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胸有成竹的人比，我几乎懵懵懂懂就一头扎进了美国。怀揣这4000美金，和一个只装了三件换洗衣服的小背包。几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自己不可思议。
2013年刚到美国的时候，身份正在办理，但似乎遥遥无期。没别的原因，就是排队的人太多，据说，仅仅是中国人递交的各种移民申请，已经让移民局不堪重负。
于是，我就属于若干个被耽误的人之一，连打电话问询，都找不到门的那种，加上英文还很烂，就更是难上加难。
但偏偏就在这时候，生病了。淋巴结疼，胆囊也隐隐作疼。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寄居在洛杉矶东边一个叫San Gabriel（圣加布里埃尔） 的一间700美金租来的出租屋里，靠一辆150美金买来的自行车在这个车轮上的国家生活。
开始并不知道一个没有居留身份和医保的人生病意味着什么。一天骑车路过蒙特利公园的时候，看见路边的一个建筑上写着急诊两个字，直接就走进去了。
简单的登记了护照——那时候我唯一证明身份的文件，就是护照。确认告知书，大意是，不论任何理由，比如我没钱或其它什么原因，如果医院拒绝接受我的求医，我有权举报和控告。
经过短暂的候诊，然后被护士叫，量血压，测体温，护士温和礼貌，如沐春风。
再等了不到20分钟，再次被叫，换上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等待医生。依然是如沐春风，各种温柔细致。想到在国内看病时，被护士们各种凶巴巴的呼来吼去，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天堂。
不一会，一个亚裔的医生过来，询问病情。那时候，我的英文无法面对这样复杂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在华人区，略懂中文的前台接待小姐，于是就充当了翻译。
事后我可以确信，这个翻译显然不懂淋巴结的中文怎么说，但是肚子疼，肯定是听懂了。然后，告诉我，医生马上给你治疗，不着急，一会有人来给我做B超检查。
舒舒服服地躺着干净的病床上，看着医生推来了输液架，一个印度裔男护士熟练地扎针，满脸微笑，各种安慰，似乎就一点不疼了。
没过多久，一个白人医生推着B超机到我床边，开始给我做检察，告诉我，胆管有息肉，5毫米大小。其实，这似乎是很多年就有的了，国内媒体体检都会发现它，一直就这样。
但是医生们似乎很重视，还给我的疼痛指数定了级。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几天后，我就知道麻烦来了。
其实也就是输了一瓶液吧。中途一个医生过来，要给我加一支镇痛剂，被我拒绝了。
1个小时？2个小时？记得反正不会超过3个小时。中途我问了一下护士，看病很贵吗？
护士温柔地笑着，安慰我，来了这里，就别想那么多了。先治疗好吗？现在不需要付钱。那时候听见这话，心头大感安慰。
输液结束，我认为可以了，虽然淋巴没有检查，但似乎也不怎么疼了。体验了一次医院看病，带着医生给我的病历，可以回家了。
准备去前台结账，才发现前台小姐下班了。她们似乎是按时上下班，雷打不动。但我听说过美国看病似乎很贵，究竟有多贵我不清楚，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第二天，主动打电话过去问，多少钱？前台依然温柔的回答，账单还没有出来，不着急。第三天再打，还是告诉我，账单还没有出来，不着急。
第四天打过去，账单出来了。
7000多！美金！
在国内，这样的治疗和检查，先不说质量如何，但也不会超过300吧，人民币！我感觉有些懵，还有些眩晕。输液2个小时，1次B超，7000多美金？前台小姐很温柔的说，是的。
然后告诉我，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我开始诉苦，我刚到，还没有身份，也没有工作，没有钱。
前台小姐说，那么，2500美金，你应该付。
我继续说，我真的没钱，吃饭都快没有了。这是真话，当时我从国内带来的卡，也就只剩2000多美金了。
然后，她说请示一下经理，告诉我，1140刀。可以分期付款，一年内付清。每个月95刀。
我很爽快地说，好吧。但很快我就后悔回答得太爽快。因为她接着说，这是医院收取的费用，你还会收到另外的两张账单，B超检查费和医生的诊疗费。
我发现，这下似乎又掉沟里了。
几天后，三分账单寄到，医院费用1140，医生诊疗费300美金，B超费，1000美金。诊疗费和B超费，可以再次议价。于是找到一个刚认识的专业翻译，求他帮忙打电话议价，商量的结果是，如果立即付出，都可以半价。
输液两小时，我需要付1790刀。按当时的汇率计算，大约是1万零900多块。心尖都在滴血。
但既然已经定了，就只好按时付款了。于是，没到月初，我就骑车前往该医院，付钱。
在那个地方住了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其实自己是被二房东宰了，在那一片，450刀就可以租到同样的房子，于是赶紧换房，但是，距医院就超出了自行车能抵达的距离。加上那期间各种折腾，有两个月没能按时去医院付款，很快就领教到了美国信用制度的厉害。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收债公司的信，然后是电话，说是我因为几个月没能按时支付医疗费，医院已经将账单交给了收债公司。总额是8000多美金。催债的人很不礼貌，一开口就是，你可以找亲戚朋友借。不商量，就8000多。
这下我傻眼了。我告诉他，能否继续原来的金额，我每个月进城一次专门去付款？但对方一口回绝了。
当时的房东家有一个朋友，曾经也在收债公司干过。他说，不着急，主动权在你手里。和他们谈。但是怎么谈，他不说。后来我知道，华人圈的老人们，在帮新人的时候，都希望能有点什么好处，那时候的我，基本不知道这茬。
就在焦头烂额之间，催债公司又来电话了，是一位说英文的女士——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族裔。我只好告诉她，我现在很困难，家里也没有钱寄给我。
