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康复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也知道自己有精神分裂记忆混乱的问题，在清醒中他常常给我留言：“亲爱的莉莉，你现在还好吗？”
就像李维爸爸所说的那样，大概一个月过后，李维在大多数时间下都处于清醒状态。
某一天李维爸爸打电话过来，告诉我李维的同村伙伴李锋准备结婚，问我要不要回去陪李维喝喜酒。我心想这是一个机会，让李维跟以前的朋友联系起来，有助于他恢复真实的记忆。我和李维都不喜欢麻烦复杂，当年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我们的婚宴只是邀请双方家庭的亲属，以及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很多高中同学都不知道我们已经结婚，小学时期的同学联系得就更少。自从我升上初中之后，基本上就跟他们断了联系。我跟李锋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甚至偶然在街上相遇，我都无法认出他。我在聊天软件上给李维留言，他也觉得跟旧时伙伴重新建立联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因为工作上积压的事情太多，对我来说时间很宝贵，我只请了半天假。李锋结婚当天中午我才从深圳赶回来，回到李维村子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跟李维见面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后悔，也许让他回来参加李锋的婚礼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当时他正被同村的伙伴取笑，他尴尬地站在一旁，像个被孤立的孩子，如此无助。那落寞无奈的神情让我心痛。
我努力让自己堆起灿烂的微笑，走到李维身旁为他解围。我并没有向众人交待我跟李维的夫妻关系，在他们眼里，我和李维就是普通的旧同学。我对李维的热情成功引起旁人艳羡的目光——臭不要脸地说，我周莉莉至少还有这方面的自信。
我开着摩托车载着李维回到从前的小学江边。我们在堤岸边上坐下来，我悲哀地发现李维的记忆又回到混乱的状态里，显然之前旧同学的取笑又让他受伤。一旦他感到痛苦，他就很容易回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他还认得我是周莉莉，但这个周莉莉只是他的旧同学，他和我的关系不近不远。
我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我相信我现在的身份可以充当李维的聆听者。现在的他肯定情绪起伏，正是打听他真实想法的时机。
“其实你不必受这样的羞辱。说实在的，我有点不太理解，程序员这份工作既稳定，工资又高，你怎么忍心把它辞掉？”我故作轻松地问他。
我看见李维露出几分苦笑，他默想片刻跟我说：“我有两个版本的答案，一个是浪漫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你想听哪个？”
我直接跟他说两个版本我都想听。大概李维早就习惯了我的无赖——虽然他不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们之间多年来的相处方式早已刻入他的基因里。
浪漫主义的回答是一个名叫《羽人飞月》的奇幻故事。一个天使在考验中受伤，落难人间。因背上有伤不能飞翔，他不得不接受现实在人间生活下去。他发现自己的背上的羽毛不断掉落，为了找回飞翔的能力，他不得不忍痛练习。到最后在自我毁灭式的磨炼里重获新生。
现实主义的回答其实就是那个奇幻故事的解读。李维一直以来习惯用创作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对他来说写作更偏向于生存的必要条件。而过于繁忙的工作让他无法专心写作，于是他的生活越来越空虚，那不是物质的得失可以填补的心灵空洞。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一年前李维说过的话。当时他正处于写作疲劳期，我劝他暂停写作，他茫然摇头对我说“不能停，我的羽毛已经开始掉落了”。那时候他已经担忧自己的写作之路就此终结，他的梦想正处于破灭的边缘。
我突然想到之前策划的那套身心灵图书，我发现李维就像书里说的那样，是一个被梦想迫害的典型例子。其实说到底跟梦想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被自己的执念所伤罢了。一旦有了期望就会将自己的人生进行设定限制，同时也拒绝了另外的可能性。实现的过程会有痛苦，梦想破灭也会有痛苦。这样看来期望并不是什么善意的东西，可为什么我们成长过程里总被教育去追求卓越拥抱痛苦，为什么没有人教我们去接受平凡？
