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秧青不喜欢说话,她喜欢走路。
秧青把鞋脱了,坐在山上,山坡上的茶花盛开,用手抚摸过它大片洁白的花瓣,在指尖嗅闻到它清凉的芳香。
秧青想起旧日与苏和在树下相聚,饮酒,吹笛,雪花飞舞,月光下的白色花朵和衬衫,何其胜美,他曾说,就是去看四月深山里的一树花,也要经过辛苦的跋涉。
尘世里所有不喜欢而必经的,都是这一路上的辛苦,所看的,也不过是天色华容,听的也不过是风声水声。
不管怎样,总是有些东西,让人愿意走很远的路,也不得辛苦。就算是一株开满白花的椴树,就算是一只自在的蚂蚁,也带来安慰。
如今,秧青已经不写诗,不饮酒,不远行。
2.
秧青在山下的小溪里把脚洗干净,湿润的泥土,清凉的溪水没过一颗一颗洁白的脚趾,自由生发出孤独,让人心生疼痛。
秧青生活的圈子狭小,身边的人关心是工资有没有加,股市的跌涨如何,漂亮的衣服够不够多,别人买的车都是多少钱的,开会的时候秧青看着他们呆滞的神情会忍不住发笑。
秧青有时会独自去操场走上几圈,听歌或看云,也许回到办公室还会被别人问起:你又犯什么傻?
秧青在表演,表演欢笑藏起泪水,表演友好藏起冷酷。她在心底对自己至少是这样说的。
秧青擦去桌子上的灰尘,见到木纹,擦去镜子上的水雾,见到自己的眼神。很多时候就这样在擦拭去尘世的尘时,在那一刻,看见自己本来的样子,本来,自己所爱的事物是什么。
3.
从小时候起,母亲就爱拿秧青与邻居家的小孩比较。
“小熙,你真漂亮。”大概每个人见到她都会这样说。
秧青跟小熙大概从幼儿园起就是好朋友。
秧青是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的小孩,头脑也显得有点笨,即使每次考试都能拿个高分,也不招人喜欢。
小熙就不一样了,自带公主光环,家境又好,身边总会有一帮小子充当骑士,和她在一起,秧青永远都是丫鬟的角儿。
每次秧青做好的作业总是被同学恶作剧的撕掉然后扔进厕所,秧青从家里带过来的算盘也被两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当作滑滑车玩,她们踩着秧青的算盘溜得飞快,她们抢走秧青的零食,说秧青是一只丑小鸭,这真是一个好比喻。
不过有一天秧青还是把她们中间一个推倒在地,并且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秧青先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秧青起来晚了,因为害怕迟到,没有意识到自己穿着一条毛线裤就跑出来了。在路上遇见了小熙。
小熙说:秧青,你怎么穿着毛线裤就出来了?小熙也穿着一条毛线裤,不过裤子上有五颜六色的圆点点,裤子外面还罩了一条短裙。而秧青穿的是一条棕色的毛线裤,看得见屁股后面大大的U型线条,真是令人尴尬。
即使现在见到她,秧青仍然会自卑,为什么她那么白,而自己那么黑。
彼时不知道美貌自是天生难自弃,以为上天执意辜负的,到头来也不过一张皮囊。抹多少脂粉,涂得脸上跟个小花猫似的,活像一场龙套戏。
4.
凉风习习的夜晚,秧青抱着枕头的这一刻突然觉得温暖和安全。因为她有深深的失落和孤独,需要一个静而暖的拥抱。
秧青看着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眼神里是不安和恐惧,母亲把她抱在怀里看镜头,而秧青害怕母亲打她。
母亲总是打秧青来发泄她对生活的不满,有一次只有秧青和奶奶在家,秧青被烫伤了,盼着她从外婆家回来,心里想着她会怎么说,可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说都怪秧青自己蠢,然后不再过问。
关于小时候的种种事情,秧青根本就不想去想起,秧青只是觉得自己不被爱而已。就连长大以后也仍然如此,只在秧青每次发工资给她钱的时候,她会高兴觉得秧青有用。
童年的过往已不再提,再提就显得多余,反倒对伤害是一种夸赞。
秧青在心里筑起铜墙铁壁,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
人有个时候除了自己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有时甚至只对自己付出爱,但又害怕被自己的冷漠所压垮。
秧青知道如果相信有人是真正的爱着她,那么每个早晨从梦中醒来,心里不会再有黑洞。
5.
