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毒苹果

她想死却死不了,她想活却活不成。

艳玲半躺在炕上,小腿无力地垂在炕檐下,右手旁倒放着一个黑色的玻璃瓶,残存的黄棕色液体流淌出来,浸湿了身下的炕席。

她脸色铁青,双眼紧闭,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嘴角处有一股白沫子流出来,一直淌到了耳根。她的胃就像被烧着了一样,痛苦难忍,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瘫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两个女儿放学回来了,看到她的样子吓呆了,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她们摇晃着母亲的身体,大声地呼喊着。

隔壁的刚子媳妇红梅听到了孩子的呼喊声匆忙跑了过来,屋子里笼罩着一股难闻的农药味,红梅走上前推了推艳玲,艳玲哼哼了两声不说话,她捡起炕上的玻璃瓶一看,上面写着“乐果油”,她吓得扔下手中的玻璃瓶跑了出去,她在院子里大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喝药自杀了!”

左邻右舍的听到红梅的喊声纷纷赶来,救人要紧,几个人连忙把艳玲抬上马车,拉到了乡卫生院。

医生马上给艳玲洗了胃,她狂吐不止,整个病房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有人去给艳玲的丈夫喜顺送信儿去了,喜顺在乡里的供销社上班,是一个小领导,送信儿的人进来的时候,喜顺正在忙着点货,最近有一批货出现点问题,得联系厂家换货。

他听说艳玲喝药了,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发着呆,来的人见状,连忙拉着他向卫生院跑去。

等他到了卫生院,艳玲已经不吐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两个孩子围坐在她的两边,见父亲来了,两个孩子抱住他哇哇大哭。喜顺走到艳玲的床边,叫着艳玲的名字,艳玲挑了挑眼皮,瞟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一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润湿了白色的枕巾。

“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孩子怎么办?”喜顺冲着艳玲的后脑勺无奈地说着。艳玲没回答,她不想和他说话,她恨这个人,她在想着两人的过去,想她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她在想着自杀的前前后后。

其实艳玲早就有了自杀的想法,只是她一直放不下两个孩子,这次她对喜顺实在是心灰意冷了,与其没有尊严地苟活于世上,还不如一死了知。

艳玲刚嫁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还不错,虽然相亲的时候,她并没有太看好喜顺,他长得像个瘦猴子似的,个头也不高,小眼睛一笑就变成一条缝,而且艳玲总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两眼总是瞄着别的姑娘,但是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他的父母,喜顺的工作好,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嫁过去就不用吃苦受罪了。

大概是在艳玲生完二女儿之后,喜顺开始动不动就和她吵架,经常骂她肚子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当时正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生了两个就不让再生了,喜顺也觉得没了指望,就处处找艳玲的茬。艳玲也没办法,谁叫自己生不出儿子呢,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慢慢地艳玲发现喜顺有点不对劲,他经常借口供销社里忙,晚上不回家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但是喜顺说得有头有尾,她也就没把这当回事。

有一天,艳玲的二姐来她家串门,进门就问喜顺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没回家。艳玲吃了一惊,心想二姐怎么知道喜顺没回家这事,艳玲说是没回来,供销社最近忙得很。

二姐听她这么一说,就把今天的来意告诉了艳玲,她听艳玲的姐夫说在县里碰到了喜顺,而且是和一个女人,当时两人正从商场里出来,她二姐夫装作没看见,躲在一旁,而且看到他俩关系不一般,喜顺在前面走,那个女人在后面扯着喜顺的胳膊,有说有笑的。那天之后,她二姐夫去乡供销社买东西,认出了新来的一个女售货员就是当时那个女人。

艳玲听了二姐的话,她感觉怒火中烧,脸涨得通红,她回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终于明白为什么喜顺总找理由不回家过夜了。二姐临走还扔下一句话,让她好好看着点喜顺,如果这样下去,他就有可能不要她们娘仨了。

晚上喜顺回来了,艳玲旁敲侧击地问喜顺,喜顺开始不承认,但是艳玲说得有根有据的,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招认了。

艳玲本来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喜顺这一承认,她反倒不知怎么收场,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眼前这个男人,她趴在炕上大声痛哭,她恨自己嫁错了人,她恨他,她要和他离婚,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喜顺也觉得丢脸,抱着被子,自己到小屋里睡去了。

第二天,艳玲开始收拾衣物,准备离开这个家,两个女儿看到妈妈要走,吓得哇哇大哭,扯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喜顺见艳玲要走,也赶忙从小屋里出来,把艳玲往屋里拽。喜顺对艳玲说,他错了,他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他要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艳玲看看可怜的孩子们,又看看喜顺的态度,心又软了下来,如果她走了,孩子怎么办,谁照顾她们,再说了,娘家也没有她呆的地方,弟弟结婚了,和父母亲住在一起,她去了不方便。唉,就忍了吧。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喜顺都老老实实的,每天晚上都按时回家,慢慢地她也开始放松了警惕,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有一天,喜顺又说有事,晚上回不来了,艳玲没往别处想,因为喜顺最近一直都表现不错。可是这种事越来越频繁,隔几天就说不回家了。

既然选择了原谅,她不想多过问此事,她更希望眼不见为净,她宁可相信喜顺没有再次背叛她。可是事与愿违,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开始一点一点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前院的张大嘴说的话再次刺痛了她的心,她说喜顺现在是家外有家,比过去那些有钱人都强,以前大老婆和小老婆在一起还打架,人家喜顺多好,大老婆都不管。

