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拿起听筒,本想这样问他:“你想我吗?”然而我还没有问出口,他的童音哽咽着从那一端传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加了一个语气助词“呀”。以往他总是骄横跋扈,不知道长辈为何物,不理会教养作何解,“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或者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因为他清楚我对他娇宠、温柔、百依百顺,所以在我面前总是为所欲为。
但今天他却这样问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能想象得到,在那一头,他那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一定噙满了泪水。刚问完这句话,即刻将嘴唇紧闭起来,且上颌牙齿咬着下边嘴唇里边的那一块。如果他把嘴张开,在眼睛里面,泪水就会滴落下来。
他说出这个“呀”字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忧伤,本是尖锐的童音,却一下子低沉了好几拍,他那样的试探,那样刻意地掩饰自己的忧伤,一如他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我“诶”了一声,又唤了他一声“宝贝”,我尽可能用我最温柔的声音,使声音听起来更脆更甜,跟他的童声合节拍,又能更温暖更果断,让他感念到来自于我的疼爱,从而在母爱的滋养中感到安全和踏实。
然而,我越温柔,他似乎越伤感,接下来的几句话,他就开始语不成调了,因为开始抽泣。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现在……都九……点多了,我……的积木……拼好了。”
“是的宝贝,你真棒,但妈妈今天不来你们家呀,我今天要去自己家了,我没有衣服在这边,我今天一定要回自己家去呀。”我只能如实跟他说:“我保证,我今晚过去清一些衣服过来,明天晚上一定回这边陪你!我一定来陪你,然后我们在手机淘宝上再买一个新乐高,好吗?”
他停顿了一下,想必是被新乐高玩具触动,但没过几秒钟,他又镇定起来,并且语调变得坚定:“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妈妈来陪我。”
“哦,你真的这样想妈妈吗?”反而他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我倒没有那么难受了,我的语气变得轻松。我笑意着又问了一句“哦哦,哈哈,那么星朗同学是真的想我了吗?”
他不回答是想我还是不想我,只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依呀依呀的声音来抗议。
他从来不说想我,在电话中。在他懂事以后,在他真的在对爸爸妈妈的想念中,有几许期盼有几许忧伤之时,他绝不肯,不愿意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他不是用奇怪的声音来抵抗,就是用紧闭的双唇来拒绝回答。
虽然他心里是那样那样地想往我,是那样那样的盼望我回到他身边。在分别多日之时,在此之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离开我就像熟睡中的婴儿突然离失了安稳舒适的摇床一般,他一定睡不安宁心情烦燥;在缺失了母亲柔软香氛的怀抱,他就像从恶梦中惊醒来的小孩,却到处寻不到明亮的出口,于是惊厥惶恐,一定迫切需要一个熟悉的怀抱。
但独自一个人走过一段漫漫、狭长、混乱、黑暗的迷宫通道,其中的孤独、恐惧、委屈和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那样年幼,却要品尝人间炼狱之苦,这是他在以往整整六年幸福惬意的人生中从未体味过的,而这次,他体味到了,所以,他是如此难以释怀,在他的妈妈出现在他跟前,极其温柔地唤了他一句“宝贝”之后。
所有心酸和委屈,所有惊厥和忧伤,都在那一刻化作眼泪一汪,从眼眶里流淌下来。
但越是这样忧伤的时刻,他越不会说想我,绝不!
我知道!
在我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我九岁的时候,妈妈离开过我,把我独自一人丢在家中,我受过多少恐慌,熬过多少悲伤,然而放学回家看不到妈妈的身影,在堂屋一角背对着我,我的怨恨和委屈也将化作眼泪一汪,然后,汹涌而出的泪水一直洒落到我呼吸急促的胸腔。
我绝不想往可恨的人,她以前那样爱我竟都是在撒谎!若非爱我都是撒谎又怎能抛下我出走外城他乡?
可是不争气呀,当妈妈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恩怨,放下了所有的悲伤,扑到她怀里,依旧哽咽得满脸泪光。
这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当我也成了跟母亲当年一样的母亲,我一样不对母亲说我想她,我一样也听不到我的孩子对我说他想我。
我们就像孩子一样,诚然我们本来就是个倔强的小孩,我们总是将自己的感情压抑在心底直至它们淤积成伤;我们牢牢封锁自己的思念,直至洪流般的思念结满风霜;我不去过问“你想我吗”你也不会答“你想我”,直至我们都以“冷漠无情”来误解对方;我们不主动不强求,终于有一天,看着心爱的TA远走他乡;我们不说永远都缄口不说,直至最后,相爱的人两败俱伤。
所以,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你想我”,终究又会怎样呢?
那么,宝贝,还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