阿晨是秧青的丈夫。
那天,阿晨在家和家人烤火看电视,秧青却一个人跑到小溪里去玩水。
山上的雪还未完全融化,秧青打着赤脚在溪水里玩,却不小心被石头割伤了脚,自己不知道怎么止血,就静静的坐在石头山感觉温暖的阳光和寂静的风。
山茶簇拥着白雪,白雪堆满着山岚。秧青就这样独自坐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言语和思想,没有任何疼痛和恐惧,只觉得安心和宁静。微澜溪水倒映的,也不过就是她漫长的那些和这些,年华。
阿晨找到秧青的时候血已经止住了,他问:你不疼吗?
秧青摇摇头说:不痛。
阿晨说:流了这么多血,还说不疼。
秧青说:因为没人爱我,所以不疼,不被爱人的人,不会觉得痛。
疼,痛,有时都是人乞求怜爱的借口。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关爱,唯有疼痛。
秧青又想起苏和说过的一些话:我不喜欢深奥的道理,我喜欢看见一幅画,很浅很软,像一块童年时常用的手帕,可以用来擦擦眼泪和鼻涕,人要是长大了,哪能不遇到伤害呢?
很多人长大了,就不再受到伤害,或者受到伤害也不说出来。我觉得那太难了,我对生活的反应就像植物一样,遇到刀锋时,总会流泪。
苏和会在夏天采摘树上的浆果做成甜蜜的果酱,在秋天收获金黄的稻穗,在冬雪皑皑的小屋里和友人分享软软糯糯的纳豆,然后迎来春天,蔬菜吐出了嫩嫩的新芽……
他独自生活在世外桃源般的小森林里,安静地等待,温柔地疗伤,没有矫情,没有眼泪。别人只是在她偶尔泛起回忆的片段里窥见她忧伤的曾经:母亲的不辞而别,与社会的格格不入,爱情的破灭,工作的不顺。
然后他把自己放逐到了童年的港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成了一颗孤独却不绝望的树苗。
6.
安静的苏和是人群中的倾听者,不寻求怜悯也不诉说困境,即使面对误解也从不歇斯底里地。在与小森林呼吸与共的岁月里,他越来越像一缕很轻很淡的晨雾,随风飘荡却又落地生根。
闭上眼睛的时候,秧青觉得他永远都在对自己笑,风把他的容貌刮得清冽,像一卷老旧默片。
就连他的离开也是那么安静,在春日的某一天,忽然不见了男孩的影子,他什么也没带走,也没有什么因为他的离开而改变。洋葱的嫩苗又长高了一茬,有人顺手帮他打理了不规整的蔬菜,“他一定会从国外回来的。”——每个人都这么理所当然的相信着,连秧青自己也是。
苏和在两年后真的回到了小城镇,如同蜕变之后的蝴蝶寻根而来。表演的舞台上他和爱人翩翩起舞,歌颂着丰收的神祗和美丽的万物,秧青看见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安静,却不再是曾独行黑夜的隐忍之光,而是真正的太阳在温暖地闪耀。
因为他得到了爱……再没有那么多看似所以的事情,这世上平常男子极是不愿顺承命运,他们颠沛流离,他们寻寻觅觅,他们无怨无悔。
我们一路经过山川大海,经过黄昏黎明,如果你看得见,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那些纷纷下落的命运,与悲伤始终平行。拉不近彼此的,不同的,是我们无从决定谁比谁更伤心。
“阿晨,背我回家,我不想走路了。”秧青手中把玩着一片消融成水状的冰块,放在脸上,湿热的泛起红晕。
阳光和风,山树环抱,在他们身后,相爱沉默不语,凋落一片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