艳玲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对她说的,是她无意间听到的,但她决定去会会那个女人,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样不知羞耻,勾引别人的男人。

她第二天等孩子上学后,专门去了趟乡里,她想借着找喜顺看看那个女人,喜顺不在,说是到县里办事去了。在他打听喜顺的时候,有一个女售货员向她这边张望,看她发现了连忙把脸扭过去了。

凭着女人的直觉,艳玲猜测她就是喜顺的那个女人,可是很奇怪,这个女人好象是怀孕了,而且看着应该有五六个月了。艳玲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的心跳加速,她连忙走出供销社的大门,逃回了家。

喜顺回来了,她问喜顺是不是那个怀孕的女人,喜顺说,不像她想的那样,孩子不是他的,那个女人有丈夫,别听别人胡说八道。无凭无据,艳玲也不好说什么,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而且喜顺最近不常在外面过夜了。

两年后,有一天二姐让她陪着去乡里买布做被子,两人走进供销社,里面人很多,大家都是来乡里赶集,顺便过来买点东西。艳玲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售货的女人,她还是那么美,只是比上次见她胖了一些,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男孩,冲着这个女人叫妈妈,女人忙着卖货,就让孩子先自己到外面玩会儿。

艳玲看着这个孩子,她的心一惊,孩子长得又瘦又小,特别机灵,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看着那个孩子,全然忘了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用手拉了一下二姐,她说你看那个孩子,是不是有点眼熟,像不像喜顺。二姐仔细看了一下孩子,小声说还真像喜顺,怪不得大家都说像,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二姐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艳玲,叹了口气,怨起她来,说她不好好看着喜顺,人家儿子都有了,看以后你们娘仨怎么办。

回到家,她坐在炕檐上不停地哭,她感觉一切全完了,这个家马上就要散了,她一直呆坐在那直到天黑。

第二天喜顺进了屋,艳玲没有直接说起昨天的事,她试探着问喜顺,这个月的工资怎么一直没发呀,孩子想要钱买个自行车。没想到喜顺不耐烦地说,买什么买,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钱我还留着有用呢,两个赔钱货!

以前喜顺虽然总是和艳玲吵架,但是每月发工资都拿出一半来给艳玲,够她们娘仨花了。可是最近一年,喜顺就开始控制手中的钱了,给她的那点钱得省吃俭用才能维持家用。她有一个预感,他的钱一定是都给那娘俩花了。

也就是在艳玲喝药自杀的前一天,孩子刚上学去,喜顺回来了,说要和她谈点事,艳玲早就预料喜顺要和她摊牌,她没说话,只在炕檐上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喜顺开口了,他说,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这个房子归你,你们娘仨我还照样养活着,不缺你们吃穿,孩子上学都由我负责。

艳玲狠狠地看着喜顺,说那个女人不是有丈夫吗?喜顺低着头,他说是骗她的,她的丈夫早就和她离婚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外人就说他去外地打工去了。

她问他,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点了点头,说是他的儿子,就是因为是个儿子,可以延续他家的香火,如果不离婚,孩子就不能随他姓,他也是没办法,只好委屈她们娘仨了。

艳玲从炕檐上下来,身体向前倾斜,冲着喜顺用力地喊着滚!滚!滚!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脖子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像要爆裂了一样。

喜顺夺门而出,艳玲此刻就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滴在自己的脚面上。晚上艳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她把自己蒙在被里,怕让孩子发现她在哭。

早晨起床后,她给孩子做完早饭,待孩子们上学去了,她到仓房里找到了一瓶乐果油,是前两天给园子里的菜喷洒农药时剩下的,里面还有半瓶。

她拿着药瓶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呆坐在炕檐上,回忆着自己的从小到大,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对这个世界留恋的东西太多太多,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她突然有点心软了,心想还是凑合活着吧。

可是当她又想到喜顺的时候,脑子里似乎出现了另一个自己,她说死了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活着就是受罪!

就这样,两个自己各不相让,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做了半天的心里斗争,最后还是对喜顺的仇恨占据了她的内心,膨胀得越来越大。她开始劝另一个自己,两个女儿毕竟是喜顺的孩子,她死后,他不会不管。她拿起手中的“乐果油”,闭着眼睛喝了两大口。

也许是喝得不多,艳玲被救了回来,她此时的心情其实是很平静的,她现在有点庆幸自己没有死,她喝完就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想通了,离婚就离婚吧,至少她还有孩子,孩子是她的希望,她要把她俩抚养成人。

想着想着,她感觉口有点渴,一天没有吃东西,嘴里干干的,她突然很想吃点水果。她对大女儿说,去给妈妈买点水果,什么水果都行。喜顺听说艳玲想吃水果,正好有个机会可以献下殷勤,连忙出去买了一大兜的苹果回来。

可是她刚吃完一半苹果之后,突然感觉胃部剧烈的疼痛,她疼得满头是汗,在床上抽搐成一团,喜顺和孩子吓呆了,连忙去找医生。医生闻讯赶来,赶紧抢救,他问喜顺是不是给她吃东西了,他说只吃了半个苹果,医生气愤地说:“不是告诉你们这两天都不要吃东西吗?”

喜顺很冤枉,他问大女儿知不知道这事,大女儿说不知道,一定是她和妹妹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医生说的,那时候屋里一大堆人,乱轰轰的,妈妈应该是没听清。

医生最终还是没有把艳玲抢救过来,她死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好象要说什么话,她也许是要说,她不想死了,她要活着;也许她是想说,她想通了,她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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