。楚王半眯着眸子,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卑不亢的女子,亦不多言,饮了宫人递过来的酒。丝竹又起。
次日,楚王设宴于馆舍,邀请息侯。这一去便再也未曾回来。
楚王闯入的时候,息妫正端坐于镜前,在两颊晕染着桃花粉。平静地注视着镜子里风华绝代的女子,淡淡说道,不知凭这副皮囊,可换得息侯性命无忧,息国上下安宁?
临行之时,楚王恩准息侯与息妫再见一面。
看着彼时神采奕奕的少年如今已经沦为阶下之囚,息妫终是忍不住汹涌的泪水。息侯亦伤感异常,却又似看透了许多,轻抚着息妫的面颊,夫人,我知道自己有多无能,又有多愚蠢。对于你而言,我恐怕更似一个愚顽的弟弟。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惟愿夫人能一世平安,再无他愿了。
息妫默默上车,与楚王同座。抬眸看向这个已不再年轻却依旧野心勃勃的男人,启唇,我只问你一句,蔡侯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片刻后,息妫轻叹,我早该明白的。
什么情根深种,什么情非得已,在权势面前,一切都化作泡影,剩下的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决.断念
再次见到蔡侯,是在楚宫的偏殿。楚王率兵攻蔡,蔡侯赤膊请罪。
丝竹绕绕,恍惚间又回到当年的桃林初识。一步步从殿上走下,息妫在蔡侯面前站定。楚军师出无名,你心中可有疑惑?
跪在地上的蔡侯没有抬头,当初诱劝楚王夺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从没想过,会这么快。
你可曾后悔过?息妫努力看向面前的男人,想寻得一丝当年的影子。
悔?蔡侯轻呵,桃林初见,我不悔;蔡宫再识,我不悔;当初息侯遣使求救,众人皆劝我不要亲临敌阵,可我却依然力排众议,我不悔。此生唯一悔的,怕是为保蔡国,将你荐给楚王了吧。
息妫叹了口气,终是错了呵。
息妫求了情,蔡侯得以保全性命,但蔡国,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目送蔡侯被押下去的背影,手上被握住的力道让她望向座上的男人。他不似息侯,没那么幼稚贪玩;他不似蔡侯,不会为儿女情长羁绊。他是野心勃勃的一代霸主。此刻,他正看向息妫,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寡人如此,可让夫人满意?
息妫挑眉,君上自知,何须臣妾多言。
楚王看上的,到底是息夫人名扬天下的绝世美貌,还是自息夫人辅佐息侯后息国上下人心收服国泰民安?这些已不重要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后世如何看待息妫也许并没有那样重要,无论是沦为褒姒妲己一类的祸国红颜遭人唾弃,还是被奉为桃花女神立祠设庙,于她何干呢?也许,她记得的,只是宛丘的那片桃花,染红了宛溪的片片落红,那么美好,那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