这样一想，我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我从小就习惯了优秀，当我和李维在一起之后，我其实一直没有接受平凡的李维。我不希望李维落后我太多，我一直让他紧跟我的步子。甚至在写作上也干预他的决定，勉强要他写自己所不擅长的领域，剥夺了写作上最重要的乐趣。我的“优秀丈夫”计划没有成功，却让他陷入焦虑和分裂的境地。
想到这里我不禁流下悔恨的泪水。李维以前触犯了我的伤心事，还在一旁柔声安慰我。
擦干眼泪，平伏心情之后，我又想到了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假如李维如我所愿变得很优秀，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光芒四射的成功者，可是他一直不快乐，整天不言不笑，我喜欢这样的李维吗？我心里马上有了答案，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他。我想起小学时候，那时候我就已经喜欢李维，当时的李维同样不如我优秀，但我完全不觉得是问题。那是单纯的喜欢，我喜欢他身上温暖自然的感觉。
不知不觉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被世俗观念感染得太深。我真的那么喜欢成功吗？并没有，我只不过在玩一个大众都认为“成功很重要”的游戏。事实上，这个游戏并没有多大的乐趣，反而痛苦居多。哪怕我努力达到自己的预期目标，那种成功的喜悦并不能带来长久的快乐。当我攀上一座山峰，马上会有人指着更高的山峰对我说：“那就是你下一个目标。”
我在失败的时候同样会难受，在那些时候我特别反感众人对我的期待。为什么我必须永远奔跑，永远要站在金字塔的顶峰？为什么我不能停下脚步看看身边的风景？为什么一定要加班夜战，哪怕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哪怕自己早已感受不到目标达成的喜悦？
我突然明白，这不光是李维的考验，也是我自己的考验。人生在新一轮启航之前，我们被迫停下追逐的脚步，反思接下来的道路应该要怎样走。我终于学会不去期待，不去追逐，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风景。我愿意接受患病的李维，也愿意接受他的写作理念。
我想起两年前看到的这一句话：“生活会送给你很多礼物，其中有些礼物包装得很难看，但只要你耐心拆开重重包装，看清礼物的本质，你会感受到生活对你的善意和祝福。”
想通这个问题，就像有一道光照进心里，暖烘烘亮通通的。心情大喜之下，我禁不住动情亲了一下李维的脸庞。这本是我们之间的习惯动作，但当我感受到李维的颤抖，我才记得我现在只是他的旧同学，我的举动无疑太出格了。
“别误会，这是友情之吻。”我连忙解释。
“莉莉，现在追你还来得及吗？”
出乎我意外，李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又难过又开心。难过的是，我们明明已经在爱情的大道上修成正果，而他却不知道；开心的是，他依然对我心动，他认得我的灵魂。我相信，不管我是周莉莉、林雪儿还是牧小晴，不管他对我的身份贴上什么标签，他对我的感觉都是相同的。
我很想告诉他我就是你的妻子，即便你以为自己处于无边的孤独中，我依然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你。谢谢你一直都喜欢着我。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会与你同行。这强烈的情感涌动让我流下悲喜的热泪。
我知道他现在的感情已经出现混乱，他认为自己一直喜欢着林雪儿，于是压抑着对牧小晴的好感。如果我现在以周莉莉的身份答应他的追求，想必他又会对林雪儿和牧小晴心怀内疚。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让他的感情世界过于复杂，而且我已经习惯以牧小晴的身份面对他，我还不知道在旧同学的身份下要怎样跟他相处。
我对李维撒了谎，我说自己快要结婚。不过，我向他透露我在小学时深深暗恋过他。我相信那样一份感情能穿越时空，给李维带来温暖和感动。我相信爱本身可以给人力量，像是漫漫长夜里抬头可见的明亮星光，哪怕不能伸手触及，它也能照亮内心。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51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