她非常同情我的处境，告诉我，你每月只需要付5美金，催债公司就不能把你的资料交给政府去追索。然后你可以逼催债公司和你谈判。
多年以后，我很想知道这位女士是谁，然后请她吃一顿大餐。
我如法炮制，当然不会是每月5美金，而是50美金，最少30美金。这样两个月之后，又接到催债公司的电话，一位说汉语的男士。口气很强硬，我直接告诉他，我在付，每月付。他说，这样太慢了。我回答他，这是我最大的能力。他撂了电话。
此后，每个月我都按时支付这笔钱。直到5个月之后，催债公司扛不住了，电话我，你能付多少？
我算了一下，按原来的约定了，总金额2000左右，扣除已支付的部分，我说，最多我能支付1500美金。没想到对方一口同意。但说要现金，这时候的我，已经积累的一定的“斗争”经验，告诉他，没有现金，只有通过邮局的money order（汇款）。因为这种有支付者个人信息、类似于支票的汇款方式，有完整的支取记录，对方一旦支取，就相当于有了完整的付款记录。
于是，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医疗费拉锯战，似乎彻底结束了。但其实没有。
2年后的一天，经过种种等待和面试，我合法的身份已经下来，家人也按照规定到了美国。带着家人去银行办理信用卡，发现自己居然在信用“黑名单”上。也就是说，在我的信用分没到一定分数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办理信用卡和贷款的。尽管记录上显示，这笔医疗费已经付清。
最后银行的建议是，用现金抵押的方式办理一张信用卡，从头开始积累信用。于是，只好存了2500美金，办理了一张该额度的抵押信用卡。经过漫长的1年半之后，信用慢慢累积达到了良好的水平。买车的时候，也可以从银行贷到款了。当然，金额不大的。
有了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以后的看病，就门清了，加上自己也有了专门保障中低收入群体奥巴马医保。其实，只要有一点点经验，第一次看病直接去全科门诊，诊疗费也就100多美金。如果需要B超检查，没有医保，最多也就几百美金搞定。
第二次看病是有了医保之后，有一次免费体检的机会。找到一家全科门诊，问他们是否收奥巴马医保，如果他们是签约医生，一年一次的体检免费，只需要支付大约不到15美金的验血费用。有点医院，连这笔钱也是免掉的。
家人刚到美国之后。一家4口，老婆刚来，女儿上大学之前先在语言学校，儿子还小，只有我有工作，按收入标准，属于享受免费医疗（俗称小白卡）的对象。
但是办理手续非常非常的折腾。美国的很多专业部门，表现出了极高的效率。但是一般的政府部门，更像是一个福利机构，养着一群态度非常和蔼温柔，但是做事非常非常的不搭调的人士。
我们一家四口，每个人就收到了3张不同编号的白卡。也就是说，重复地寄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压根就没当回事。我找上门去，福利局的人很真诚地道歉，是他们的错误，但回来之后，又收到了第四张白卡……
怎么说呢，每次上门去，各种温柔的说法，专门的翻译，听说我的是作家和记者，尽管我英文烂得一谈糊涂，他也是一脸的羡慕，那种真诚，你很难觉得那仅仅只是一种礼貌。
第三次看病就简单得让人心生感慨。带着小白卡到医院，医生做体检，其中一个细节让人不得不感叹美国医生的专业程度。
在测量血压、量身高体重之后，医生说，40多岁的人，保持着这样的体型，非常好。详细询问了锻炼的频率等等，各种指标据说都很好。
但是医生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他让我坐下，再测一次血压。再躺下，测一次血压。最后告诉我，你很缺水，需要找到原因。
其实那天，我因为太忙，从早上起来，一口水没喝……
然后医生告诉我，每天多喝点水，喝点咖啡……
我向医生提及淋巴结疼痛的事情，医生很重视，向我的医疗保险公司（保险费政府支付）填写了申请，并给我一张详细列举了医疗机构和地址的单子，告诉我收到批准的时候，去任意一家做检查。
10多天后，我收到了保险公司的回复，批准了我的申请。然后找了一家离家最近的医院，去检查淋巴结。
大约2个月后，收到家庭医生的电话，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我自己支付费用。
这一年里，最折腾的就是女儿的看牙。在国内一直没能好好治疗她的牙齿，到了美国之后，发现牙齿的问题很严重，于是不断进出牙科医院。
每次自付25美金，然后其余的由医保承担，一年下来，如果由自己承担，我根本不敢想象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数字。
经过1年左右的治疗，牙齿的问题解决了，女儿该箍牙了。在美国，如果没有一口漂亮的牙齿，是很自卑的事情。我年龄大了，一口烂牙，实在折腾不起，但她必需箍牙。然后再次找牙科医院协商，各种费用算下来，2年完成箍牙，大概4000美金。相比国内的牙科，基本相当。
家人到了第二年，根据家庭的收入，我们已经超过了享受小白卡的范围，于是，我重新去办理奥巴马医保，根据收入标准，一家四口，12岁以下的儿童享受儿童医疗，每个月缴纳13美元，基本相当于免费医疗。我和妻子女儿，则每月缴纳约320美金，政府再每月补贴600多美金，看病每次自付金额大约是100美金。一年一次免费体检，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再次走进医院。
据说，每个新移民都有一个看病的血泪史。我的经历，显然算不上什么血泪史，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懵懂新人的看病撞墙故事。
但撞了两次之后才发现，美国看病难，看病贵，恐怕都是缺乏基本经验所致，其实远没有那么复杂。
2018年5月16日 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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