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们下肖村的族谱,还得从叔公肖集生讲起。这位我爷爷的亲弟弟,是我们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太奶奶当年生下叔公时,爷爷已经是个能跑能跳的孩子了。作为遗腹子的叔公,从小就在寡母的拉扯下长大。后来太奶奶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兄妹三人抚养成人,各自成家立业。爷爷生了四子二女,叔公则育有三子四女,开枝散叶,人丁兴旺。
叔公一生都在新余市政府做会计工作,从当年的新余县一直干到新余市成立。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所在的新余市锻压有限责任公司,前身是新余市辊辗厂,就是叔公牵头成立的。那时的市政府办公室就设在现在新余市体育馆的位置,与辊辗厂仅一街之隔。
在官场沉浮数十载,叔公始终保持着正直本分的品格。他从未利用职务之便为子女谋取一官半职,几个孩子大多在乡下务农,只有二儿子在市政府食堂当厨子。其他子女都理解父亲的为人,唯独小儿子时常抱怨。我亲耳听他说过:“我同学的爸爸都当上市长了,当年还不如您吃得开呢。现在人家儿子都当上实权干部了,我还是个无业人员。”每每听到这样的牢骚,叔公总是沉默以对,继续拨弄他的算盘。
对我们这些晚辈,叔公却格外疼爱。每年春节回家,他总会拿出准备好的趣味题考我们。什么九宫算术啊,鸡兔同笼啊,常常把我们绕得晕头转向。直到多年后女儿上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都是小学奥数题,叔公这是在变着法子培养我们的数学思维。
退休后的叔公又被返聘回政府工作,虽然不清楚是否还在财务岗位,但每周六他都会雷打不动地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回乡下老家。直到七十多岁彻底退休后,叔公终于开始着手他心心念念的大事——编修萧氏族谱。
关于我们萧氏家族的渊源,这些年来我陆陆续续从叔公口中得知不少。据说我们这一支是从邻县吉安市峡江搬迁过来的。推算起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有五个兄弟从峡江迁到新余市水西镇五星村委这个地方,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逐渐形成了五个自然村落:上江、下肖、柏树下、二元里,还有一个已经湮没在岁月长河中的村子。如今那个村子的旧址归属我们下肖村,老一辈人都管那儿叫"洲下"。
说来也怪,虽然那个村子早已不复存在,但四个村子的老人过世后,都还是埋在那个村子的原址上。记得小时候,我们还能在那附近看到一些断壁残垣,默默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烟。那里地理位置很特别,一条大河——袁河从旁边流过,另一侧还有条小河蜿蜒而过。每年汛期,袁河的洪水总会冲毁一些河堤。小时候我们最爱看大人在河里炸鱼,河中间那些大树桩底下翻起来的鱼最多,常常能引来一阵欢呼。
去河对岸的彭家村沙洲滩打艾草时,还能看到被分割成许多段的古老河道遗迹。那时候,这边的河岸线比如今要靠前好几百米。现在想来,这段距离差不多就是我们村现在到河边的位置。岁月变迁,河流改道,这些地理痕迹成了最好的见证。
不过小时候我们最怕去"洲下"那边摸鱼。除了密密麻麻的坟墓,最吓人的是有些棺木已经被河水冲刷得半悬在空中,黑漆漆的棺木里透着阴森。这些无人认领的棺木,就这么年复一年地暴露在风吹雨打中,成了我们儿时最大的梦魇。
要过小河还得穿过一片田间,那里有座荒废的闸道,早已和河堤融为一体,但明显能看出是人工修建的。想来应该是当年那个消失的村子修建的水利工程,如今却成了无人知晓用途的遗迹。每次经过那里,我总会想象几百年前先人们在此劳作的身影。
我对这些家族往事特别感兴趣,可惜一直没机会亲眼看看叔公编修的族谱里是否记载了这些。在老家时总想不起来看,出门在外时又看不到,成了我的一大遗憾。
叔公为了修这本族谱可没少费工夫。那段时间他经常往峡江跑,寻找我们这一支的根源,还走遍了现存的四个村子,搜集一切与族谱有关的线索和物件。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心血,所有的过程、费用都是他一个人操办的。这份执着,让人敬佩。
族谱修成后,叔公严格遵守祖训,并没有自己保管,而是交给了二叔的大儿子。这事让我大哥困惑了很多年。按理说,我爸是爷爷这一支的长子,大哥自然就是长孙,族谱本该由他保管才对。难道仅仅因为二叔的大儿子是我们这辈年纪最大的?其实这里面另有玄机。
后来我才慢慢弄明白其中的门道。原来我太公有兄弟二人,太公的哥哥有个儿子未成年就去世了,于是我二叔就被过继到了那一支。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按照族规,二叔这一支就成了长房。这也是为什么二叔成家后分到的房子最好——那间房子中间有堂屋,顶上还开了天窗,我小时候可羡慕了。每次问起这事,大人们总是讳莫如深,二叔家的三个儿子更是动不动就跳脚,威胁说再提这事就不认叔公。可每逢分东西的时候,他们总是伸手最快。
直到我长大后,结合一些零散的信息和中国传统的宗法制度,才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后来我把这个缘由告诉了大哥,他这才释怀。大哥以前总为这事耿耿于怀,常说他的孙子总算成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最大的那个。知道真相后,他憋了多年的那口气总算顺了。
现在想来,叔公修族谱这件事,远不止是记录一些名字那么简单。它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集体记忆,是血脉相连的证明。那些消失在岁月中的村落,那些被河水冲刷的棺木,那些荒废的水利设施,都是我们先人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痕迹。而族谱,就是把这些散落的记忆碎片串联起来的纽带。
有时候我会想,等女儿长大了,一定要带她回老家看看。去看看"洲下"那片坟地,去看看袁河岸边的老树桩,去走走那条穿过田间的小路。让她知道,她的根就在这里,在这片先人们耕耘过的土地上。虽然现在的她可能还无法理解这些的意义,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了解自己的来处,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而今,每当我回到老家,站在袁河边,看着河水依旧奔流不息,就会想起叔公戴着老花镜认真誊写族谱的样子。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不仅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兴衰,更凝聚着一位老人对后辈最朴实的期盼——不忘根本,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