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飕飕。
途经育才路时,看见一只猫伏在路边的保暖饮料机顶上,机顶上温乎乎的,倒是给它提供了个避寒的好去处。动物倒也聪明,知晓为自己寻一方温暖之地。望着这只猫,忽想起先前我家的黄眉来,往年冬天,他也总往温暖处困,白天困于草垛,夜晚困于灶口茅草上……
这便又是冬天了,忽想起他来,又觉这风竟刮得更冷了……
转眼间,不见他,已有七八载,即便如此,我依清晰记着他的模样。父亲初将他带回时,他才有父亲的鞋那般高。黄眉之母所待的那户人家不愿要他,原由是已经有了一条狗看家,再多无益。本打算扔了,父亲见着不忍,便带了回来。黄眉浑身是蓬松的,黑乎乎的毛,独那圆滚滚的眼睛上方长了两撮黄色的毛发,如特意用眉笔抹过一般,也因而得了“黄眉”的名号。犹喜他一双眼睛,墨一般黑,四处打转,极为灵动、干净。日后也遇过许多同黄眉一般长相的狗,但皆不比他的眼神,其中感受如日光照临海面,温和而不死寂,时有微澜而不故作喧闹。
黄眉来时,我方总角,恰值玩性大发的年岁,整日和邻里同龄伙伴将黄眉视作玩物。扶起他的两只前爪,让他直起腰来用两只后腿走路,我们观望着他用两腿如人般走路而觉有趣,哈哈作笑,却未曾想那并非他所愿。又有心血来潮,裁制衣布,缚在他身上。只自顾自欣赏,甚觉可爱,也未曾体会他被衣布裹住的不自在。更有甚时,为了看他游泳而和同伴将他抬起扔进河里,看他双爪直刨而觉有趣。虽值年幼,但顽性不是借口,至今想来仍为幼时的行为感到羞愧。又想起当下众多养宠物的人们,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对待他们呢?万不能似我曾经一般可笑。
一日日过去,只当黄眉还和来时一般,但当突然回过头来,才猛地发现,似昨日还能在凳子下乱窜的他,现今已能将凳子推翻。
人也好,动物也罢,一旦长大,便有了自己的脾性。
时有过路人见他挡着路而训斥他,他便歇斯底里反击;或听见鸭儿鹅儿乱吵乱叫,他也便训斥起它们来。
一日,邻里办家宴,厅堂里,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叽叽喳喳地叫。又有小孩在人缝中寻隙乱跑。黄眉许是闻着了各色菜香,便过去四窜觅食。“呜哇”小孩凄厉的哭喊声瞬时刺破层层人群。望向他脚踝处,是黄眉留下的牙印,虽不深,然皮已破。见着的人说,那孩子无意踩了他一脚。
这是第一次,是他第一次咬人。赔了该赔的钱,打了该打的针,黄眉遭了几顿骂,这事儿渐渐也过去了。还能如何呢?那孩子本就无过,黄眉亦是无罪,被攻击了,防卫是天性使然。那错在谁,我想我大抵是知道的。
又一次,这一次的结果则全然不同了。
太阳很好的一天,谁不愿享受阳光呢。黄眉呀,他原只想趴在门口舒坦地睡上一觉,何错之有?而这一觉惊醒之后,我想他此生再不能无忧地睡了,陪伴他的是无尽冰冷的暗夜。路人的车轮压在他的尾巴上,猛地惊起,一口反击,红了,映着血丝,伤口如魔鬼深不见底的瞳孔,叫人胆怯。人们对待自己往往选择宽容,所以有事不过三;而对待除人以外的其他生物,则另当别论。
非死即卖。
我们能宽恕他,众人不会放过他;我们放过了他,众人便不会放过我们。无能为力,无法两全时,所有的罪过便全归到了他的头上,所有的后果偏只能由他去承担。真正该受责的是谁?是我们,是他一直作为依靠的所谓的主人,怪在我们未看管好,怪在我们未尽应尽之职。然,呜呼哀哉,最后堕入万丈深渊的却是他。
至今,仍记得黄眉那日的手足无措,满目惊恐。咬了人后,众人围来责骂他,我见着他浑身颤颤抖抖,唤他过来,他只窃窃躲在草丛里。低垂着头,趴在地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枯叶般,不断发出幽幽怨怨的沉吟声,分不清是悔恨还是恐惧。我送去食物,他闭着嘴,别过头去。第二日晚上,散学回来,已见不着他了,此生此世。
爷爷说,留不得了,没法留了。给关进收狗人的铁笼里带走了。
是怎样的铁笼,是怎样的收狗人,他去了,结局如何,我一清二楚,而我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这数年间,每在路上遇见同黄眉一般模样的狗,我总唤他一声,望着他听见了,便能飞奔过来。我又时常痴想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哪怕面目沧桑。回来就好。
下雨了,我当做是你回来了;下雪了,我当做是你回来了。
是否嫌这儿太冷,你不愿回?那我只盼着你给自己寻个温暖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